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值当不值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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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天儿见凉，蝉不怎么叫唤，树叶儿也渐渐开始发黄。早晚确实得多加两件，不过中午和下午么，穿短袖也还成。
某机关普通员工傅勇装作打电话，抱着外套，从茅盾故居里偷溜出来，右拐，走过黑芝麻胡同，顶到头再向北，奔着宝钞胡同就来。
年年的党日活动都到名人故居和博物馆，傅勇几乎能把导游词背下来了。
于是他拍完合影，就想顺便在胡同溜达溜达。
这附近胡同里有不少小店，听说还有艺术水平挺高的手工作坊，之前乖乖参观都错过了，整得他心里有些痒痒。
前段时间，他买的理财投资挣了小几万，这对本地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来说，相当于多发了一年奖金，正好可以拿来买喜欢的东西。
他喜欢比较复古的艺术品，如果有古董那当然不错。只是现在这古董新的多假的多，自己也鉴定不清年代，还不如收藏点精品等以后升值——一百年后，传给自己儿子当传家宝嘛。
他鬼使神差地来到“臻荣工艺品”前，扒着橱窗，看见了美妙绝伦的白瓷大漆茶具套装，标价6666。好嘛，数字很吉利啊。
而且这质感与纹饰……傅勇瞪大双眼。
漆面光洁润泽，这份黑褐色并不显得阴沉，与剔透白瓷可谓相辅相成，边缘晕染得当，细腻而不突兀，像道家太极一般和谐。
金线行云流水，勾勒着夏荷二三，点睛之笔乃是一只蜻蜓，灵气十足，翅膀似乎还在微微摇晃。
整副“荷风”静中有动，点线疏密，既有艺术的规律，也有神来之笔，写实而不失画意，可谓是糅合了工笔花鸟草虫技法与西方的具象细节。
螺钿将水色漾开涟漪，粗的、细的，以水波之形交替排列，波光粼粼，好似那什刹海的岸边，绿柳成荫，微风拂面，就差一艘游船了。
茶壶造型上也有巧思，一小片顺势而为的浮雕，那是只应天上有的祥瑞，若隐若现。看似随意铺张的颜色仿佛舒展水袖的仙女，清雅俊秀，仙姿袅娜，多一分则艳俗，少一分则不足，恰到好处，夺人眼球得很。
傅勇不太会夸，一个字，好，俩字，极好！而且这价格还说得过去，就看这成色，这得值五位数啊！
于是他冲进店里，却看见店主正站在橱窗前头，将这套茶具收起。
“且慢！这套，我要了！”激动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这种找到了宝藏的感觉上头得很。傅勇一瞬间觉得自己像发现了珍稀文物的考古学家，高昂着头，做出顾客就是上帝的骄傲姿态。
“这套茶具我已经买下了。”
傅勇一怔，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西装革履的，看起来就很有钱的中年男人。
比自己有钱！
傅勇顿时警觉，直言道：“你出六六六六？”
那男人摸摸下巴，眼神里透着玩味，“对啊，标价就这。”
“那我出八千八百八十八！”傅勇顿时底气足了，一字一顿。
对方挑眉冷笑，“一万六千八百八十八。”
傅勇眼角直抽抽，扭头还想再看看茶具，却发现店主手脚麻利，已经把茶具包装好了。
嘶，这礼盒也好看！
他深吸口气，咬牙切齿，“两万三千三百三十三！”
对方听了，叉着腰，笑得有些张狂，可谓是邪魅狷狂。
“五万，跟不跟？”
好家伙，这翻了多少倍啊！金主爸爸救救穷逼！全程旁听的叶之荣心里一颤，摩挲着手腕上的“劳力土”。
傅勇吞口口水，攥紧了胳膊上的外套，回想着那美妙的线条与色彩。
“五，五万零一……毛！”
对方忍不住哈哈大笑，“五万二，就问你要不要！”
傅勇沉默，赌气似的跺跺脚。
“哼……拿走拿走！我就不信我在别的地方买不到！”他嘟嘟囔囔起来，“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有钱真了不起……”
叶之荣挂着职业微笑，赶紧着劝劝俩人。
“二位莫急。先生，我们这好东西挺多，您可以先看看其他的……金老板，这五万二您可说好了不变了，不然这位先生就该不满啰。工匠说呢，如果有需要其他茶具配件，可以再找他定制，只是时间可能要久一些。”
傅勇委屈地到橱柜旁黯然神伤，捡了一只二百的茶壶，看起来风格也挺相似，只不过更着重质感，而非装饰性。
“店家，要是这位工匠再有作品……三千以里的，麻烦联系我啊……”
叶之荣接过傅勇的小纸条，忍俊不禁，“傅先生，我们这位匠人专门在本店代理寄售，您可以理解为签了约的，过一段时间还会上新，以小物件为主，您可以时不时光顾小店，偶尔会有惊喜哦。”
“笑死了哈哈哈憋笑太难了！真是左右为难啊！你是不知道，那位傅先生的脸色青了白白了红，头发都要炸了！金老板像高傲的白天鹅和霸道总裁，就差扔给我一张黑金卡说随便刷了哈哈哈哈！溪钟啊你可真行！我还头一次见到俩文化人为争一个作品争成这样，我都怕傅先生气得厥过去！”
叶之荣一撩头发，站在溪钟的院子里开启一场模仿秀，惟妙惟肖地演绎着俩人的神情，乐得他直拍大腿。
溪钟讷讷地张着嘴。
五万二，倒叫傅均行那个小道士说中了，他还少说了两千……等等！
“您说是傅先生？他，他多大年纪，叫什么？”溪钟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都姓傅！傅这个姓可不是李、张、王这种普遍的姓。
“那位先生叫傅勇，是偶然路过的，大概和你爸差不多大。都是照顾主儿，得哄着的。”叶之荣比划着，“您这反应，是想到谁了吗？”
溪钟挠挠头，觉得心里的推测不大对头，“前段时间，有个姓傅的人，和我差不多大，说我的茶具套装能卖出五万。但是不是这位傅先生……”
“总之呢，你也别想这么多，我就是来和你分享一下喜悦……不过金老板暂时没提定制的事情。这钱呢，我记账上了，月底给你打哈。”叶之荣不当回事地耸耸肩，精明的眼睛亮闪闪的，“顺便……最近有啥新成果新作品不？赶紧着，人都急着要呢！”
溪钟失笑，“约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茶盘是特例……这才几天，您登门拜访……就打算翻脸了？”
叶之荣连连摆手，“哪敢哪敢！裴大师，我带着水果拜访，就是意思意思，您懂我意思吧？”
溪钟眨眨眼，摇摇头，目光纯粹得不得了，像是京城当前的秋高气爽。
叶之荣抓抓鬓角的头发。
“总之就是，您考虑考虑我的建议，做点结合现代特色的产品。至于销售这边，您都交给我，放心吧！保证您能吃饱穿暖住别墅！”
“我可没想住别墅……”溪钟笑笑，给叶之荣递去一杯上好的茉莉花茶，“有劳叶老板！”
送走话痨叶之荣，溪钟默默关上门，背靠着陈旧的大木门发呆。
五万……如果不谈匠人名号和影响力的因素，是做的大型的家具、精致的类如古琴的大物件，或者真是用上珍珠宝石象牙珊瑚的百宝嵌，用了梨花木之类的珍贵材料，这价格才是值当。
这套作品完成时也有给师父看过，他老人家说，自己传统老一套的技法都过得去，一直都非常不错，平日工笔临摹不少，也就有了古时候的灵气。但是呢，这是进了舒适区了。
“古法妙义无穷，今时又何尝没有呢？《髹饰录》里的记载固然十分丰富，泼墨、工笔、水墨、金碧亦是多姿多彩，您便学了，天赋异禀，为师很欣慰……这是惟妙惟肖了，但一味复古，也要不得。溪钟是年轻人，更要走出去，视野不能小。”
老爷子还挺明白，捋着下巴颏的白胡子，往水缸旁走了两步，看着缸里枯萎的荷花。
“您这风格是古朴、清丽，多以花鸟草虫入画，形又是极准，但意上仍有些虚浮。乍一看是好看，仔细琢磨，嘿，还是差点儿意思。也别怪老头话多，您心思干净，一心埋在这里研磨技艺，闭门造车，在现代还是挺吃亏。这事儿啊，老头子讲不明白，得自己悟！”
溪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没事儿去艺术馆看看现代艺术……”
老爷子难得絮絮叨叨，也就溪钟能让他这么有耐心……不然胡同里的熊孩子怎么叫他凶老头呢！
溪钟格外敬重自己的师父，俩人住所就隔了一百来米，所以时常会串串门。
老爷子叫陈翰珪。问怹高寿，“三一年生，属羊”，如今已是耄耋之年，身体还算健朗，拿刻刀的手依然稳得很。因着腰腿不太好，平素也不太做漆器了，也就养养鱼，弹弹琴，早晨打打太极拳，做两遍八段锦，高兴的时候名正言顺地溜进故宫和同行聊聊，帮忙看看，指导指导修复工作。
他看起来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脾气却有些古怪，倔得很，呛得很，一般人受不了，因而他教出来，正经做这行的徒弟只有裴青简一个。
陈老还有个师兄，前些年过世了，据说还有两个师侄，只是很少联系来往。
像是溪钟，他也是熬过来的。得了师父赐字，求得真传，陈翰珪待他也就和善不少。
遥想当年，裴青简也是误入虎口……啊不，是误入师门，被这位慧眼识珠的老爷子抓走，吃了挺多年苦头，才成为一名优秀的漆艺匠人。
师父还是没能满意啊……
溪钟回到屋里，打抽屉里摸出本册子，翻看着毕业设计展上的照片。
在五道口理工学院的美院里，大部分学生都走的现代艺术，工艺美术系的裴青简却时时沉浸在传统和古典之中，沉默寡言地度过了大学生涯，朋友也不多，无非是室友芮兆年，还有去开漆艺首饰工作坊的张隐。
他的毕业设计在他们那届是最精致的，难得被陈翰珪给予了较高评价——多亏师父点拨了三回。
“再精湛的技艺，不如发乎心的记忆。”
“有那味儿，但堆砌痕迹重了，还差点儿。”
“既然都不舍得删，就换种方式表现出来。”
他最终的作品是个葫芦型的摆件，被学校收藏着，名为《京院记忆》。
“老气横秋，大家闺秀。”陈翰珪咂吧着麦芽糖给出最后的评价，也不怕把牙粘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值当不值当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