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玄壶》云冲默

25、裴小朋友

　　胡同里有四合院没错，但那种有钱人才住得起的院子毕竟是少数，多的则是被拆得零零散散的大杂院，有不少最终变成了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粉雕玉琢似的裴青简安静地跟在父母身后，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起乱糟糟的院子。那个大缸是什么？那个木棍是做什么的？房子上面掉下来小石头了……好多土，咳咳咳！
　　“哟，您就是新邻居吧？听说这两天会搬过来！”
　　门口突然冒出个人影，把沉浸在思考中的他吓了一跳。
　　“对，我们是刚搬过来的，马上就住进来！您好。”母亲赶紧转过身来，“我是金小曼，我丈夫叫裴胜辉，这是我儿子裴青简……”
　　还有些懵的裴青简听着母亲和门口的姐姐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儿，有些听不太懂，只好看着那个身材微胖的，大概和母亲差不多大的姐姐发怔。
　　“您儿子真可爱，几岁了？”
　　“告诉姐姐，你几岁了？”母亲把裴青简推到身前。
　　裴青简怯怯地看着两个人，攥着小手，憋红了脸，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告诉妈妈，你多大啦？”母亲倒是循循善诱。
　　“四岁……”裴青简这才奶声奶气地开了口，眼睛不住看着鞋子。
　　“青简胆子小，您别介意。”
　　“没事儿没事儿，熟悉之后就好了。青简，我是住在你们家斜对面的白姐姐，我叫白春信，以后叫我白姐就好，啊。”白春信这热情劲儿和母亲买卖东西的时候真的有一拼……
　　裴青简没说话，满脑子嗡嗡的，依然回荡着自己小心翼翼的“四岁”。
　　后来白大姐和王大哥也来过几回，分享水果的，做了炖肉的，还有找母亲鉴定老物件的，找父母聊上学的……裴青简觉得这个新家好热闹啊。
　　有一天，天刚刚热起来，父母正在屋子里忙碌，裴青简正在门口抓蚂蚁，突然有个推车的人打着惊闺，若干片铁片唰啦唰啦地响着，口中吆喝着“磨剪子磨刀——”
　　回荡在胡同中，风声，树声，草木生长的窸窣，还有天空中隐约的隆隆声，忽而远去，消散。
　　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懵懂的人。
　　他嚯地抬起头，有些恍惚地停顿一忽儿，那人便已经过去了。他赶紧迈着步子追出去，想去看看，左顾右盼，却找不到那人去了哪里。
　　是拐弯了吗？
　　人小，胆子却不小，只是不肯多说话罢了。
　　他往前走，迷茫的眼睛四处寻找，也说不清是在找什么。
　　也许是呛啷啷的铁片子，也许是扯嗓吆喝的中年人，也许是吱呀作响的自行车，也许是……
　　今天的胡同里没什么人，大概都上班去了，或者是去了什刹海乘凉。
　　裴青简晃晃悠悠走着，在胡同的高墙中迷失了方向，走到一处死胡同。
　　那是一座明显大了不少的宅院。
　　里面没有人，却摆着好多个木头的盆，里面放着好看的金鱼，红色的尾巴一甩，溅起几点晶莹，漾起圈圈涟漪，口中还吐着泡泡。
　　院子里的树绿油油的，房檐下被阳光沐浴的，一排亮闪闪的花瓶，还有亮莹莹的三层架子格外引人注目。
　　黑色的花瓶，红色的花瓶，金色的花瓶，画着画的花瓶……他情不自禁地走到架子旁边，凝神观看。
　　这么小的孩子或许说不清楚美和丑，但艺术带给人最直观的感性体验，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在阳光下绽放着异常温润的光泽，映在他漆黑的双眼中，似乎跳跃起来，伴随着舞动的线条、璀璨的星点、凹凸的起伏，共同描绘出一副他不曾见过的画卷。一颗埋藏在心底的种子悄然绽放。
　　“这是哪家的孩子！”
　　裴青简全身一震，脸顿时红得像火烧云。
　　他满脸无辜地站在架子前，看着气势汹汹的老头子气哼哼地拎着把菜刀过来，张口结舌，脚底下也僵得挪不开，只好指着架子上的花瓶胡言乱语起来。
　　“山……云……水！”
　　六十来岁的小老头本来气急败坏的，听见这话，突然迟疑了，把用钝的菜刀往旁边的桌子上“咣当”搁下，继续追问起来。
　　“再说，看到什么了？”
　　四岁的小孩子没有那么丰富的词汇量，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偶尔会蹦出几个新词。
　　“高山……星星，大树，树叶……河水，花……花园，蝴蝶，跳舞！”裴青简想着脑子里的画面，好不容易憋出几个词，说话都带着哭腔了。
　　小老头倒露出一副大喜过望的神色。
　　“跟我学做这些，愿不愿意？”
　　裴青简呆住了，满脑子都是“奇怪的老爷爷要干什么？”
　　“多少人求着我，我都不收！您这可是撞了大运了！”小老头叉着腰。
　　裴青简不说话，鼓着腮帮子，眼睛有点红红的。
　　“怎么又不说话了，让你说话那么难呢？真是个没嘴的葫芦！”小老头急得直转磨，嘴里絮絮叨叨的，“你这孩子，有学艺术的潜力！赶明儿跟我学学，去美院去故宫，还不是随便儿挑的？”
　　这时候门口又过来一位穿白大褂的青年。
　　“陈老师，没事儿了，您不急的话，回头我给您磨刀……”那青年语气轻快，忽然看到一个面红耳赤，几乎哭出来的粉团子，稍稍辨认几秒钟，道，“哎，这孩子是裴家的吧？”
　　“连诤啊，你认识他？”
　　连诤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扶扶鼻梁上的眼镜，哈下腰。
　　“之前路过裴家，就是新来的那户人家，好像见过这孩子，蘑菇头，大眼睛，眉清目秀，细胳膊细腿儿的。来，哥哥看看，怎么，陈老师欺负你了？”
　　“可去你的吧！”小老头一耸肩，“带我去他家里瞅瞅。”
　　连诤侧过头，眼珠子机灵地转着，“怎么，陈老师想收徒了？”
　　小老头失笑，“给您收个小师弟！”
　　“可别介。我才疏学浅，配不上做您徒弟，顶多啊，是个外门弟子！哎，名师出高徒，咱这都是邻居街坊，多教一个也不亏不是？”
　　“走走走，少起哄！”
　　对上小老头的白眼，连诤依然笑嘻嘻的，笑得如同个狗腿子，“您老圣明，这就走着！”
　　连诤左手拉着小裴，右手护着小老头，一路走到裴家的小院子。
　　金小曼正在院子里到处翻腾。
　　“哎呀，我的儿呢？该不会遭了人贩子？”
　　“小简多半是出去和小朋友玩儿去了。”裴胜辉不在意似的，继续在屋里翻箱倒柜。
　　“你一天天不管孩子，还不知道咱家孩子什么脾性？能和邻居说上几句话？”金小曼啐道，“闷葫芦一个，别家孩子这年纪是多动症，咱家这别是自闭症了！”
　　正念叨着，连诤带着俩人进来了。
　　“瞧瞧，咱来得正是时候！您家娃娃有福分喽。”
　　金小曼闻声，赶紧着小跑过来，把红着脸的孩子接回来，“哟！谢谢您，可算找见这孩子了！没给您添麻烦吧？”
　　裴青简慌里慌张地抱着母亲的腿，躲在母亲身后，不敢吱声。
　　“哪有！这孩子有福，出门一趟，倒把师父领进家门了！”
　　两位家长一愣，便听连诤继续说道：“这位陈老爷子是大艺术家，技艺精湛，巧夺天工，看上了您家孩子，天赋异禀，想收怹为徒……”
　　小老头咳嗽一声，拍拍连诤肩膀，让他退后。连诤呢，这时候就乖乖的退到旁边，眉眼带笑。
　　“小老儿就住胡同尽头，是个做漆的匠人，名叫陈翰珪。刚才呢，碰见你家娃娃看我的作品，能领会我漆作里的画面，就请小连大夫帮忙引荐，看愿不愿意让这孩子和我学学手艺。”陈翰珪板着脸说道。
　　“陈，陈老先生？”金小曼回忆一番，忽然喜道，“您是不是做过雕漆作品，还得了百花奖的？殷老师和柏老师您认识吗？”
　　陈翰珪听这话意，感情这家人还算有点内行，不由抚掌大笑，“浮名本是身外物，雕漆我几年才做一回，全是仗着我玉雕的底子，比不得专业人。至于金漆镶嵌，清宫造办处的传人当然比我精通。我呢，侥幸而已，也亏得您听过我的名字。”
　　“陈老先生您忒客气！我这孩子性格内敛不爱说话，说不定挺适合做这种认真的活计！”裴胜辉也从里头走来，毕恭毕敬的，还端了两碗茶来。
　　虽然他不熟悉陈翰珪的作品，但被妻子耳濡目染的，也听过一些名字。
　　陈翰珪也没客气，接了茶也不嫌烫口，一饮而尽，“事先说好，跟我学艺是要吃苦的！特别是大漆，得熬过过敏的时候。如果没下定决心，先和我学些画画也成。”
　　就这样，小脸红红的裴青简莫名其妙成了陈翰珪的学生。
　　被逼着拿起画笔，信手乱涂，却被师父当成是个天才。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我这么大的时候，能画出一半的水平就不错了！”
　　被逼着吃漆树芽，喝黑药汤，接触大漆，弄满手泡还不敢挠，打磨得手都红了还得继续摩擦摩擦……
　　裴小朋友几乎一声不吭地挨过了所有的苦。
　　他知道陈老爷子待他是很好的，只是比较严格。在此期间呢，连哥除了和他研究漆，闲暇还总是和他打趣，偶尔还会说说过去的事情。
　　等他长到九岁，上了小学三年级，他还记得，那是一个炎炎夏日——连诤拉着他去什刹海边上，靠着栏杆，吃着西瓜，感叹不已。
　　“我小时候啊，这边儿还是个游泳场，花几分钱就能进去游泳，我们这片儿的孩子都爱去游泳。可惜了，早些年宣传大家游泳，八几年就给关了，我还没游几回呢。”
　　基本上可以说是个旱鸭子的裴青简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还有些怕水。
　　“哎呀，你们这一代年轻人还算幸福。湖里头不让游，现在可有游泳馆了，冬暖夏凉的。嘿，冬天屋里头还有小太阳，煤炉也快被取代了，不用怕中毒，但是没办法偷吃烤红薯……哎，小裴，提到这烧炉子，跟你说啊，想当年，我还捡过‘煤核儿’呢！早些年是真穷啊，黄土混着阳泉煤和烟煤末儿，师傅给摇成煤球卖，烧不透的，就剩下了煤核儿——大户人家可不在意，穷人家可珍惜得紧。到我这辈儿就跟着玩儿，没拣几回，都让给真穷的孩子了。”
　　裴青简眨巴着眼睛，想象着煤球在火炉里燃烧的样子，感觉身上呼呼冒汗。
　　“你们呢，也不用去合作社或者副食店打酱油喽。还记得啊，我小时候胡同里发大水，瓜果蔬菜都漂进家里，我们还端着盆儿给人还回去。有时候副食店还卖点心渣儿，对穷孩子来说，那不比巧克力好吃？等临近冬天，街坊邻居们就去买冬储大白菜，一个个推着三轮儿，那队伍排的老长，按人头买，一个人有一百斤吧……”
　　连诤把西瓜子儿吐进草丛，就手把瓜皮丢进路边的大桶，看裴青简还抱着半块西瓜，嘿嘿一乐。
　　“以前的公共厕所还叫官茅房，官家开的茅房，定期有掏粪工来收拾，但那味儿，给人熏一跟头不说，一开门儿，十万只苍蝇够把人推个屁股蹲儿。”
　　裴青简低头看着手里红彤彤的瓜和黑漆漆的籽儿，有点儿愣怔。
　　“早年无风三尺土，一下雨踩一脚泥，现在呢，好多了，您们就知足吧。还有以前的床板，总有虱子，我可喜欢看大人们晒床板，往上头浇开水，烫死这些讨厌的虱子……您没见过吧？”连诤明显有点儿玩闹的坏心思，净趁着裴青简吃瓜，给他讲有点恶心的东西。好在裴青简脾气好，并不介意。
　　“小简，好好和师父学艺，也好好对待师父。您有天赋，姆们都看得出来，不争馒头争口气不是？现在条件越来越好，做漆器这种活儿，能坚持下来的也越来越少。可这到底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该忘的。”
　　裴青简轻轻“嗯”了一声，低声呢喃，“我喜欢……髹漆的感觉，很安静。”
　　连诤歪过头，打量他半晌，笑了，“我们青简啊，早晚会成为得道高人！回头你考大学，办展览，都记得邀请我，我替你腿脚不灵便的师父做个见证！哎，再卖给我个物件，我当传家宝，以后给我儿子孙子留着！”
　　裴青简咬了口西瓜，把甜甜的糖水儿咽进肚子，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感觉是在甜文里捅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