《朱颜辞》秋星河

102、激战三日泣天地，狼烟惊梦随半生（1）

　　民国22年3月11日的清晨，不会因为哪一处的战争就放缓脚步。这一天天刚放亮，日军第八师团主力齐聚古北口，7点钟，进攻准时开始。
　　敌人的策略依旧是猛攻卧虎山和龙王裕长城，牵制潮河西岸守军和142团，然后突破将军楼和370高地。日军的炮兵一夜间将重炮抬上了将军楼对面的高地，在制高点370高地两侧布置炮兵阵地，因此战争一打响就地动山摇，炮弹在长城内外不断开花，滚滚浓烟涌起，半空随处可见此消彼涨的蘑菇云。
　　重炮过后步兵与骑兵相继上阵，两军阵前几千流星交织的火网，间隙全无。猛烈的机枪如袭击镇甸的飓风，哗啦啦从半空里传来，又像人在下风口，冲击悬崖的大瀑布连续不断的声音随风卷来，无一分一秒不震动耳膜。
　　薛希来从望远镜里望去，长城下的半山腰，数不清的焰光夹杂烟尘，红透半边天际，浓厚的硫磺气味呛人口鼻。日军使用重炮，本欲速战速决，不想遭遇中国军队誓死抵抗，将军楼方向两道防线的主力——634团和146团几次将冲上长城的敌人反击下去，许多受伤的士兵带伤再战，薛希来甚至看到左一丛右一丛的硝烟中，几个浑身揣满手榴弹的排长来回奔跑投掷，黑色的□□砸下来，排长倒下，另有士兵迅速守住箭垛，向仰攻的敌人继续开枪。
　　血肉横飞，山塌地裂，到处是烧焦的山石，滚滚浓烟似火山喷发。激战中的激战，从清晨持续到中午，日军几乎寸步难行，634团和146团也是险象环生。
　　薛希来接通师部的电话，“师座，日军的重点看来是将军楼，不是龙王裕。370高地快要守不住了，我请求将146团的预备营顶上去支援634团，同时142团靠西运动。”
　　“我知道日军的进攻重点是将军楼。可是龙王裕是日军包抄我军后路的唯一路径，千万不能松，这是全军的生命线。日军极有可能从龙王裕打开缺口，沿潮河支流包抄我们，明臻你一定要以防万一。”
　　薛希来说完是又说可是，“370高地失守将军楼很快也守不住。”忽然一个炮弹在他指挥部近旁爆裂，声波激荡满地烟雾上涌，顷刻间一座雾山堆压过来。他头一偏，只等这波过去，此时再去听，只能听到关麟征说：“你的74旅不要动，一兵一卒都不要动，有情况我会让75旅顶上去。”
　　“是，我坚决守住齐长城和龙王裕。”薛希来放下电话，吩咐旅部韦参谋长，“告诉何团长和梁团长，凡与东北军的接合部加强戒备，调一个连过去，一旦日军从将军楼攻过来，用火力压制他们，一定保证侧翼不让日军突破，叫他们下不了将军楼。”
　　韦参谋长领命去了。
　　与此同时，关麟征和杜律明均分别接到报告，一个来自帽儿山观察哨，一个是146团梁团长的电话，所诉情况相同——日军的膏药旗出现在370高地和将军楼，这两处失守了！
　　杜律明急问：“确定吗？”
　　“我看是，日军军旗都插上了。”梁恺说。
　　“东北军的情况呢？”
　　“始终在顽强抵抗，将军楼两面的烽火台还在东北军手里，他们正在组织反击，但日军的炮火太强，反击部队被死死压住，夺回阵地的可能性不大。”
　　“守住齐长城，火力控制日军，我们立即增援上去帮东北军夺回将军楼！”这头杜律明刚放下电话，关麟征那边又接到了何承笈的消息，“师座，将军楼让敌人占领了，日军正向我左翼运动，我左翼正与之激战，请师长……”话没说完，轰隆几声巨响，电话断了。
　　“喂？喂！”关麟征大叫，急令通讯参谋，“快接142团！”
　　通讯参谋冲通讯兵大声叫：“马上接通142团电话！”
　　两个通讯兵背着电话线跑出师部。然而，从这一刻起，师部连接142团和74旅的电话就再也没接通。
　　370高地和将军楼迅速失陷，极大出乎关麟征意料，这时候再想起与杜律明、薛希来等人反复讨论的情形，不禁冷汗急下。一线阵地沦陷，二线顶为一线，他们已失去最有利的地形，好在河西卧虎山和大关还在东北军手里，如果那两处再失守，112师和25师只剩下全线撤退一条路。仓促撤退等同于大溃败，兵败如山倒，说的就是如此。
　　他马上命令给徐军长发报。“东北军112师防守的370高地和将军楼一线已于下午三点十分失守。目前日军第八师团正全力向我二线阵地进攻，我将率部反击。日军两倍于我，请军座火速增援。同时协调北平军分会，命大关、河西镇的东北军坚守阵地，保证我师侧翼安全。关麟征。”
　　自战争打响，师部之中人人坚守岗位，此时更呈现浓灰色的凝重，迅速扩散到空气中。
　　杜律明已经命令马上把通往各团的电话接通，随时报告最新战况。而关麟征命令参谋处主任姚国俊，“让149团调一个营到师部待命，要快！让王团长亲自带过来。”
　　“是。”姚主任很快下去安排了。
　　杜律明看完地图，了解前线的情况，目前占领将军楼的只是日军小股的先头部队，还有夺回来的希望。转身见关麟征摘下挂在墙上的德制冲锋枪推上子弹，两人眼神一碰，关麟征说：“我带特务连和149团的一个营上去夺回将军楼。你在这里指挥全师，一定守住咱们的阵地！”
　　杜律明可以想见这一场恶战的惨烈，他说：“师长，我去，你要指挥整个全师的。”
　　关麟征有他的道理，“75旅的官兵是我的老部下，还是我上去指挥顺手。”危急当前再无啰嗦，杜律明当即说：“服从师座命令，我一定守住二线阵地，组织炮火和预备队支援师座。”
　　关麟征提着冲锋枪出去了。杜律明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这不是与日本人打的第一场恶战，可以想见也还不是最后一场，无需挣一次慷慨的赴难，来日总方长。
　　他转身传令74旅炮兵连长，“把炮兵阵地前移，集中全部炮火支援师座进攻。快去！”

　　帽儿山烽火台高耸于巨石之上，外用大块条石筑成，高达五六米，可追溯到北齐时期。从山下看，其高可手摘星辰。黑洞洞的箭窗年深日久，灰黄色的条石长满青苔与山体融成一色，仿佛大自然的馈赠，禁得住任何窥探。
　　出了薛希来的旅部又化身为新兵蛋子的济华上到烽火台时，里边一切都已成型。有电话，有望远镜，有枪有手雷，有吃的，有毛草垫窝，硬草烧火，甚至烽火台四面的窄门洞都挂上了挡风的布帘，乍一看还以为有人长期安家。
　　济华对自己缺席的一天早想好了说词，沿用逃兵的说法——旅座亲口说他是逃兵，那就是。只是大战在即，他诚心悔过愿戴罪立功，所以给了他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他准备了许多细节等着班长胖哥他们来问，没想到他们听完他的话都信了，至少当着他的面是信了。班长马大栓还是那个好大哥模样的班长，问他要不要吃馒头，可以架在火上烤着吃。
　　济华毕竟涉世未深，他们不深究他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哪里知道深想。他不知道，早上日军试探性进攻阶段战事不算激烈时，大家已经将他的来历像长官沙盘推演战局一般推演了几十遍，最终的结果虽不中亦不远矣。一个出身良好受过教育甚至与旅座熟识的少年愿意跑来当大头兵，一路走来他是什么品性大家看在眼中。
　　帽儿山北面西面都是长城，东面有山沟，南面临山。烽火台东南西三面都是大坡，只有北面平缓的山坡连通一条往北去的山脊。日军欲上烽火台，南北西三面均被高处的火力死死压制，只有烽火台大石块东面的崖壁里有条石缝，可以悄无声息地爬上来。济华初来时，就是王大狗带他来到石缝下，上边的人抛下绳子栓上来的。那三面都是明的，日本人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望便知，只有东面的崖壁，须得专留出一个哨盯的人，防止日本人偷偷摸上来。
　　一班算上济华六个人，分作三班，轮流放哨。将近天明的时候最难捱，冰冷到极点的墙壁，两条腿冻得跟木头庄子没什么两样儿，日本人的飞机像屎坑里的苍蝇说来就来，一点冒烟儿都不行，谁也不敢这时候生火取暖。这班岗是朱老大和猴子，两人在烽火台的二楼上悉悉索索地说着话，忽然东南角通往二楼的木梯上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朱老大警觉地端起枪，只见济华的脑袋冒出来，“朱哥、猴哥，你俩下来一个，我顶上。”
　　猴子正冻得想毁灭世界，听了济华的话巴不得，“那什么，黑子老弟，哥一会儿就上来替你啊。”一溜烟儿没影了。
　　朱老大说：“你上来做什么，不是你的岗。”
　　哥哥们让着他，最冷的时候不叫他受罪，济华心里明白，“我睡不着，跟朱哥聊天儿吧。”
　　他昨晚刚回来就察觉了，这个班里马大栓还是班长，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业务的最高指挥者变成了朱老大。昨天白天飞机炸完古北口大关飞过帽儿山上空时，小日本儿居然不知死活地可着劲儿低飞，是朱老大提着一把机枪单人匹马冲上烽火台顶给打下来，飞机当场冒烟儿坠入东山沟。当时还在旅部的济华听人说起，佩服得不得了。
　　迎面一阵北风吹来，直戳骨头缝子，济华打了个冷战。他没说言语，弓着腰，怀抱三八式步枪从箭窗露出半个脸，盯死东面的坡道。淡淡的天光，泛白的小路若隐若现，山沟的褶皱处隐藏黑暗和不知名的危机，也许还有黑洞洞的枪口伺机而动。朱老大不爱说话，济华想招他说却不敢，烽火台二楼安静极了，呼啸的山风拍打屹立千年的烽火台，并不因为里边住着保家卫国的血肉之躯就风下留情。
　　济华的底细已让班里的兄弟们琢磨个八九不离十，可另一号神秘人物老朱的来历，济华却始终猜不透。他的人情世故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套话什么的一概不会，这时候格外想念他二姐，有蕴华在，以她的聪明，想问点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朱哥，您是不是打东北来？是东北军吧？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们原来打仗的事儿？”
　　25师招兵时明说过绝对不收东北军的残部，老朱心说你个傻子，你这么问我能认吗？但他喜欢济华年纪轻轻一副肝胆，提点他：“黑子，东边要紧，你给看好喽。万一敌人摸上来，几个手雷就能把咱班跟这儿弄死，还把咱团也困死在龙王裕中。”
　　“朱哥放心。我过来前旅座特意说了，咱这儿既是哨岗，关键时刻也能变成阻击敌人的前沿阵地，全团几千人的性命就看咱的了。我这几天就是不吃不喝也得盯着，一眼都不带眨的。”
　　“饭来了，饭来了！”马大栓带着炊事班的杨小勺爬上来，还有一个小道童，来自位于大关内的关帝庙，说是奉主持了悟大师之命给各位长官送干粮，长官们辛苦了。
　　一说开饭，胖子狗子和猴子都起来了，马大栓递给黑子一茶缸子，“快吃，我替你看着。”
　　“我不饿，班长。”济华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望远镜，“不是关帝庙吗，怎么方丈听起来是个和尚？”小道童笑道：“长官有所不知，山里弹丸之地往往佛道一家，庙里既有出家的和尚也有修行的道长。”
　　济华第一次被称作长官，心说小爷我也成长官了？哈哈笑了几声戛然而止，“班长、朱哥快看！东山有人，是敌人！”
　　茶缸子噼里啪啦放下，大家站起来。老朱忙向东面举起望远镜，只瞟了一眼便喊道：“班长，快给师部打电话。东面发现敌人，一个小队七十人，三挺机枪。妈的，这么个小道儿都能摸上来，原来有汉奸带路。扛机枪，准备开打！”
　　马大栓给师部打完电话就吩咐杨小勺和小道童，“先找个角落呆着，等咱干完这拨敌人你们再下去。”
　　杨小勺说：“我还要给山下的弟兄送饭呢，等不得。我大勺雄起，拉个怕拉个是龟儿子。”说着挑起扁担。小道童说长官我认识小路，我带你去，绝对碰不上日本人。
　　“小道长道法自然。要得。”
　　“无量天尊。”
　　四川话和京片子很快消失在南面斜坡的灌木丛中。
　　家伙什准备就绪，就用路上捡来的三八步枪。身处大山枪声起伏，轮到自己上场的时候，胖子、狗子和猴子暗啐唾沫，还是脚底发虚。但一看黑子已找好位置，枪杆伸了出去，子弹上膛，一脸稚嫩悄然褪下，冷静沉着堪比老兵。胖子突然涌上一种异样，这才是真正的黑子，那个人前人后哥长哥短的孩子只是假象。
　　几人有样学样准备射击，黑子看了一眼，悄声说胖哥你往8点钟方向偏一偏。胖子不明所以但也照做，直到真正开打他才悟明白，8点钟方向不会被升起的太阳晃到。
　　老朱架好机枪，济华说：“朱哥，敌人现在离我们六百米。”
　　班长和老朱大吃一惊，“你还学过炮兵？”
　　“自学的，略通。前后差不了两米，哥放心。”
　　那还叫略通？只是老朱来不及细问师从何处，他说：“大伙儿听着，你死我活的时刻都别给我尿迹！我一梭子打完至少干掉两挺机枪你们再干。一起打。先毙掉那个领头的少佐，别心疼子弹，别怂。黑子，你给报距离！”
　　大家都低声说得嘞，谁怂谁他妈是孙子。黑子说：“少佐留给我，看我的！”
　　从东南小路上来的日军都穿着厚实的羊皮大衣，却不妨碍行动，一溜纵队沿着山沟跑步前进，到东山下北道口时，留下三人放哨，一队往西，再有一队直奔帽儿山下古北口东门方向。焰火腾空似的散出零零星星的小点，很快隐匿在山林里。
　　自有老朱的准星紧紧相随。“三百米，两百五。”话音落，一阵连珠式的轰射，济华的枪继而呼应。马大栓看得清楚，前一秒钟还在几百米外高举尖刀得瑟的少佐雷击似的倒仰过去。好干脆利落的枪法，马大栓喊了声打之后，不禁赞道：“黑子准头不错！”
　　济华说：“汉奸和日本人一样该死！”他握住机枪拉柄旋转后拉，不断旋转后拉，每拉一次对面敌人队伍里就倒一个，从带路的汉奸开始，活生生的多米诺骨效应。
　　敌人开始组织反击。然而烽火台的火力自上而下，日军没遮没掩，全身都暴露在烽火台的视线中，只好边打边撤。
　　日本人习惯竭尽所能抢回同伴的尸体，暂时撤退，但很快就回来。老朱说：“班长快带哥几个下去把日军的武器搬上来，尤其那两挺机枪，那可是咱们的本钱了。我和黑子在山上掩护你们。过会儿日本人再来，咱还能再干他一票。”
　　胖子、狗子和猴子仅在去北平的半中途做过一次实弹训练，此外再没有开过枪，比纸上谈兵还纸上。现在拿日军的一个小分队练手，还捡回两挺机枪，加上东北军扔弃的那挺，比连里机枪班都厉害，顿时胆量信心暴涨。
　　日本人算什么东西，再敢来，老子还弄死他。当兵的都爱自称老子，无师自通的，仿佛不这么叫对不住手里那把枪。胖子那一口一个老子叫得更响亮了。
　　然而7点钟，日军主力开始猛攻，双方血肉纷飞，370高地和将军楼相继失守，继而齐长城二线阵地和龙王裕激战愈烈——敌我双方的机枪炮弹仰攻的俯射的无不灌满火流，仿佛火龙乱舞，又如火的瀑布，焚烧大小山头。无数紫烟在山风中卷着怒涛冲向半空，未及消散，又有新的紫烟顶上来，浪打浪一般，看不到任何消退减弱的迹象。
　　大伙儿在帽儿山烽火台里看得真切，都揪着心，看到后来胖子那硬气的老子也叫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