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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陈老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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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您老人家好!”溪钟叩叩门,探进个脑袋。
“溪钟来啦?进来吧,见见你两位师兄。”老爷子声音高亢,听起来也乐呵呵的,应该不至于打人板子。
“师兄们好!”溪钟见里头还坐着两位,虽然不认识,赶紧也问了好,回身拉拉傅均行,抢过柿子,给里面的人介绍起来,“我带了朋友来,是之前跟师父提过的阿均。”
陈老爷子原本放松地坐在藤椅上,霎时间绷直后背,眉头拧成疙瘩,目光矍铄,噼里啪啦,一道闪电似的打在傅均行身上。
傅均行面不改色,进了院子,抱拳鞠躬道:“贫道傅均行,见过三位。”
嗬,这小伙还挺像模像样的。
“师父……”溪钟咳嗽一声,“这位陈老爷子就是我师父。
“这两位是我师兄的徒弟,您管人叫师兄就得了,溪钟,记好了啊,聂师桐,宋静。”
聂先生五十来岁,国字脸,发际线后移得有些厉害,宋女士看起来约摸三十多,颊带婴儿肥,笑容可掬,只是眼角遮不住的鱼尾纹暴露了她的真实年纪。他俩都打扮得十分朴素雅致,一水儿的茶服,彬彬有礼地向年轻人点点头。
倒是陈老爷子总看不惯傅均行似的,介绍完两位客人,就用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三位的茶杯里是浓香的茉莉花茶,熏得整个院子里都一股子甜香——以前北京没什么甜水井,只有苦水,因而这边的人便爱泡茶,特别是茉莉花茶,好让茶水甜一些。
“陈老爷子,聂先生,宋女士。”傅均行躬身。
“溪钟提到过你……你是哪个教派的?”陈老爷子忽而发话,面色语气都不太好,溪钟的掌心里不由捏把冷汗。
溪钟默默放下“二黄”去倒茶,却看傅均行神色坦然,面向陈翰珪站定,深施一礼。
“贫道傅均行,见过陈老师。贫道为道门弟子,师门中奉三清为尊,以老庄为经,以扬善为己任。阿均六岁入道,确实是正统的道门弟子。”
“可别是什么邪门儿教派!”陈翰珪皱眉,语气丝毫不见松动,“现在坑蒙拐骗的人忒多!尤其是假装和尚道士的,还有卖药的!都是坑钱,草菅人命,没一个好心思的!”
傅均行摇头道:“阿均自然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与道门正一派有些渊源,虽说是难以算作全真或正一的散修,即使一脉单传,也绝不会数典忘祖,莫道做奸邪之事,坑蒙拐骗更是无从说起。陈老放心。”
傅均行和和气气的态度,终于让陈翰珪翘翘的胡子安稳些许。
蒙这条儿可说不好——溪钟憋着笑,看没椅子了,就把边上的条凳搬过来。
“也罢。来,一块儿坐吧。”陈翰珪抬抬下巴,神色缓和,姑且算是认了傅均行的身份。
傅均行谢罢,接过溪钟端来的茶水,和溪钟一起坐到长凳上聆听教诲。
“小聂小宋,这是裴青简,我徒弟,我给他取字溪钟。这孩子能耐,之前去了清美的工艺美术系,刚毕业,现在还在一门心思钻研漆艺。”陈翰珪灌口茶,“溪钟呢,对于基础的技艺都有了解,脱胎、髹饰、雕填、描绘,踏实得很。他同学芮兆年是重庆的,那边的研磨彩绘很厉害,赶明儿可以去他工作坊拜访看看,学习学习。还有一位,叫……叫……嘿?叫做……”
看老爷子半天没想起来,溪钟接道:“张隐,开了一家首饰工作坊。”
“对,张隐,还会掐丝珐琅之类的,没事儿也可以去瞅瞅。”陈翰珪忽而招呼溪钟,“溪钟,把柜里点心拿来分分吧。”
“好。”溪钟赶紧着起来,去屋里拿了点心,分了三个小碟,摆了几块豌豆黄、山楂糕、芸豆卷,端出来,分别摆在陈翰珪左手边,两位师兄身边,还有自己和傅均行之间。
“这三种点心都是本地特色,来当茶点尝尝!”陈翰珪向各人推广起来。
傅均行拈过一块山楂糕塞进嘴里,酸酸甜甜,莫名感觉比奶卷还好吃。
见各人都动了手,陈翰珪的视线悠悠转向旁边的瓷鱼池。
“我这金鱼呢,从住到这里就开始养,养了好些代了。早些年,金鱼池那还有几位鱼把式,说是和乾隆皇帝御封的‘金鱼徐’传人学的,就替我挑替我养着,现在他们都走了,我就自己养,没人时还得加上铁网,提防着野猫。这几条齐腮红,如白龙翻身、丹阳卧水,闲来无事,看着他们吐泡泡,也是极好极舒心的。宫廷金鱼用木海和瓦盆养,养得好看了,捞到瓷鱼池里头,老人家好看得清楚。放两天,还得给送回去,不然颜色就差啰……”
陈老爷子絮絮叨叨起养鱼,傅均行隐约听出来点溪钟的话痨特性。
“早些年还有虫把式,我是不玩儿这些的,但我师兄玩儿过啊。嘿,我俩小时候,他就和我提‘南寇北赵’,讲‘份’蝈蝈儿的要领能头头是道,喜欢那‘国鼾儿’和‘□□鼾儿’,也是个贪玩儿的!空手逮蝈蝈儿也是他的绝技!”陈翰珪咕咚咕咚闷了半碗茶,溪钟赶紧给他老人家的搪瓷缸续上。
不得不说,陈老爷子和他师兄也还挺有趣,一些现代人觉得陌生的,手机电脑之外玩意儿还有挺多趣味与讲究。
“之前我还认识一位前辈,专做鸟笼子,师承是清宫造办处的。那些提笼架鸟的鸟友都把人捧上天喽,别人的都不要,就挑他的。竹的,紫檀木的,金属的,一提搂儿别看不大,可值好几万。”
陈老爷子一口气说下来,把鱼、虫、鸟都说到了,大家也都听个乐子。
“闲话不多说,小聂小宋,吃过喝过聊过,进正题吧。看您二位也憋了半天了……溪钟啊。”陈翰珪向傅均行瞟去。
溪钟会意,起身道:“师父,那您几位先聊,我带阿均去转转。”
傅均行赶紧嚼吧嚼吧嘴里的点心,跟着溪钟说了回见,随他离开小院。
其实陈老爷子也没有特别刁难嘛,讲故事的习惯和溪钟老师真是一脉传承下来的,虽然开始的质问真的有点吓人,金刚怒目不过如此。
俩人安安静静走出去一段,溪钟这才充满歉意地开了口。
“我师父脾气就这样,您别介意。”他欲言又止,“怹特别憎恨歪门邪路的人,是因为……失去了重视的人。”
“是你曾经提过的,昔日的忘年交?”
溪钟眼睛瞪得老大,“没错,您还记着呐?是,是连哥的事儿。那是零几年的故事了,我不太清楚具体的,但也知道,连哥说话直,结果被当了那个教派的牺牲品。”
这是出了人命啊……傅均行稍稍皱眉,“哦?这个罪魁祸首抓到没?”
“抓了。但保不齐还有漏网之鱼,师父怹也警惕得很,哎。”
“之前你也和我提过连哥这个名字。”
“嗯,连哥叫连诤,言字边一个斗争的争,大我二十来岁,本来是旁边诊所的小医生,业余也是跟师父学的漆艺,脾气倒有点像您,挺有趣的,不过原则问题上说话会直白,也有点嫉恶如仇的脾气,帮我师父解决过不少性格带来的麻烦。”溪钟叹口气,“就是零几年的时候,不是有广场自焚那事儿吗,连哥的一个朋友也因为这走了。后来这帮人贼心不死,又拿着喇叭到附近宣传。连哥没忍住,上去骂半天,就把那些人揍了一顿……别看他瘦瘦小小,医生么,总是有些防身术的,结果就惹上了那群疯子。”
傅均行表示理解。作为“野路子道士”,他也见过更野更没底线的存在。只不过这时候呢,他都会找个角落,看看这个人的命数,笑嘻嘻地过去给人胡乱占卜一番,让对方大骂“晦气”之后犯个血光之灾叫苦不迭。毕竟恶人自有天公惩戒,他不能轻易做什么去改变。
不过连诤和陈老一样,都是朋友深受其害甚至丢了性命的,又没有他通天的能力,自然会表现得激烈一些。
“后来……连哥就被那些人抓走,美其名曰惩恶,积累功德,也就,唉,听说被饿了好几天,又被酷刑折磨了……那时候,气功之流盛行,还有些迷信的教派在传教。现在可不一样了,破除封建迷信的宣传很多,大家都有保护意识,知道哪些不能信,铁定是比之前更安全。”
溪钟原本是低着头在讲,忽然抓住傅均行的袖子,平视着他。
“阿均人这么好,当然不是邪/教的。用善举帮助他人,包容大度,教化人向善的宗教,自然比那种‘你不信我就去死’,还有靠伤害别人来为他们能上天堂,这种强迫性质的极端信仰好太多。”
傅均行忍俊不禁,“溪钟老师,拿这种极端的和我们比不合适了啊。”
“您别在意,是我没组织好语言。”溪钟赶紧道歉,“阿均会把重要的葫芦给别人,帮忙消灾除厄,还会跟过来帮忙,已经证明是用了心的,您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得到好人卡的傅均行嘀嘀咕咕:您和帅郭那能一样吗……
不过看到溪钟认真的模样,他还是没忍住,在溪钟脑袋上胡撸两下。
“小鹿别太严肃啦!喏,今天见到陈老爷子,这年纪啊,就想到我师父了。不过我师父吊儿郎当的,酷爱吹胡子瞪眼,没你师父稳当。”
听见人夸自己师父,溪钟抓抓被揉得稍微乱了的头发,憨憨笑道:“是啊,现在怹老人家拿刀还都不手抖,还能做雕漆,就是腰不太好,没法儿坚持太久。”
说到这,傅均行不由得十分好奇。
“溪钟老师,你当初是怎么跟你师父学的艺?”
“说来话长,咱长话短说,就是刚搬过来那阵子被师父怹老人家盯上,逼着学了一阵,末末了儿就真走了这条路。我家二老原本也没指望我吃艺术这口饭,我还是算有些天赋的,在师父的指导下,真能做出点东西卖钱,他们也就认了。”
说得是轻描淡写,但想到这咬人的大漆,怎么说……也不能那么轻巧吧!傅均行耸耸肩。
“小鹿小鹿,您给我讲讲,我好好听着,愿闻其详!”
溪钟被突如其来开始卖萌的傅均行惊得一怔,噗嗤笑道:“阿均想知道我就讲嘛,不用这么可爱,大白鹅可不懂这些!”
“我可是小鹿老师的阿均,才不是真的大白鹅……溪钟老师,不如我们一路溜达到北海,再听您细细道来!”
拗不过傅均行的好奇,又想想这故事可不好讲,溪钟颇有些无奈地摸出张公园年卡,“那就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