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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议防线彻夜难决,急行军长城布兵(3) ...

  •   西边天脚下几道橘色的光彩,横斜交杂。头顶上浓厚的灰云延伸至东北,已是阴云密布,格外的黑暗。已去黄昏不远,敌人停止了进攻,但长城内外大小枪声未曾断绝,像掀开水闸的瀑布,冲向山下巨石狂砸不绝。
      薛希来回到旅部,叫韦参谋长汇总当天各个营的伤亡情况和弹药情况。地图前方,他拢着两根土蜡烛,红黄色的烛光晃荡不定,映着他清癯冷峻的脸。
      就今日所见,不论从龙王裕长城还是齐长城增援将军楼,都必须爬一个大坡。冬日的阴面长坡,积雪如同陈年旧疾,除不尽绕不开,再加之密布的黄草以及比铁丝网还难缠的酸枣树,小路断绝,几乎难以下脚。毫无有利的地形山势,东北军又摆出戒备阵势,一旦情况有变146的那个预备营怎样才能最大发挥作用?
      今天部队伤亡不大,那是日军的主力部队和重炮还没有上来。明天则大不一样。让两个团坚守到援军到来,按兵不动还是有所调整?
      一桩桩思索琢磨,勤务兵给他端来了饭菜,他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都吃了么?”他从昨夜凌晨到今天下午都在各处前沿阵地,三餐无以为继,相比之下驻守旅部的几个参谋、通讯员和勤务兵就显得安逸了,勤务兵不好意思地说:“惭愧得很,我们都吃过了。”
      薛希来笑了笑,“是人就得吃饭,没什么可惭愧的。”话音刚落,济华从外边冲进来,大喊着姐夫我要上阵地。
      薛希来放下饭盒,轻描淡写乜起眼,济华顿时心虚三分;再见薛希来解下腰间的配枪往桌上一拍,又再心虚上三分。王大狗紧跟进来拽他,小声说:“小少爷,旅座从昨晚到现在,一口吃的喝的都没捞着,想想要是你姐姐在这儿得多心疼。有什么话咱等他吃完饭再说行不?”
      济华的一颗心已经虚了六分,用仅剩的四成堪堪哀求道:“大哥,姐夫!你给我五分钟,五分钟之内如果不能让你点头答应,明天天一亮我就回北平,成不成?”
      薛希来不说话。几个警卫进来,和王大狗一起,哄的劝的,纷纷说小少爷别闹了,连抬带扛拦腰抱起,合力把他弄出去。济华忽然不知道从哪处一发蛮劲挣脱出来,扑上了薛希来放在桌上的配枪。
      王大狗大叫:“慢着,小少爷你干嘛!”上去争夺。薛希来静静地看着,就像看着一场稚子顽劣的闹剧。他的眼里有无奈,更有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薛鸿飞把他从鸡儿胡同的侦缉总队接出来时,是否也如他现在这般心情?
      济华夺下手枪后快速闪转腾挪,隔着桌子枪指王大狗等人,大叫,“你和我二姐,你们都怕我死,可我不怕!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有何妨!这不是小时候二姐教我的吗!”
      薛希来终于说话了。他唤他济华,着意滤掉威严的嗓音中尽是父兄慈祥的循循善诱,“你难道不知道,你二姐教你绵延一身的钢筋铁骨不是让你年纪轻轻就送死的。她宁肯自己死,也不能让你有一丝危险。穆家就剩你们姐弟几个,实在禁不住变故了。”
      “家里有大姐二姐,还有卫哥,少我一个没关系。”
      “当年在柏林我怎么劝你的,为国家积蓄有生力量,忘了吗?什么时候我们这些人都战死了,自然有你们青年人顶上来的时候,可是,不是现在。”
      王大狗紧跟着说:“小少爷,大家伙都知道你是好样儿的,可你还小啊,再读几年书攒够了本领咱再打仗行不?”一面拿话稳住济华,剩下几人从左右伺机而动,济华闪身又躲,忽然就闭上眼睛。
      薛希来见状抬手。大家就看济华以种近乎眩目的速度拆除套筒、枪管、复进簧组件、套筒座、弹匣和空仓挂机,然后又一 一装回去,前后一眨眼的功夫,原本一堆散乱的零件组装复原。他下手快,嘴里更快,“勃朗宁M1935手枪又称为GP35,法语里叫the Modele 1935 pistolet autamatique Grand Puissance,在英语国家被称为Browning High Power,在德军中被称为P640(B)手枪。弹匣容弹量13发,9毫米口径,装9×19mm巴拉贝鲁姆枪弹,全枪197毫米,枪管长 118毫米,有效射程50米,坚固耐用,属于大威力手枪。”说着他一把捞过墙上的德制MP18冲锋枪,以同样令人晕眩的速度拆了装,“德制MP18冲锋枪,9X19 毫米口径,815毫米枪长,32发弹匣,射速达400发/分,有效射程150米。”
      这些王大狗和警卫们尚能听懂,可济华再往下叽里呱啦说的,他们可就不明白了,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只觉得是天书奇谭。王大狗悄悄问,“旅座,小少爷魔怔了?念央儿呢?要不哄哄他吧,别再把人给逼疯,瞧大少奶奶饶得了谁?”
      他们以为他念央儿,薛希却来知道济华只是在背当初自己扔给他的德械典籍,从第一页开始,济华居然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全背下来了。——这孩子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准备积累,只是想告诉薛希来他参军的意志有多坚定。
      王大狗口中的念央儿还在继续。薛希来望着窗外,今夜是十五,圆弧饱满齐全的满月已经显露,只等日光收尽便可铺洒银辉,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轮回总是公平的,蕴华为了他尝尽辗转揪心,今天轮到他也来尝尝这滋味。
      济华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薛希来终于说:“我可以让你参加战斗,但是打完这一仗你得听我的话乖乖回去念书。”
      这还不好说么,济华乐得找不到北。往后退一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是长官!坚决服从旅座命令!”
      “你原来所在的班除了班长全是新兵,被你们营长安排上了帽儿山的观察哨,你还回你原来的部队上去吧。你们打仗没有经验,放个哨总没问题,注意防空和隐蔽,让班长教教你都观察什么报告什么。”
      “啊?就放哨啊?”
      “别小瞧了这个岗哨,它掐住了142团全团撤退的咽喉,必要时可保几千人性命。我让王大狗送你上去,去吧!”
      有用武之地就好。“是!保证完成任务!”济华高高的个子却顶着张稚嫩的脸,笑起来一口白牙,格外阳光灿烂。他一退三步,冲薛希来遥遥行了个军礼,转眼消失在灰蒙蒙的群山中。
      74旅的旅部所在的山沟位于龙王裕和齐长城之间,面照后靠,属于位置不错的农家院。只因打仗,村民都吓跑了。10日凌晨时安顿下来后,梅思思就四处拍摄部队急行进入阵地的照片,因怕泄露机密,这些东西按规定现在还不能发出去,甚至都不能留在她手上保管,只能先放在政工部,什么时候战事结束了,她才能公布于众。她于是四处采访,前沿部队接触不到就采访炊事班、工兵和特务连,回到旅部时正好碰上薛希来送走济华。他一路极力避免与她私下接触,这还是她从密云出发后第一次遇到他。眼下两下里当面碰上了,避无可避,她心中像是有一百只小鹿在同时蹦跳,欢快地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地。
      梅思思仰起头,“薛旅长,眼下全国人民都在关心热河保卫战,能否请您抽出几分钟时间接受一下我的采访,为我们讲讲战况?”
      “梅记者,这个还得请关师长来介绍比较全面。此处离前沿阵地太近,我建议你今夜就挪到大关内的师部,那里的警卫力量更强,对你的个人安全更有保障,也更方便采访关师长。山路崎岖,你离开时让韦参谋长安排两个战士陪你过去。”
      完全是外交式的态度口气,没有一丝温度。梅思思从来以为他就是这副清冷模样,任凭百花开尽也未尝一顾。可当见过他默默望着妻子离去的道路黯淡无语的样子,梅思思就明白,他不看她,因为他眼里只有他妻子一人,旁人谁也入不了他的眼。
      她应该理智的认清现实,收拾心情,可是倾注了十年的感情,哪里能说放就放?她还记得从报纸上看到他结婚的消息时,心如刀绞的绝望。可眼下她和他离着这么近,近到让她错觉又回到她和他并肩看戏的那日。那实在是她人生当中最美好的一天。不,穷极一生,再没有比那天更美,绮罗流光,让她放在心底万千珍重。
      甚至她的心里深处,还有一种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念想,就在此时此地,在这战云密布的群山峻岭之中,他的妻子不在,她可不可以垫垫脚尖,将那份近距离掌握在手中?
      薛希来说完转身就走,梅思思在他身后急道,“听说现在东北军和中央军各自为战,薛旅长,有没有这样的事?”
      薛希来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些新闻媒体的嗅觉历来灵敏。如果让她报道出去,东北军让天下人抨击还是其次,关键是日本人知道了,就能迅速反应到战场上。
      他脚步不停,一路叫人传政工部主任。梅思思口不择言,“学长,你处处避着我是因为上海那些小报么?如果引起穆小姐误会,我可以亲自登门解释。”
      捅破窗户纸通常只有两类结果,要么时机成熟水到渠成,要么破坏平衡走向反面。梅思思此话一出就后悔了。果然,薛希来这次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闪身进了屋子。
      政工处主任已经等在那里。薛希来说:“那些记者写的东西,尤其关于东北军的,你得仔细审过才能发出去,切记不能影响大局,明白么。”
      政工处主任一点就通,忙说是。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说到长城保卫战。1937年宛平事变开启了全面抗战的时代,在37年以前都是局部战争,这其中除了918最为人们熟知,其次就是32年初的淞沪抗战。当时张治中率领第5军与蒋、蔡的19路军配合,逼得日本人四易其帅,打得很好。这也是本章一开始就写到的。
    然而37年以前还有另一场战争同样很有名,而且我认为从军事战略和后续影响上看,远比淞沪抗战影响深远,那就是33年的长城保卫战。其中,古北口一战最为激烈。
    外地的朋友如果到北京游玩,故宫、长城、北海、香山、颐和园、天坛、恭王府、胡同游,就占去了不少时间,未必到过密云北部的古北口。而北京本地的朋友一定听说或者去过古北口,那现在叫古北水镇,是一个网红打卡圣地。90年前的惨烈和战争遗迹,也许只有司马台长城最悠远的深处闪现一二了。
    这些都扯远了。我这几章之所以写到东北军与中央军的隔阂与猜忌,其实是在反思——那段外辱与内乱日甚的历史, 内乱催生外辱,外辱加剧内乱。其实跳出这100年,中国历史上每逢王朝的末代,哪一次不是重逢着相同的定律。
    如果33年的长城抗战,东北军与中央军能够精诚一心,日本人未必能够攻克古北口城关。北平以北最后一道防线守住了,便没有后来日本人处心积虑弄出来的华北自治,到了37年,北平、天津也不能一个月之内相继沦陷。
    先失东北、再失华北,抗战之初,格局便已定大半。我想,那些身处当时角逐势力的人如果能够倒看历史的纹路,重新选择,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就好比,如果崇祯皇帝能够及早遏制努尔哈赤的建真女真,如果不杀袁崇焕,如果答应李自成议和,再如果,效仿赵构南渡,还会有景山脚下那颗歪脖子树什么事吗?
    不知道。
    历史的无情,好比买定离手,容不下“如果”。
    我只能以我笔下虚构的李文白和薛希来等人,以他们的理念和选择,暗戳戳表达我的历史选择——在内乱外辱相继的时刻,唯有统一一个声音、一个领袖、一个主张,才能尽早结束内乱。
    所以面对战场,即便有不同的判断和主张,即便明知拥护上峰会付出生命的代价,薛希来还是选择服从。他这个性格,直接影响了他的命运,继而影响蕴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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