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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白水羊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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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钟老师!我们下周五上午考完,想出门浪,约吗约吗?”
刚从故宫出来,溪钟伸个懒腰舒展僵硬的身体,又把脖子迅速缩进羽绒服,加快步伐往回走,途中,手机忽而震动。
“周五下午来南城?陪您吃点儿好的。”溪钟噼噼啪啪打完字,赶紧把手揣兜。
这西北风一吹,彻骨的寒,飞刀似的刮着裸露在外的肌肤,拼命往人骨头缝里钻。
“好!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您带好自己,带着好心情就成,我晚点给您地址。”
溪钟犹豫一会儿,补了句“好好考试,加油!”
单独把人约出来,带他尝点儿秋冬必吃的东西——老规矩中,这样吃食在立秋后便上市,如今有些晚了,得亏现在交通发达,冷链完善,倒让大家可以随时随地吃到新鲜的。
溪钟这么想着,脚下的步伐也轻快不少。
往后几天,溪钟都去故宫帮忙干活儿,主要是借着他极稳的手髹金,填补文物纹饰,再按古法髹漆,复原破损之处。
进出故宫的路上,时常会看到各地的游人来往。每天八万的限额,真要是售罄了,人也不见少的。
这个季节的室外除了松柏,草木皆荒,顶多梢头还挂着柿子,道旁有点人工培育的花草,顶风走在外头,看看建筑,别有种苍凉与威严。
得亏现在有空调和暖气。
不过……
“青简,我们这暖气管坏了,滋滋冒水!刚报修,闸都老化了,拧不紧,今天晚上我和你爸都先不回去……老裴,今天和我一块儿啊……得在附近盯着点儿,明天继续收拾,你今天自己吃饭吧!”
溪钟一大早听见这个消息,半梦半醒之间有点自责:家里没暖气,却忘了店里是有暖气的。试水期间自己不在,没察觉有问题,倒麻烦昨天忙到很晚,直接住在店里的父母了……
他叹了口气,起床披上羽绒服,开火馏个馒头,热了昨晚的西红柿炒蛋和一袋早餐奶,洗漱完毕,揉揉惺忪睡眼,准备开始新的一天。
冬天并不适合做漆,不过他的雕漆仍然要继续下去——日复一日地叠起层层的漆,再用刻刀雕琢出漆层的变化,展现出色彩变化、立体感与厚重的质感。
待到下午,溪钟按约好的时间来到广渠门。
时间恰巧,傅均行刷卡出站,就看到在站外等着的溪钟正在原地跳跃,头顶裹着毛线帽,抱着胳膊一颠一颠,看上去是被冻坏了。
他忽而起了坏心思,悄悄走到他身后,猛地抱住那抖抖索索的浅灰色团子的脖子。
溪钟显然被吓得缩起来,差点没出来声,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傅均行的鼻息已然扑了过来。
“小鹿我想你啦!”
溪钟喘两口气才回过劲儿,脸上已经浮出薄红。他弱弱地埋怨道:“大,大庭广众,别,别……”
傅均行乖乖松开手,插着兜,凑过脑袋小声说道:“难道不是大庭广众就没关系?”
“抹不丢地……”溪钟嘀嘀咕咕,“我,我们去,去吃肉。”
“走走走!不过小鹿今天有点魂不守舍的,怎么了吗?”其实上次也有点,但是……这两次情况不太相同。
瞒不住他啊。
溪钟叹了口气,“嗯,我们店里暖气管漏了,我爸我妈正跟人收拾呢,晚上怹们也不回家。”
傅均行掐指一算,“水主财运,苦尽甘来,天时地利,不用担心,这是要发财的吉兆啊!”
“借您吉言!”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傅均行玄乎的解释,自己的神经就放松许多,露出一丝笑意。
“李记白水羊头”的招牌十分惹眼,横在二层小楼之间,玻璃窗内雾气朦胧。
甫进门,便见柜台正中挂着一只大羊头骨,扭转的羊角伸出去老长,得有半米,骨骼表面锃光瓦亮的,让人眼前一亮,下面挂着竹制的鸟笼子,倒挂的玻璃杯。墙柜里是销售的酒净是二锅头,红星的,牛栏山的,永丰的,大大小小,传统的绿瓶儿,还有蓝瓶儿的,再有就是江小白。
楼梯下的一整面墙上,摆着几排铜锅,最起码好几十口,另有老字号的介绍。
斜对过则是“南城老號”的牌匾,以及一系列获奖的铜牌。
两人上到二层窗边坐下,点了招牌的白水羊头、扒羊口条、全羊汤、芝麻烧饼以及调味儿的泡菜。
“其实后海原本也有一家,那里还近些。只是近些年的九门小吃已经衰败,店也关了,再也吃不到梁实秋先生喜欢的羊头马的手艺。不过现在出了这家老牌的李记,也有洪记的,手法挺地道。白魁山庄、满恒记,老字号也会卖,相差的基本就是刀功。”
傅均行乖学生似的端坐着,问他,“羊头上有多少肉呢?居然能拿来做成菜?”
“您看见柜台上的羊头骨了吧?”溪钟笑了笑,“一个山羊脑袋,那肉也不少,也分好些种。白水羊头这道,基本上属羊脸子。羊口条是舌头,还有天梯,也就是上牙膛。另外还有羊脑子、羊眼睛……也是怕您不爱吃这些。到底是羊头肉好吃。师父常和我讲,说北平那时候的羊头肉小贩在立秋之后,在巷子里吆喝卖羊头肉。家里趁几个子儿的,又有雅兴的呢,点灯熬油,叫他们来一份。怹们用刀片那白水煮的羊脸子,先把皮剥开,运刀如飞,其薄如纸,透亮极了。一片片切好,拿纸包上,再拿牛角做的盐罐子,撒些或单包上五香椒盐,蘸着吃,可香了。哎,有词为证!‘十月燕京冷朔风,羊头上市味无穷,盐花撒得如雪飞,薄薄切得如纸同。’这羊头肉啊,做起来也不简单。”
溪钟讲得上瘾,不禁摇头晃脑起来,整个人晓得十分轻松。
菜上得挺快,白水羊头上桌的时候,傅均行着实吃了一惊:这肉片当真是薄得透光,和纸一样薄,连皮带肉带筋,一气呵成,一整片薄厚均匀,足见刀功精妙!
“这,这是要怎么做出来……”
“这我知道!首先要把羊头清理干净,洗脸刷牙掏耳朵,毕竟羊头上的坑坑洼洼多了去了,现代人尤其讲卫生。
“都洗干净之后呢用清水煮,下锅煮的时候,最老的羊头放下面,嫩的放浮头儿,用小火焖了,保持原滋原味。
“随后要趁热拆羊头,拆下骨头,拆出羊头肉、羊眼睛、羊舌头之类,再片羊头肉。
“拿那种大刀片,斜着下刀,既要稳也要速度,不然客人就等急了。
“片完事儿呢,拿出个水牛角,里头就是研磨精细的椒盐佐料,均匀洒上去便极香!当然,这家店是一小碟儿椒盐面儿,方便!”
溪钟边讲解边做动作,傅均行几乎能想象出溪钟拿刀片羊肉的模样,好像他真的会做,可以去当厨子似的!而且被他这么一说,整个人更想尝尝这薄薄的肉片了。
“那我们就开吃?”傅均行用毛巾擦了手,提起筷子,等着溪钟一声令下。
“吃吧。”
筷子挑起最上面的一片肉。
灰粉色的肉片连着半透明的筋与皮,颤抖着落进椒盐的怀抱又迅速抬起,轻盈弹跳。浅咖色的椒盐粉末在表面薄薄贴着,雪花似的落下些许。
咸香的滋味儿入口刹那羊肉的鲜也涌入喉咙。丝毫没有膻味儿,只有熟肉的鲜美。
白水煮熟的羊头肉被洗净了残余的血沫,只保留着纤维与蛋白的张力与魅力,稍稍加些提味儿的,便更加令人喜爱了。
“这和铜锅涮肉的感觉有点像哎!”
“涮肉的肉不同,小料也各有特色,您可以再品品,羊头肉和普通的羊肉片,那是绝对不同的。”美食人的舌头总是能分辨出色泽、口感、味道最细微的差别。溪钟也夹了一片,一股脑送进嘴中,露出沉浸在幸福中的笑意。
除了草原的气息,薄片儿里更多了些灵气,纤维也不同于健壮的肉。
刚出炉的芝麻烧饼还冒着热气儿,酥脆得很。
傅均行见状,打趣道:“烤肉可以夹烧饼,煮出来的羊头肉也可以,这大概就是烧饼夹一切!”
“那是,但也不兴烧饼卷馒头就米饭。”溪钟接了个茬,掰开个烧饼,脆皮儿上的芝麻和饼渣落在碟子里,散发出香油气息。塞进去几片蘸了椒盐的白水羊头、羊口条,就着酸溜溜辣乎乎的圆白菜,一口口下去,又舒坦又清爽。
这时候再来口羊汤,热腾腾,真真滋润。
暖洋洋的鲜汤顺着食管流进胃里,一路暖下来,外头的寒气早就由内而外驱散殆尽。
“羊肉补中益气,秋冬时候吃,也是合节气的。阿均多吃点儿,不够咱们再添。”
天渐渐黑了。
华灯夜上,城中总是灯火通明。
“你要不早点回去,路上挺远的,或者咱俩一块儿走,我顺便去古董店看看情况。”
傅均行看着溪钟时时逃避直视的眼神,轻声笑了。
“小鹿在担心我的安全吗?怎么说我也是个体育能及格,法事能扛七天的道士,倒没关系……以及,我们明天开始就放假了。今天就算不回宿舍,我也可以回家,就在城里。”
“如果是这样……我其实……还有些事,想私下和您说。”溪钟的眼神小心地向两旁瞟着。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傅均行颇有些玩味地摸摸下巴,“我今天这半天一直到明天,都是给溪钟老师预备的。这个时间……应该很充裕了。”
溪钟抿着唇,脸自然而然地染上极好的气色——
“那,您一会儿去我家,来顿……夜宵吧。就,就算时间晚,临时休息一下也没关系。”
溪钟深深吸口气,既希望傅均行应允,偏偏心里头又打起了退堂鼓。
“今天这么丰盛,还有夜宵的吗?”傅均行吧唧吧唧嘴,笑道,“不如我们再去喝两盅?就像之前,在崔哥于哥那里喝的黄酒一样。”
“想不想试试二锅头?”
傅均行挑挑眉毛,“我本来以为您会和白水羊头一块儿点……”
溪钟呐呐地张开嘴。
“回去喝的话,万一撒酒疯,也好,也好悄悄的。”这话说罢,溪钟揉揉额头,颇有些后悔般嘟囔道,“您不愿意就算了。”
傅均行忍俊不禁,开玩笑道:“虽然我没喝过白酒,但肯定不至于撒酒疯。难不成溪钟老师……”
“没有……我应该……不会喝多,我就放了两小瓶在家,不会多。”
傅均行看他认真,倒也想来口尝尝味儿。
“那就走着呗。我有点儿好奇,溪钟老师会选择的夜宵会是什么呢?”
溪钟的兴致瞬间高了起来,“您就瞧好吧!这夜宵绝对让您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