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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结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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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均行再次来到地安门内的这片胡同里。
这回他仔细看了,自己从恭俭胡同进去,走个二十米,拐个弯儿,直走是西楼巷,他需要再拐个弯儿。
溪钟住的胡同叫油漆作胡同,据说溥仪的外教庄士敦也在这胡同住过。
京城里有句老话:有名的胡同儿三千六,没名的胡同儿赛牛毛。
能在这牛毛似的胡同里见到他,也真是缘分。
傅均行背着“云游仙境”的帆布口袋来到院门口时,溪钟正杵在铜缸前头,拿网子清理里面多余的水草。
“溪钟先生,早啊。”
“不早了……”溪钟转过头,瞥见大太阳都到头顶上了。
“路上花时间比较多,毕竟农大那里太远。”傅均行坦坦荡荡走进院儿。
“辛苦……您之前说的,特别准。您……您是道士吗?在……农大附近的哪个庙里住吗?”溪钟把网子搁下,试着和他寒暄,毕竟对方算着了。但这几句他还是说得磕磕巴巴的。
傅均行笑道:“我是火居道士,不住庙的。也是农大的学生,动物医学专业,今年大四。”
溪钟显然有些震惊。
在他印象里,道士嘛,电视里讲的都是隐居山林会打舞剑太极的,武当山龙虎山三清山的道长在青山绿水中逍遥自在,像京城里的有白云观东岳庙,都是专业的。至于不住庙的游方道士,只能让他想到看风水算命的方士,还有观门口骗钱的神棍。
都是影视剧带来的刻板印象,他自己也知道。不过能结交到活的,呃,还在上大学,还学……动物医学的道士,就,很玄。
“不过我们这一支也不是什么正经道士,你不用介意。”傅均行大度地摆摆手,“既然茫茫人海中有缘遇见,我又猜对了,那我们正式做朋友吧。”
溪钟眼尖,“傅道长,嗯,您的手……”
声音里藏不住愧疚——虽然这本身都是傅均行的锅。
谁让这个登徒子突然摸过来啊!
“啊,这个嘛……”傅均行满不在乎地笑笑,举起起皮儿的手,“虽然发起来挺难受的,不过水泡破了,就是婴儿般的皮肤。所以……溪钟的手这么好看,难道也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这么过来的?”
溪钟又红了脸。
被人夸手好看,感觉还是有点怪怪的……
“那时候还小,做这行总要接触,师父也有给我用药……所,所以,嗯,没,没那么好看的。”他努力解释着。
“嘛,跟我说话不用紧张。”傅均行看他不知所措,低头背着手,扑哧一声乐了,“别慌,我来呢,一个是来验证我的预言准不准。再一个呢,想求个朋友你的联系方式,以后约着出去玩儿呗。”
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况且真是算得挺准,溪钟也不太好意思回绝。不就是加个朋友,反正平时自己也不怎么跟人聊天。
“对了,傅……傅道长,您认识傅勇吗?”溪钟拿出手机,忽然问道。
傅均行稍稍睁大眼睛,“啊,我爸也叫傅勇。怎么,你有见过他?”
“唔,没什么……”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而且看他反应不似作伪,哎,恐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这世上自己不知道的还很多,有些玄学,宁可信其有的好。
溪钟默默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给了傅均行。
傅均行看着“溪钟”,还有对方的头像——一只精致的漆碗,几颗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文艺得很,不由得面露微笑,好像诡计得逞的狐狸。
他给溪钟的备注是:小鹿。
“您,您怎么知道我的茶盘茶具,嗯,能卖五万?”溪钟没忍住好奇。
“它值得。而且你断不会为了一个毫无来由的估测而故意改变它的命运。自己的艺术品,总是要做到自己的极致,完美无瑕,让他值当——能价值翻倍也是你命中气运的加成。”
摇头晃脑的傅均行更像个神棍了。
“听起来像是玄学。”溪钟似懂非懂,“您……时间上很清闲吗?”
“这不刚开学。怎么,觉得我经常来叨扰?”
“没有没有,就是很好奇。又是道长,又是动物医学专业的大学生,这么,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和我,胡同里的漆匠做朋友?”
“做朋友,靠的是缘分。更何况,我喜欢你的手……艺,品行,自然而然就有结交之意。”
傅均行不紧不慢地续道:“艺术家的作品最能展现出这个艺术家的本质。”
溪钟垂眸,感觉这意思,自己是被夸了。
“嗯……缘分。”他认真地想着。
凉爽的微风拂过,将院旁的槐叶吹落,金黄的叶片跌入清澈的怀抱。
半人高的门海里,镶着金色的涟漪漾开湛蓝的天空。
傅均行站在天棚的阴凉里,笑意盈盈,“喏,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成为漆匠,这漆,又和其他艺术的材料有什么区别?”
溪钟抬起头,眉头微微皱着,格外认真道:“因为漆是有生命的。”
“哦?详细说说?”
溪钟点头,转身给他倒了杯热腾腾的茉莉花茶,双手递去,请他到天棚下的长凳坐下。
“您坐。那,从大漆的源头开始吧。漆树能产漆的一辈子和人差不多,是从二十五岁到七十五岁,小了、太老了都没办法割漆采漆。有句老话叫‘百里千刀一斤漆’,生漆……也就是让你的手过敏的大漆,只在夏至到白露期间才能割,割出刀口后需要用蚌壳或竹片接着流出的漆。头刀的毛浆并不适合用,得用往后几刀割出来的,但割得太多,漆树也会累,所以还要留出时间让它休养。就这样,要花很久,割很多树才能收集一斤漆,所以大漆也很昂贵。
“漆是奢侈品,历史很悠久,从新石器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博物馆还有展览。您是道教人士,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庄子》里也有提过一句漆:‘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漆匠把漆髹在物品表面,可以保护器物,让它变得耐磨防水不易腐蚀,表面更光泽莹润。福州脱胎漆器呢,则是从里到外都用的漆,胎是夏布,也就是以苎麻为原料的麻布混着漆做的,技艺高超的漆匠可以用这种技巧做出夹纻的佛像,让菩萨金刚栩栩如生。
“您应该是理科生,我就班门弄斧一下。大漆不是靠蒸发水分干燥的,而是靠漆酶催化干燥成膜的,因此在有一定温度湿度的条件下才能快速干燥。所以说,说大漆是活的也是科学的。我这边有个阴房,您要感兴趣,可以带您参观。
“而且我们做漆器,通常都要给底胎刷上几十遍几百遍的漆,才能让它呈现出这种温润干净的光芒。做好之后,也能保留很长时间,而且会随着时间逐渐苏醒,会有新的变化。所以说,漆是活的,漆器是有生命的。”
说起自己擅长的领域,溪钟完全不磕巴,如数家珍,信手拈来,眼睛里的光彩就和这亮亮的漆器似的。看见对方神色认真,他又续了几段儿,心里对傅均行轻浮跳脱的印象也稍稍改观。
傅均行意犹未尽地听他讲完,不由鼓鼓掌,对溪钟的职业,还有大漆稍微多些了解。
毕竟在现代社会中,新材料层出不穷,金属,不锈钢,玻璃,塑料,还有疏水涂层之类的新涂料,传统漆器的使用也不太多。这种技艺,大概能算非遗吧。
“溪钟老师博闻强记啊。下回去博物馆,或者故宫,还想请您讲解讲解。”傅均行呷口温茶,没给对方谦虚的机会,“溪钟老师,您是本地人?”
“嗯,在京城有二十多年。”
“能听出来,您京味儿很纯。其实我也算是生在这儿的,只不过没在老城区住过,从小就学的普通话。”
溪钟恍然,“啊,这样啊……对了,傅,傅道长,您真的能预测未来吗?”
傅均行又端起茶杯,啜口茶,目光显得深邃些许。
“也不能说是预测,我不太懂易数与卦象,只是道家讲承负,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善恶有数,在现世自然有所反映。我能看到些东西没错,但并非绝对。”
“那道长,您能看到……我什么时候才能在漆艺上再有突破吗?”
溪钟的神色有些迷茫。
傅均行微笑,摸着茶碗光滑的漆面沉吟片刻。
“你的命盘中自有天机。会有的,急不得。也许,多出来体验体验生活,就能有更多的想法,而不是被困在漆中,被绊住脑海里潜伏的创意。”
溪钟做了这么多年匠人,自然按捺得住性子。不过傅均行居然能看出他希望的“突破”是什么,看来这位小道长是真的有些本领!
“那,道长,我请您吃顿饭吧,算作给朋友的谢礼,有福同享!我对这附近很熟,传统的店都吃过,道长想吃什么,您尽管说。”
傅均行莞尔,眯着桃花眼,俨然已经看透了裴青简。
挑起的眉毛显得有些兴奋,上扬的嘴角透露着自信。
其实他是个单纯而热情的人,前提得对味儿,不然人就紧张尴尬,无话可谈,让人以为他内向自闭,但若是说到漆艺与吃……他似乎会精神焕发呢。
挺有意思的一只小鹿。
傅均行摸摸下巴,颇有些遗憾,“那,过几天吧。其实我今天进城来还有点事……”
“正赶着晌午,您急着走么?”
“嗯,是准备碰碰运气,找两位师兄聊聊。”
溪钟歪歪脑袋,“是火神庙的道长吗?”
“还真是。不过我没提前找他们,碰得上是缘分,碰不上,我也有点别的事要办。”傅均行礼貌地笑笑。
“那好吧……”溪钟的神情十分遗憾。
“没事儿的,过几天……周末吧,周末我还来。”
承诺过后,傅均行有意无意地拍拍帆布口袋,作个揖,转身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