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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举报 ...

  •   伤口疼得厉害,幸好校医院还没关门,夏天用余额堪忧的学生卡刷了一兜子便宜伤药,精神不济地回到宿舍。

      舍友林耀见他一身伤,好心地让他先冲澡,帮忙处理好伤口后,又沾着红花油给他揉后背的淤青。

      夏天疼得龇牙咧嘴,扔给他一盒快过期的藿香正气水表示感谢。

      林耀回赠他一串中指。

      临近毕业,大四生们只等着参加完答辩拿毕业证书,各个闲极无聊,又焦虑难安。

      即将离开校园步入社会,准毕业生们最热衷的话题无外乎工作和升学,校园内充斥着一群群兴致盎然畅想未来的同龄人,夏天兼职回来也常会驻足,听听别人充满希望的美好生活。

      只不过那一瞬间的憧憬与放松是美丽的泡沫,一捅就破。夏天深知,他所拥有的,只有还算年轻的身体和廉价的精力。

      别人用梦想妆点未来,在夏天的人生选项中,努力赚钱是让他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唯一方法。

      以致于当初选专业时,也脑袋一热选择了据说很有“钱”景的国际经济与贸易。

      真正了解后,才猛然惊觉这个专业只是个听上去不错,实际并不好找工作。

      被忽悠入坑的学生太多了,直接导致近几年国贸专业毕业生烂大街。大公司嫌弃本土本科生,小公司又常常挂羊头卖狗肉,不上不下的,找工作的成功率还不如升学率。

      好在夏天识时务,海投过后没有得到心仪的面试机会,也就当机立断转向民企,经过仔细的筛选与磨合,很快和一家名为向外的贸易公司看对了眼。

      向外虽然规模不大,但好在业务正规,经营类目齐全,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

      夏天挺满意自己的工作,拿到offer后压力小了许多,也生出几分违和的所谓对新生活的期待。

      他本打算今晚最后在酒吧演出一次,接下来潜心准备毕业答辩,为自己完全称得上不务正业的大学生涯画下圆满的句号。

      席洛和耿砚这场架打得他懵了半天,这会儿缓过来,身上的伤口也处理妥当,便坐到书桌旁修改毕业论文的最后一稿。

      四月天完全说不上燥热,夏天不知为何沉不下心,改了两行文献综述,先是烦躁地丢开鼠标,随即习惯性地从书架上拽下一个纸盒子。

      盒子比他的背包还旧,原本的酒红色褪成了桃花般的浅红,暧昧的颜色,很适合用来收藏暧昧心事。打开盒子,没有情书、信物,里面只有一株密封完好的植物标本。

      玫瑰花脱水后如美人迟暮,只依稀有个轮廓,叶片和枝干皱皱巴巴,全无美感可言,好在是一枝完整的花。

      夏天不知第多少次感到庆幸——好在还算完整。

      密封塑料膜的右下角有金色笔迹,漂亮的手写花体,是英文单词From。按照惯例,后面应该接上送花人的名讳,可本该被填满的地方只有一小片空白。

      空白得如同他这些年的人生,好像很努力,但其实什么都没有。

      一朵早已枯萎的玫瑰花,是九年来他唯一抓得住的亮色,而亮色的背后,却藏着一段想起来便揪心的往事。

      好遗憾,遗憾得让人九年都不舍得忘掉,那件事,那个人。

      夏天发呆得太过专注,惹得林耀停下手里的游戏,无语地吐槽:“又回忆初恋女友啊,早劝你谈场真正的恋爱,至于为一个人情伤到死吗?”

      盒子被欲盖弥彰地塞回书架上,夏天缓了片刻,故作不在意地说:“只是喜欢玫瑰花,和人没关系。”

      再说,也不是初恋女友。

      “但愿如此。”林耀哈欠连天,丢开手机,拿自制的关灯神器捅门口的开关。

      夏天爬上床,先一步点亮床帐里的小夜灯。

      关灯后,林耀打着哈欠提醒说:“明天班长核算全班学分,你的刚好擦边够,这几天安分待在学校,毕业前要做的事还挺多的。”

      “放心,兼职都辞了。”夏天在黑暗里翻了个身,“好想去实习啊,听说实习也能发一半工资呢。”

      林耀想说人该劳逸结合,但又念及夏天家里的情况,只好徒劳地闭上了嘴。

      下铺传来轻微的鼾声,夏天躺在上铺,正在进行每日惯例,默算自己并没有多少的积蓄。

      辞了兼职,毕业季要用钱的地方却很多,同学聚餐就算推个一两次,总不能真的一次不去,家里的账也不能不管,过一阵子还得租房,欠下的助学贷款也到了期限……夏天感到自己的一双眼睛被什么强行扒开,在黑暗中无奈地瞪着,才漫上来的睡意褪了个干干净净。

      也不知失眠到几点才真正睡着,反正醒来时浑身酸疼,脑子胀痛,累得好像负重狂奔一整晚。夏天罕见地没有及时起床,续上了回笼觉。

      九点多钟,有些漏音的手机喇叭刺啦刺啦响个不停,夏天反应过来不是闹钟,半睡半醒地按下接听键。

      打电话来的任宣元有一副公鸭嗓,夏天边听边觉得伤耳朵,听到一半猛然清醒,被人浇了兜头凉水,一个跟头翻下了床。

      下铺的林耀被吓得够呛,只见夏天边蹬裤子边夹着手机反问:“你说真的假的?!”

      电话那头的任宣元咽下早饭,气急败坏地回他:“骗你干什么!我自己也被扣了两分!”

      夏天穿衣服的速度更快了。

      任宣元还在电话里嘀咕:“我给你说,没了这两分实践分,我勉强还能毕业,你可就悬了!别怪爸爸乌鸦嘴,你想想你统共来过部门几次?估计文艺部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清楚。你这两学分本来就掺水,被撸了也是有口难言……”

      夏天懒得听他叭叭,直接挂掉电话,去堵学院的教学秘书孟静斜。

      飞奔到办公楼,却发现教秘办公室锁了门,孟静斜开会去了。

      空荡的楼道里只偶尔一两个行迹诡异的学生路过,躲躲闪闪,一看就是逃课被抓来交检讨的。

      任宣元早饭吃撑,不讲究地打了一串饱嗝儿,吓得小学弟们直缩脖子,带着几分畏惧和怀疑地朝他们点头哈腰:“老师早上好……”

      原本愁绪满怀的夏天硬是被逗乐了。

      历数财大逃课榜单上有名的学生,夏天的名字实在应该排在首位。

      别人是瞎逃课,他是奉旨逃课,奉的是钟教授的旨意。

      钟凛钟教授在财大德高望重,连带着他这个被钟教授特别关注的学生也跟着鸡犬升天,逃课都逃得理直气壮。

      任宣元和他想到了一块儿,歪着嘴乐,“哎,眼瞅要毕业了,你不给钟教授送点儿礼吗?要没他的关照,学校早给你记过了。”

      夏天老早惦记这事儿,闻言含糊地点点头。

      钟凛是他的老师兼恩人,无论如何都要在毕业前表示表示。只是不知该送什么,太贵的买不起,便宜的又糟践师生情谊,让人左右为难。

      又等了片刻,热心的班长李三虎来和他们聚头。

      李三虎扯出夏天的毕业学分统计表,指着上头被划掉的社团实践分数唏嘘:“孟老师疯了,财大建校以来,没人被社团实践卡过毕业。”拍拍夏天的肩头,贱兮兮地说:“兄弟,你创造了历史。”

      夏天捏着表,眉峰耸成小山,好半晌才开口:“没几个人知道我逃社团活动,肯定有人多嘴。”

      李三虎认同:“是这个道理。”

      任宣元顿了顿说:“是杨小影给院办写了举报信。”提起这事儿,他恼火得一批,“孟老师之前找我核对过你的社团出勤,我都给你画上对勾了,哪知道杨小影会多事,我看她就是还嫌你家里不够乱!”

      托信息时代的福,夏天家里的事几乎人尽皆知。

      他爸夏一般多年前生意失败,欠下数百万巨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只留下两间不值钱的瓦房遮风避雨,还是没还清。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为了钱,夏天到处兼职,被同学撞见过不知多少回,渐渐地,他家的事就传开了。

      传言中夏天家里只是欠了巨债,实际上他还有个身患“三高”的老妈,长期赋闲家中。他妈一难受,夏天就得回家收拾残局,做家务、给上高中的妹妹做饭。而他妹夏月年纪小、不懂事,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撑死考个本三,本三的学费贵得离谱,夏天不仅要帮忙还债,还得替他妹存学费和生活费,他是个很为妹妹着想的好哥哥,不想夏月申请助学贷款,顶着别人怜悯的目光经历和他一样的大学生活。

      大一上学期,夏天兼了三份工,辅导初中生和去酒吧演出是在晚上,白天还得去快餐店端盘子,起初夏天还有所顾忌,但当他家里的事被传开后,就像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扯下,他开始自暴自弃地逃课,索性一门心思赚钱。

      那段时间,夏天一面毫无反抗之力地被生活支配,一面又因为逃课太多而暗中恐慌,像个明知不对却难以戒毒的瘾君子。

      结束夏天困境的人是钟凛。

      钟凛最早发现夏天频繁逃课。他没着急兴师问罪,偷偷去社区核实了夏家的情况,之后就找夏天谈了话,又主动和院系领导打招呼,暗中帮他申请了各种补助。

      钟凛对夏天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期末考试不能挂科,一旦挂科,别的学生有补考机会,而他没有,直接退学。

      仁慈又残忍的钟教授说到底是个大好人,夏天至今记得谈话那回,钟凛真情实感地告诫他:“你的人生还很长,别把自己活成赚钱的机器。”

      夏天感激钟教授,不知该怎么偿还这份恩情,钟凛也说过不要放在心上,只是举手之劳。

      有时候夏天会想,他现在没有能力报答,可以等钟教授老了,替他养老送终。他自己也知这是个可笑的想法,先不说人家需不需要,即便他和钟凛同在一个城市,又有谁能保证不会生疏?

      曾经他也有个自以为永远不会分开的人,可如今,不也是九年时间匆匆而过,故人彻底音讯全无吗?

      想起那个人,神经便不可避免地刺痛。

      夏天趋利避害,晃了晃头,继续琢磨该给钟凛送什么礼。

      任宣元和李三虎的谈话已经扯得很远,正探讨杨小影举报夏天的动机。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夏天回过神,想起杨小影其人。

      那是个普通但骄傲的小姑娘,大二那年,把他堵在操场的单杠下,当着很多人的面,直言不嫌弃他糟糕的家庭条件,愿意与他共同奋斗,创造美好新生活。

      当时他怎么回话来着?

      “抱歉,狗不嫌家贫,你就当我是条狗吧,我配不上你。”

      憋着股气愤,且指桑骂槐。

      杨小影若怀恨在心,也干得出举报他的事来。现在再想那句回答,也不过是少年人为了维护仅剩的尊严,做出的不算明智的反击。

      如果杨小影这时候和他告白,夏天应该会说:“哦,你是个好人,是我配不上你的喜欢。”这样听起来便顺耳多了。

      任宣元和李三虎还在揣摩杨小影的动机,夏天早自己破了案,压在心底,没打算说出来与人共享。被人举报是他活该,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快中午时,孟静斜终于姗姗来迟。她手里拎着盒饭,胳膊底下夹着厚厚的文件,还要单手开门。

      夏天过去帮她拧开把手,顺便抽出文件拿在手里。

      “多谢。”孟静斜松快下来,笑着招呼他们进去。

      李三虎最后关上门,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说:“孟老师,我们就是来问问夏天学分的事。”

      孟静斜将盒饭丢进微波炉,重重呼出一口气,摆手示意再等等,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隔夜浓茶。

      “这事儿我知道……”孟静斜又塞了颗口香糖保护牙齿,含糊不清地说:“还有挽回的余地。夏天,如今这事儿已经不归我负责,被一个替钟教授帮忙的学术新秀主动揽了过去。”

      学术新秀?好复古混搭的名头。

      “是谁?”夏天好奇地问,“男的女的?”

      “男的。”孟静斜打马虎眼,“其实我也不懂他的心思,你想要妥善解决学分的问题,只能去找他本人,钟教授最近也忙,暂时就别烦他了。”

      “嗯,没想叨扰钟老师。”夏天笑了笑,眼睫毛的影子打在鼻梁上,密密实实,小刷子似的,倔强又脆弱,让人说不出重话来。

      孟静斜唰唰写下一串手机号,推过去,“自己联系吧,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为难你。”顿了顿,神秘地补了一句:“这人你也认识。”

      想不到事情会是如此进展,任宣元和李三虎都替夏天高兴,忙帮腔,保证以绝对赤诚感化友军。

      夏天捏着便利贴,盯住与他的手机号前六位完全相同的这个号码。

      谁呢?他和孟静斜共同认识的人……

      如同惯性,脑中立刻浮现一抹微微上挑的眼尾,以及在老去的时光里,总是迢迢不知所谓地望向他的深沉目光。

      会是他么?如果是,要怎么办?

      夏天开始胡思乱想,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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