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100、议防线彻夜难决，急行军长城布兵（2）

　　当日张政枋即率领107师残部退回昌平休整，而112师各团坚守长城一线，张廷枢的师部穿过古北口几里外的南天门，退到四十里外的石匣镇，才算安定下来。
　　25师的师部、两个旅部都已选好位置，就等命令布防。关麟征回到古北口关城北门瓮城内的关帝庙的师部，开始对着地图研究防守布防。
　　古北口位于密云平原的最北端，再往北就是连绵的山地和高原。潮河从北蜿蜒流来，在山脉间切出一个谷地。到了古北口，这个谷地迅速向南呈喇叭状展开成一片大平原，古北口就成了从北方进入这一平原的咽喉要道。隘口南北狭长，左右两山对峙，东为蟠龙山，西为卧虎山。历史上，北齐时期就在隘口修筑长城抵御北方游牧民族侵扰，到了明初，大将徐达又沿着齐长城遗址修建明长城，明中后期戚继光镇守蓟州，进一步修葺加固齐长城和明长城，使其防御体系愈发森严。
　　古北口的关门修筑于隘口中间，有水陆两关，潮河东岸陆路关门为铁门关，潮河上的水路关门则为水门关。长城向东西延伸到卧虎、蟠龙两山，卧虎山长城海拔665米，为附近一带最高峰。东侧蟠龙山一端山势雄伟，最高峰370米，军人称之370高地，与之对面的烽火台视野开阔扼守要道，人们称之将军楼。从将军楼再往东延伸，依次是炮石台、龙王裕，金山岭和司马台。
　　112师驻守的一线防线，因卧虎山有潮河相隔，因此只放了636团一个满编团在防线的最西端——潮河西岸。主力防御阵地基本集中在潮河东岸的蟠龙山。白毓麟635团居于古北口关门正面，贺奎634团居于其右翼的蟠龙山制高点370高地和将军楼一线。
　　因此25师需要从634团右翼继续向东延展防线。关麟征下达命令：74旅142团赶到龙王峪长城，左接634团。146团两个营防守将军楼南面齐长城，留出一个营作为旅预备队。75旅149团在古北口南山东西两侧修筑。150团两个营在河西镇后面，防止东北军撤下来。同样留出一个营，作为师预备队，在古北口南的娘娘庙一带。
　　75旅旅长张耀明对此安排没有意见，即刻下去实行。但是142团三个营全压在龙王裕阵地，薛希来对这样的用兵感到不妥。龙王裕地势不高，有一个营足够，最多两个营，如此还能富余出一个营的兵力作为机动部队。而且从昨晚与东北军的接触来看，薛希来最担心的万一112师说撤就撤，如果没有兵力顶上去，收复阵地几乎不可能。因此兵力应该向西靠，紧贴着东北军的防线，以便应对。但目前他没说，他需要抓紧时间亲自看过阵地，心里才有底。
　　冬日晴空，点缀巍峨长城的烽火台纤毫毕现。薛希来登上古北口南山的烽火台时，早到一步的何承笈已经带着步炮连冯连长在那里会测地图。冯连长的眼力也是千锤百炼，他与142团团参谋长程守平配合，一人测一人绘，薛希来看了说好，尽早画出来分发给剩下几个团。他举着望远镜在东北角看了一会儿，对何承笈说：“海山，看那个烽火台，就是将军楼。你们团从将军楼往东的第一个烽火台至龙王裕长城布防。注意将军楼，东北军顶不住的时候，支援他们，必要时马上接管防地。那是长城一线的支点，没了这个点，就没有可守的地儿了。”
　　何承笈说是。
　　继续查看地形。在几条峡谷汇聚的地方有一座山，与其他山头孤立分开，是东面的最高点。山上的烽火台与周边没有长城链接，应该是古人用来联络的烽火台。薛希来说：“海山，从你们□□出一个班，配几挺机枪，守住那个烽火台。给他们装电话，作为师部和旅部的观察哨，随时报告情况。守住那个烽火台，必要时可以救你们全团的性命。”
　　何承笈说明白，“只是金山岭和司马台长城一线，日军要是从那里绕过来，只派出一个班警戒能行吗？”须知日军最擅长的就是绕道包抄的战术。
　　“那有29军宋哲元的一个营和东北军的一个团，虽然历来装备差了些，但北平军分会最近又补充了点。29军意志坚定、能打。且那边长城比古北口险峻有没有大路，日军重炮上不来，坚守三五天不是问题。”
　　“我走一步，去龙王裕看看。”何承笈说，离开之前愤愤地道：“几十万东北军呢，都哪儿去了？”
　　薛希来已经看完东面，转向西面，“汤玉麟这个王八蛋，怎么劝最后还是跑了。他领头一跑，谁还有心抗日，东北军军心都散了。”说话的功夫杜律明带着几个团长和师部的几个处长也登上南山。薛希来于是对梁团长下达防守将军楼南面的齐长城的命令，“北接112师的634团，一直到古北口镇东山，利用老长城抓紧构筑工事。”
　　梁恺答是，薛希来又叫住他，“克怡，以连为单位尽量往将军楼上靠，东北军要真打，咱们极力配合。他们要走，别冲他们开枪放他们走，我们马上占领阵地。一定告诉下面，注意隐蔽，不能设永久火力点，日军的炮火十分准，咱们溜着他们打，使其发挥不出炮火优势，尽量减少我方伤亡。”没有炮火优势的情形下守住阵地，薛希来的策略清晰。而对于东北军不能硬逼他们打，大敌当前还要两军冲突，无异于自取灭亡。
　　梁恺领命很快下去了。薛希来率领旅部参谋一行人下了南山，直奔龙王裕长城。遥遥望去，将军楼高高耸立在蟠龙山长城的最高点，往东就是一路下坡。东北军的部队在长城上站岗，从望远镜里可以看见他们的机枪阵地。
　　他们目前所在龙王裕中部，也是长城最低点，再往东就变成一路上坡的金山岭和司马台。身旁步炮连冯连长因此为炮兵阵的选点十分为难，太低的地方看不到长城外面，高处是高，可惜太远，以他们的小炮根本够不着。
　　何承笈带着几个营长也正在查看地形，见到薛希来，于是说龙王裕这一段长城将近一千米，十几个烽火台，全都是日军的炮火和飞机的目标，目前看先放一个连上去，放多了也是白白挨炸。薛希来表示同意。何承笈当即命令一营长：“你们营守长城一线，除了上面放一个连之外，一定要把部队放到炮火死角处，随时增援。”又命令二营长和三营长，“二营为第一梯队随时增援一营。在这几个山头设重机枪阵地，火力支援一线，三营作为团预备队，撤到那面林子后面隐蔽。所有火炮统一交给冯连长统一指挥，进入炮阵地。”
　　这时冯连长已经选好了阵地，薛希来趁冯连长向何承笈报告的功夫问二营长，“如果日军占领了前面的长城，你怎么办？”
　　“组织反击，夺回长城。”
　　“怎么反？”
　　“冲上去。”
　　“冲……”薛希来凉凉地看了二营长一眼，顿时胸口发堵，不得已先顺了顺气。
　　打仗不怕死，但绝不可以不怕死来打仗。没有炮火优势的防守他能守住，即便三面合围他也照样带领部队突围，他的信心从来源自智慧，而不仅仅是不怕死。“你这样子，当初军校怎么毕业的呢？”说着伸出手从箭垛外折来几根枯枝，摆在地上。
　　薛旅长用兵就是师座、军座都赞不绝口，几个营长和参谋见薛旅长当场开堂授课，立即围上来听他讲，“我们和敌人就如同站在沟沿上的两个人，欲打到对方就得先跳进沟里。长城前面是沟后面也是，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这沟沿。因此你现在就在这几个小山包上修掩体，越深越好。利用这些掩体先守住阵地，这是咱们的根本。只要守住了就有办法。我调给你两门迫击炮，一定在关键时候用，等咱们的重炮到了，我用重炮掩护你，再去夺回高地。千万不能贸然出击，那只会白白增加伤亡。”
　　众人恍然大悟，异口同声：“明白了！”
　　防守战，理应工兵先行布雷，但日本人已经打到潮关，地雷阵着实来不及。142团的官兵很快进入预定位置，薛希来还要去146团的阵地，他对何承笈道声了有情况及时联络。才走出去没几米，轰轰的声音从东头隔着云端逼近，像极了熟睡时耳边嗡嗡叫的烦人的蚊子。那是敌机在古北口上空盘旋侦察，薛希来找好位置隐蔽，从茂密的酸枣枝灌木丛中往外看，随即意识到25师里很多士兵是新兵，甚至没有经过空袭训练，敌机来了有些人还傻愣看西洋镜。142团新兵最多，如何率领这支新兵队伍守住阵地，他就像为先天残疾的小儿子事事操心一般操碎了心。
　　于是与何承笈商量，何承笈说：“我这就将部队以连为单位进行隐蔽，以营为单位集中全部的机枪，在山头上组成火力群敌机来临时突然开火。至少能使敌机不敢低空飞行扫射轰炸。”
　　薛希来觉得可行，又说：“必要时可在山沟里点上几堆火，冒点烟儿，把敌机引下来，咱们的机枪也能更大发挥威力。”
　　果然火堆刚点上不久，六架刚炸完古北口镇的轰炸机转身飞掠钻入山沟，几乎与树梢擦肩而过，像展开巨大的披风张狂无比的山妖王，所到之处狂风飞舞，草木倾倒。正当龙王裕上空，鸟类山妖冲冒烟的沟底俯冲直下，薛希来默默心算，忽然跳起擎出机枪对准目标一梭子弹扫射出去。周围几个山头上的机枪相继呼应，一阵激烈的怒吼，像平湖之上竹排猛倒一气，虽未打下老山妖，却也吓得它再不敢低飞扫射，从北面兜转回来时只高高扔下几个炸弹，眼见黑土赤石四溅，扬长而去。
　　七点钟，日军开始进扑，薛希来来不及去146团阵地，亦来不及返回旅部，只好吩咐身边的通讯参谋，“告诉梁团长和韦参谋长我的具体位置，有事联络。”转而从望远镜里观察日军步兵的进攻队形——曲线蛇形进攻，不断寻找有利地形保持隐蔽。身旁的何承笈因此说：“明臻你瞧，相比之下我们的部队就很难做到这点。”
　　25师目前没有重炮，新兵素质不佳，日本人又有携胜而来的气势——不必明言，25师劣势何其明显。然自古凡战败皆非器之罪，人之罪也。无谓无能之兵，只有无为之将。薛希来双目浸在炮火中，张了张嘴，终究缄默。
　　进攻的日军在距离长城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下，接着开始炮轰。飞拽长尾的红球沿抛物线遥遥飞曳，一声声轰隆，剑雨似的红绿光带销蚀，焰火上涌，滚滚烟尘自烽火台的箭窗扑腾进来。
　　敌一百多人的步兵配合炮火的延伸射击开始进攻。他们兵分三路，沿着山沟摸索前进，兵力就更显单薄。何承笈当即意识到，拿起电话叫一连长，“敌人这是侦察性进攻，等他们进入一百米内拿步枪给我打。不到五十米轻重机枪不要暴露火力点，别叫他们找到咱的防守重点。”
　　果然日军跃入一百米射程附近便开始修筑掩体，与长城上的守军展开对射。双方各有优势，日军的三八式射击精度高可是子弹小口径，而142团使七点六的仿毛瑟中正式，子弹穿透力更强，又占地利。双方持续一个多小时后，日军留下一部分部队守阵地，开始有组织撤出战斗。
　　首战接触，双方算打个平手。
　　薛希来在望远镜中看完全程，忽然叫海山，“看北面的山头。日军本可以在那里设火力点压制我们，可是到目前完全没有动静，这不合常理。”这便意识问题所在，“山后面有人，肯定有日军在上面试图建立炮兵阵地突袭压制我们。”
　　不能让日军在北面站稳脚跟，何承笈赶紧叫来炮连观察哨，“看到那个山后了？”
　　“看到。”
　　“能否给它上来几炮？”
　　观察哨伸出大拇指测量，“刚好能。”
　　“告诉你们连长，用一个排的炮火，每隔半小时就给它来十下八下，叫他建不成阵地。”
　　果不出薛希来所料，日军侦察性进攻后，很快发现卧虎山长城上的守军战斗力强，地形又高，最难攻破。面前开阔的古北口大关，有利于装甲部队推进却限制了步兵的跟进。只有将军楼和370高地可以作为突破重点，一旦占领，长城防线便能打破。因此必须在龙王裕北面山头建立火力点，用炮兵阵压制中央军，使之不能增援将军楼上的东北军，如果还有可能，一举拿下龙王裕，从东面包抄古北口，大关则不攻自破。
　　10日上午9点，日军十六旅团由旅团长川原侃指挥，采用佯攻卧虎山的策略，三十二联队第一大队进攻古北口关门以及东面长城一带，紧紧咬住635团和634团，使其无暇他顾，同时三十二联队抽出一个中队配合炮兵，将炮拆除，全部运到将军楼对面和龙王裕北面的山上，建立两个炮兵阵地，设置重机枪火力点，配合十七联队和三十二联队的二、三大队分别进攻将军楼和龙王裕。
　　日军一线进攻部队已在中午前全部进入预定阵地，只等两个炮兵阵的配合。往山上搬重炮不易，漫山的野草和酸枣树枝，松软如海绵般黑灰色的腐质土，山坡阴面湿滑厚实的积雪，完全使不上劲。两百人的一个日军中队只好化身搬运工，几人一组或几十人一组，将笨重的大炮一点点往上搬。
　　将军楼对面的炮兵阵叫日军建立完成，龙王裕北面的阵地却被眼光老辣的薛希来一眼识破，142团的山炮红光闪动，似连续不断的猛雷，打得北山北坡树断石飞，激起几丈高的石土中随处可见日军军装的碎片。龙王裕北面的炮兵阵，始终不能如愿。
　　何承笈见状对薛希来说：“日军在咱这儿吃了大亏肯定要报复，我去炮兵阵看看隐蔽情况，别叫日军的飞机发现，一个饱和轰炸，咱们手上的这点家底全完。”
　　薛希来看何承笈指挥得很好，没有不放心的，这便参谋、卫兵和通信兵下龙王裕长城的烽火台一路向西，沿着山根下的羊肠小路转转折折来到齐长城。146团一营的指挥部就设立在半山腰的烽火台中。
　　一营长看是他，忙说：“旅座您怎么亲自来了，这里太危险，敌人的炮火随时可能炸塌烽火台。”
　　“没那么邪乎。”薛希来靠近箭窗往外瞭望，半个脑袋探出，就听闻呼呼咻咻的怪声响起，他往下一伏，一串子弹擦肤而过，侧过脸再次往外看。
　　日军的正式进攻已在午后2点全面开始。炮火几乎覆盖卧虎山到蟠龙山的一线长城，初始全面开花，渐而侧重进攻将军楼。而将军楼上的东北军十分英勇，一人倒下，自有人补上去守住箭口，甚至之前一直隐藏的炮兵阵也启动了。日军像饿了三天三夜的野兽，被眼前的美食激起嗜血的野性，攻势丝毫不减，发疯一般往前冲。
　　薛希来的担心与秒俱增，这就问身边的通信参谋，“634团联系上没有？”
　　“没有，始终不接电话。”
　　“给我接师部，找师座。”
　　“明臻，你怎么又跑一线上去了？”电话一通，关麟就征问。
　　“师座，在旅部、团部都看不清战场上的势态。从我这里看，日军虽然全面进攻，但重点是将军楼，一旦那里被突破，我们就全线崩溃了。”
　　关麟征问：“东北军现在什么的情况？”
　　薛希来说：“东北军打得极顽强，兵力火力安排合理。”防守将军楼的是112师634团，团长贺奎是日本军校毕业，素质过硬打仗也不含糊。
　　“只是目前634团与146团不建立联系，从势态上看，东北军甚至对中央军已形成警戒，因此两团接合部防守最薄弱，极有可能成为日军下一步的进攻重点。”薛希来说：“师座，我还是想尽快与东北军建立联系，以便集中火力防守，相互支援。各自为战只能让日本人钻空子占便宜。”
　　关麟征听完薛希来的担心和想法，“没办法，他们电话都不让接，张师长还把112师师部搬到石匣镇去了，显然要与咱们各扫门前雪。明臻，日军久攻不下将军楼就会把重点转移到龙王裕，142团那里是长城最低点，最适合日军进攻。长线一线丢了还有二线打反击，龙王裕要是丢了，古北口就被敌人抄后路。我将两个师的安危交到你手上，千万谨慎明臻。”
　　“请旅座放心，一定守住龙王裕，绝不放一个敌军从右翼过来。海山稳打稳扎，142团目前伤亡不大。”
　　话虽如此，薛希来始终担心将军楼失守，同一时间的关麟征担心的是整个师被敌人包抄。他是师长，首先要确保整个部队的侧翼安全。位置不同想法不同，作为部下，薛希来何时何地均以服从命令为上。他现在能做的安排就是保证将军楼后面的那个旅预备营不动，一旦有任何变动，及时靠上去。
　　事实上对于日军进攻的判断，10日下午开始杜律明便不停与关麟征沟通，目前日军的重炮没有运上来，明天绝不一样，他们一定会用重炮从将军楼至370高地打开缺口，一旦分割包围成功，大关不攻自破。然而关麟征始终坚持敌人采用两翼包抄中央突破，因为蟠龙山有东北军的两个满编团，加上齐长城上的146团，等同于三个团守一个口子，日本人只能避实就虚，未必傻傻地一味认定将军楼。至于杜律明和薛希来的心头隐患——东北军撤下来，古北口镇的关口由149团防守，把东北军牢牢夹在日本人和中央军之间，他就是有撤的心，也没有撤的道儿。除了奋起猛打，112师无第二条路可选。
　　25师防守112师退兵必经之地的古北口镇关是驻扎第二道防线的意外之意，并非关麟征有意为之，也不在他从蚌埠出发时高层给他的临危受命当中。然而在张廷枢有心看来，中央军等同以协同防守之名行监军之实。东北军对中央军的强行拒绝和概不协同，源始于此。
　　嫌隙如果只是静置，便只是嫌隙而已，然而一旦遇到外力，摇身一变就是危机。此刻关麟征和杜律明还不知道，这场危机将在接下来的两天极速扩张膨胀。
　　两人再三论证，最终还是决定将142团再往东延伸五百米扩大防守阵地，极力确保25师的右翼安全，同时把149团的两个营调到古北口东关，让635团顶住关口正前方。杜律明始终觉得如此安排正面太虚，可用兵多少都有赌的成份，他可以提出意见，对师长的决议却不可含糊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