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泄天机剑拔弩张,急筹谋将挡土淹(2) ...

  •   周姨娘的谗言如同羚羊挂角,了无痕迹,非要九曲十八弯的肚肠才能消化其中的意味。此刻她斜着身子坐在穆崇山旁边,双手几乎绞断了那张湖丝手绢,未语先泪。
      “。。。。。。都是我的错。”
      穆崇山心神疲惫,无太多的闲情,语气中颇为不耐,“又怎么了?”
      “胡帅进京的前一晚,两位表少爷来报信,太太决定收拾细软带我们前往丰台。太太那一阵子身上不好,老爷离京前也多有交代,让我仔细伺候太太,多替太太分担,那么收拾家当的事我自觉责无旁贷。谁知二小姐主动站出来表示愿意替我分担,而我只需会见年字号那些老掌柜即可。太太也认可了。当时我特特讲明雅晴轩出不得丁点儿差错,二小姐却说有《琳琅录》在,照本收拾,错不了。二小姐人虽小,一向颇有主见,行事又果断决绝,我并不敢违逆。”一番话顺
      风顺水说到这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穆崇山乜她,开始失去耐心。
      周姨娘还是抽抽噎噎,“现在发生了‘四眼大齐’泄密的事,回想起来,多半就在那晚,二小姐和表少爷收拾东西、封钉密室的功夫,让有心人瞧出了破绽。那人还是个大嘴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老爷是泉界名家,素有南周北穆之称,外边的人一听是您收了大齐通宝,更为确信了。”她本就长得纤细,哭红了眼睛抬起来看着眉头紧缩的穆崇山,有些西子捧心的美感,越发放肆地哭泣。
      “老爷也知道,二小姐揪出我账上出错的事,也在同一夜里。我猪油蒙心犯下大错,东窗事发早晚而已,要打要罚我都无话可说。可是,若不是我平日行事不得二小姐欢心,又管账不严,咱们二小姐也不能在百忙中抽空料理我的错处。她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纵然百般伶俐的心肝,又有太太指点,但短短时间内既调度众人、收拾细软、又是老爷的藏品、还有账上,这才乱中出岔,让消息走漏。归根到底,千错万错都在我。”
      穆崇山叹了口气,一时间似乎未曾领会她暗藏的话锋。
      书房里一瞬间寂静。周姨娘看穆崇山的神色,知道即使没有立时触痛他的心事,至少也已经让他暗生不满。如此,就该适可而止。她摇摇摆摆站起来,“老爷收藏‘四眼大齐’十来年,一直秘不示人,防的就是别人觊觎窥探。现在十年的苦心孤诣付之流水,碧痕罪过大了。我这就回屋去,静等老爷处罚,哪怕让我后半生一直呆在坟山给祖宗看坟,我也无怨。”
      穆崇山却叫了她,“你随我来吧。”
      出了随园一向向北,不时有来往的听差仆人过来,因为听说老爷早些时候生了好大的脾气,人们呵腰过后迅速退去,通向垂花门的通途格外寂静。两个老妈子在二门内抄手游廊里说话,穆崇山皱眉,冲周姨娘略使眼色,隐身在屏门后。
      “老嫂子你怎么还出来溜达上了?”
      “厨房的活计都忙完了,我松快松快。”
      “快听我说,这几天就缩在你的一亩三分地里,少露面。”
      “怎么了?”
      “老嫂子还不知道?雅晴轩丢了宝贝物什,老爷气极了,跟前的人都提着心生怕吃瓜落,这时候老嫂子还是经心些。”
      被称作老嫂子的是厨房里的赵大妈,与二门内扫地浇花的燕嫂子组成密不可破的八卦团,私下无人的时候说话百无禁忌。当下赵大妈听燕嫂子好心相劝,却不以为然。她说:“怕什么,二小姐管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要吃瓜落也是二小姐,与我们不相干。”
      “哎呦,”燕嫂兹呱乱叫,“再别提管家了,都是管家惹出来的。二小姐小小的人儿,除了上学还有家庭老师上课,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儿来时间管家?又会什么管家?还不是太太要夺那一位的权,才将二小姐推出来当枪使。”
      赵大妈顿时来了兴致,左顾右看确定无人之后,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不愧是常年混迹厨房的人物,随时随地都备有一口吃的。
      “当枪使?怎么说?”
      “你当周姨娘为什么能够管家,还不是老爷与太太闹别扭,老爷扶上去的。太太不甘心,又觉得亲自出面与周姨娘打擂台跌份儿,就指点二小姐揪周姨娘一个错儿,好把管家权收回来。谁不知道老爷疼爱二小姐,太太重新掌权兴许老爷从中阻挠,但二小姐出面,老爷定然不说什么。这不就成事而了么。”
      赵大妈恍然大悟,“着啊。说下去说下去。”
      燕嫂子却说:“还说呢,快别看热闹了,赶紧回去。小心二小姐知道咱们背后乱嚼舌头,随便拿个罪名开销了你。”
      “不至于吧?她管天管地还管得住别人的嘴巴?”
      “老嫂子别不信邪。你看那蒋妈,辛辛苦苦奶大了小少爷,周姨娘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就因为嘟囔了两句二小姐逼小少爷读书太严,当天夜里说叫走人就走人。”
      “哎呦,听说蒋妈走后小少爷哭天喊地,二小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就为这么一点小事,至于么?”
      “老嫂子没看出来吧,凡是姨娘客客气气对待的,你看账房先生、你看蒋妈,二小姐总能找到他们的错处,这是杀鸡给猴看呢,提醒大伙儿从今往后,谁也别与姨娘走近了。可怜周姨娘无儿无女,以后的日子干熬吧。”
      穆崇山嘴角的阴影,因在人站在暗处更显得浓重。周姨娘的目光伺机探究过去,顿时变成薄怒模样,“胡乱编排二小姐,这还了得了!”要站出去呵斥,却被穆崇山拦住,“你去对管家讲,给这两个长舌的妇人多开一个月工钱,让她们走。”说完再不停留,直奔上房而去。
      周姨娘温顺的模样在穆崇山看不到的背后,瞬间变成意味不清的微笑—— 打发两个乱嚼舌根的妇人,穆崇山仅仅出于父亲维护女儿的本能,不等于刚才的话没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她料想得丝毫不差。穆崇山几乎是黑着脸迈进上房,因为临近饭点,饭桌上已经摆好碗碟筷勺,茯苓和芡实忙于布菜,孩子们也都在,围坐在一块儿低声说点什么。见父亲到来,姐弟三人齐齐站起来叫父亲。胡妈妈过来将他们都领了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屋中仅剩夫妇二人四目相对。
      穆崇山望着妻子,惋惜、失望相继而来,他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但他很清楚,今天不说点什么,发一发胸中的浊气,他憋得难受。
      “弄出那么多的事,你不累吗?你究竟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能直接对我说?”
      陈淑碧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什么事?”
      “账簿的事、管家的事、四眼大齐的事,”穆崇山心里默默地再添一句还有碧痕的事,“印象中你是光明无尘的性子,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阴暗狭隘、不能容人又敢做不敢当了?”
      什么时候?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陈淑碧一瞬间被刺痛了心房,她一言不发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向里间,只是经过垂花月亮落地罩时,香妃色的双合帐幔被她打出大大的弧摆。
      这对二十年的夫妻,真正你来我往的吵架几乎没有。也许因为双方都太过骄傲,而那段相濡以沫的岁月又过于刻骨,都害怕被一次口不择言、面红耳赤的争吵破坏对方在自己心中最后的印记。也许更害怕面对,情到浓时情转薄的事实。
      陈淑碧站在帐幔背后,紧紧捏住拳头,却感觉不到指甲刺入血肉的疼痛。她转了出来,觉得不能再忍了。
      “什么叫账簿的事、管家的事?你把话说清楚!”
      “那你告诉我,‘四眼大齐’的消息为什么走漏?”
      “你该去问走漏消息的人,而不是问我。”
      穆崇山冷笑连连,“如果不是为了揪碧痕的错而把她支开,那天晚上许多的大事,本应该托付最熟悉家务的碧痕才最合适。而你却偏偏叫蕴华出面,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轻重缓急,才叫有心人伺机窥探雅晴轩的秘密,给我宣扬出去。她在这家里谨小慎微地做人,你却屡屡不能相容,以至于此次因小失大、祸起萧墙,难倒不是你心胸狭隘所致?”
      陈淑碧说:“周碧痕贪财敛财在先,事败在后,人证、物证齐全,当着你我的面儿她自己也承认了。如果这也能叫作谨小慎微,那么请恕罪,我确实不能容忍。”
      穆崇山虽然憋着一口气,但一时间也无可辩驳。
      陈淑碧微微喘息盯着穆崇山的眼睛,“你既然没有确定走漏的人,又凭什么一口咬定就是那晚乱中出岔?又是什么让你迫不及待过来兴师问罪?还是说原本狭隘阴暗的人就是你自己,这才轻易偏听偏信别人的三言两语,以己度人?”
      穆崇山的脸色由铁青变成潮红,从来没有让人这么反问过,懵了一会儿,才指着陈淑碧,“狡辩!胡说八道!你排挤她的心思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孤立她,连自己儿子的奶妈也要撵走。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哪儿来的底气倒打一耙?”
      “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听你的意思,还是我的错了?”
      “难道不是?”
      陈淑碧带着惊人的盛气,迸射的目光也是灼灼逼人,让穆崇山猛然惊觉,碧痕小产的那晚他们夫妇第一次闹翻的时候,就是这种目光。哪怕他躲了两年,也还是被这道目光刺得冷汗涔涔,恼羞成怒。
      莫名其妙地恼羞成怒,好像他才是所有事情的罪魁祸首。他厌恶这种感觉,烦躁驱使他门口来回走动,咬牙切齿道:“要不是看着几个孩子,给大家留层体面,这个家我实在呆不下去!”话音刚落,他看着陈淑碧仰面冷笑一声,眼前一花,身前的雕花木门已经被陈淑碧推开,冷风“呜——”一声呼啸而至,将陈淑碧嘶着嗓子的话送入耳畔。
      “赶紧走!这个家有你没你一个样。”
      “爸爸、妈妈。”
      夫妻二人这时候才惊觉,一双女儿就站在门外。
      婉华无声地流着泪,浑身颤抖。蕴华恰相反,平静的眼神摄人心神的深刻,默默解下自己的毛呢斗篷加在婉华身上,在陈淑碧拥着婉华进屋时,她却转身对不远处的胡妈妈说:“劳您和茯苓姐姐亲自看住院子,不许任何人靠近,有哪个胆敢往这里探头探脑,即刻锁进耳房里,稍后我亲自处理。”
      说完这些她也进屋,对上穆崇山沉思的眼神,问:“爸爸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夫妻勃郗让女儿目睹,穆崇山难免难堪,他别过脸说:“孩子,大人们的事跟你们没关系。婉华也别哭了,赶紧回屋去吧。”
      婉华泪眼磅礴,“我们走了,爸爸、妈妈还要继续吵吗?”
      “这是我与你们母亲的事,你们小孩子管不了。”
      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在家里呆不下去的结果无非是另置小公馆,婉华想到这里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却听见、身边的父母亲两声冷气倒抽过后,讶然的声音同时响起,“你这一胳膊的淤青,怎么回事?”
      蕴华翻下高高卷起的袖子,若无其事的样子让穆崇山、陈淑碧还有婉华想象不出她曾经忍受了多大的疼痛。
      “也是那晚,我被推下飞涛迁馆,若不是大哥哥及时赶来相救,你们可能就见不到我了。一个月来我一直忍着不说,原本也不打算再提。可是爸爸,您现在知道了,还能坚持这仅仅是你们大人们之间的事么?”
      “什么意思?谁敢推你?”穆崇山急问。
      “今时今刻,我非但不敢说,还不能说了。”蕴华冲婉华淡静地一笑,“不要问我为什么,有些话,只可意会。”
      婉华顿时明白,推倒蕴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姨娘。在父母亲的相互指责似盘旋的乌云难以消散的时刻,母亲遭遇“阴暗狭隘”的评语,蕴华说出那晚的真相也是徒劳。在偏听偏信的父亲心里,只能愈发认定这是母亲和妹妹的一场蓄意诬陷。
      失望和寒心代替悲伤,让婉华止了泪。
      愧疚的目光流连在孩子身上,蔓延至对方,穆崇山和陈淑碧的视线一触即散。这一双女儿降生的时候,他们夫妇欣喜若狂的心情至今仍记忆犹新。曾经发誓要给她们最幸福的生活,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初衷居然淡了。
      蕴华见双亲的肩膀都在微微发抖,不知道他们此刻什么心情,令他们踌躇半晌,静默半晌。
      这半晌的功夫,已经足够蕴华理清所有的思路。那晚周姨娘曾与她约定一起收拾雅晴轩,后来账簿的事败露,周姨娘听到消息,迟迟不再露面。蕴华因为先下一城,对周姨娘躲起来寻找转机也不以为意,终归自己已经牢牢掌握铁证。真是大意了,没有料到她不出现已就是给自己和母亲挖的坑——如此,事后追究走漏消息的过失,她完全撇清了干系,以此扭转危局。
      能够隐忍蛰伏多年、直至看准时机一击必中的人,眼下的陷阱兴许只是她略施小计。想到这里,蕴华胸中淤积的冷气丝丝抽离,她松开要紧的牙关,不要紧,张良计过墙梯,再过招就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