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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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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新闻正报道一桩鸡零狗碎的邻里纠纷。
“老城区违章乱建严重,今日清晨,同福大街的两户人家为争排水管道大动干戈,小学生许某无意中踩踏两家共用的排水管道,莫名其妙卷入其中,险些遭到殴打。”
说到这里,女记者沉重的语气忽而高扬,热血澎湃地开始抒情。
“幸亏路过的大学生夏某及时施以援手,制止了事件的进一步恶化。不仅如此,夏同学还自愿为小学生许某作证,帮助他洗刷冤屈。幸福街道办事处的王大姐夸赞说,夏同学是所有居民都应该学习的好榜样!不过遗憾的是,夏同学不愿透露具体姓名,本节目受许家人的委托,在此向夏同学真挚地说一声——谢谢您——!”
夏天坐在食堂里嚼馅饼,原本饶有兴致地盯着卖饭窗口前的电视机打发时间,这会儿险些噎死。
多少年了,本地新闻记者的报道方式还是如此热衷于让好人社死,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暴露面孔和姓名。
今天是愚人节,所有蠢事似乎都有可能发生。
馅饼又干又硬,肉沫少得可怜,都是葱姜蒜,夏天吃得反胃,拎起背包跨出校门,朝不远处的镭射酒吧走去。
大学城的违章建筑只多不少,很多店铺顶着一层石棉瓦就敢开业。
镭射酒吧的老板李哥有些门路,占了最好的位置,搞了最辣眼睛的装潢,还请了方圆五里最会表演的DOWN乐队定期演出。
DOWN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凋零,事实上也的确即将解散。七月毕业季近在眼前,乐队吉他手兼主唱,也就是夏天本人已经找到实习公司,鼓手耿砚也要另谋高就,DOWN乐队要彻底DOWN了。
夏天从后门绕进舞台后边的小化妆间,他平时习惯在里面坐着等,演出时间快到了才上台准备,今天也不例外。
“哈喽……”
化妆间里气氛不对,死寂且剑拔弩张。夏天打了招呼,看看耿砚,再看看席洛,一时弄不清状况。
席洛是乐队的贝斯手,祖传富二代,上个月才托人从国外手工定制一把名贵贝斯,现在那把贝斯已经四分五裂,在水泥地上挺尸。
打架斗殴这种事在酒吧并不少见,李哥请了专人负责看场子,偶尔有不长眼的男男女女闹事,被抓住就是一顿胖揍,夏天见得多,也就不怎么当回事。
但是,他、耿砚、席洛之间从没打过架,虽然他们的乐队名字很捞,但成员之间关系尚可,甚至算得上朋友。
所以夏天很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耿砚和席洛貌似动了手。
化妆台桌子腿一高一低,夏天如往常一般倚上去,有些孩子气地前后晃了晃,语气里充满小心翼翼,“你们怎么了?”
耿砚讳莫如深地看他一眼,夏天没有读懂其中深意,只能看向席洛,席洛不理他,喘着粗气似乎正在酝酿爆发的契机。
“大贱逼!”
耿砚不知哪根筋搭错,先骂了人。
夏天眼见着席洛捡起贝斯的断弦,张牙舞爪地往耿砚脖子上比划。
这可要出人命的!
夏天慌张地喊:“哎!先听我说!”
谁都没心思听他废话,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屎壳郎和驴粪球一样,黏上就难舍难分。
还没到酒吧最热闹的时候,看场子的兄弟们松散地在各处戳着,没有听到化妆间里的纷争,夏天只好硬着头皮冲上去,用自己这堵肉墙挡一挡。
“靠!”
混乱间,皮肤被琴弦一割,他痛呼一声,胳膊见了血,鲜红的血液蜿蜒着流到指尖。
席洛赶紧扔掉断弦,和耿砚拉开了距离。
耿砚也吓到了,慌里慌张,抽出十几张纸巾来给夏天止血,结果只是越帮越忙。
“怎么回事儿?!”路过的李哥好巧不巧撞见这一幕,高声质问,化妆间里的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眼。
酒吧池座,距离化妆间最近的右后方还有一张桌子,是整间酒吧最清净的角落,平时多供失意人士借酒浇愁,今天被光鲜亮丽的一男一女占据着。
他们相对而坐,男人眉梢眼角都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冷淡地维持着谈话间的客套,正是才回国不久的舒晚风。
财经大学附近没有体面的约会地点,坐在他对面的孟静斜为此有些不自在。她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又实在想见他一面,因此将人约来了方圆一里“最体面”的镭射酒吧。
化妆间里的闹剧传到这边来,舒晚风微皱眉,嘴上重复孟静斜刚才的话:“所以钟教授的意思是,要我替他暂代教学以外的事务?”
李哥激情洋溢的骂人声此起彼伏,如同高昂嚣张的伴奏,将两人原本正经客套的谈话搅和成菜市场讨价还价。
周遭嘈杂,显得人声低小,孟静斜不由凑近些,高级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舒晚风忍住与人近距离接触的不适,耐着脾性听她说。
“钟教授现在除了教学,身上还背着一堆行政职务,忙得很。他也并非故意耽误给埃文斯教授的序言,实在是抽身乏术。我认为他的要求虽然不太妥当,但为了你们的著作早日出版,你还是答应为好。”
舒晚风听明白了,钟凛这是把自己不乐意的差事推给他。而他身为埃文斯的学生,没有拒绝的立场,更何况,他还是埃文斯即将出版的学术著作的第二作者,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孟静斜语气轻松地调节气氛:“当然,我这个正牌教学秘书会承担主要职责,只会把涉及钟凛教授的琐事分给你一些,知道您是大忙人,怎么样,够不够诚恳?”
孟静斜生得温柔大方,语调像个调情高手,尾音上扬,软而腻,从正常人的角度评价,会觉得很撩人。
可惜舒晚风不解风情,就是个聋子,无动于衷且隐隐不耐烦。
见他冷淡依旧,孟静斜只好收起媚态,转而问起他回国后的近况,企图从私交的角度拉近关系。
舒晚风倒时差不太顺利,回国后忙于接手公司事务,一直没顾得上休息,此时昏昏欲睡。他随便应付一句在忙公司里的事,孟静斜识相地没有继续深挖,话题转回公事上。
钟凛是经济学专业大拿,学术成果丰富,身负数间国际大公司战略顾问的名头,和埃文斯,也就是舒晚风的授业恩师是跨国挚友,埃文斯嘱托舒晚风回国后代为拜访钟凛,舒晚风便抽空来了财经大学,结果钟凛很忙,又或者是因为没有写完早就应允的序言而故意躲他,总之结果是 ,他只见到了孟静斜。
舒晚风和钟凛在美国有过数面之缘,相谈甚欢,算是忘年交。既然孟静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哪怕看在钟教授的面子上,他也实在没有推诿的必要。
反正只是顺水推舟做一桩人情,丢给秘书处理就好,舒晚风想通后,心内泰然。
孟静斜等着他点头,只是舒晚风才掀动嘴唇,化妆间里的吵闹忽然飙升,如烧开的水壶发出一声极刺耳的鸣叫,让人头皮发紧。
舒晚风彻底被吸引了注意力,没着急回复孟静斜,扭头盯住舞台旁边的侧门。
“席洛!”
门扇打在墙上,咣当一声,螺丝钉直接从门框上蹦飞,可见摔门人火气之旺。
李哥喊住气急败坏的席少爷,剔着暗黄门牙,阴阳怪气地说:“你和耿砚闹事,一走了之怎么行?夏天家里困难,从我这儿说就不能让他背锅,会计算出数目来微信给你,你记得转账。”
旁人热衷捧有钱少爷,李哥是个例外,他清苦出身,熬到现在,小有所成,最是看不上这些不可一世的富家崽。
席洛脸色瘆人,咬紧后槽牙,“知道了。”
舒晚风盯住席洛,上挑的眼角被灯光余韵染上两分暧昧,遮住了他眼中险些泄露的一瞬慌乱。
席洛这个名字令他感到耳熟,下一刻记起来,这是席修的亲弟弟——这不算什么。
令他思绪混乱、心脏狂跳的是李哥口中的夏天。
舒晚风慌了一秒,随即确定自己想多了,毕竟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夏天——他也没那个自信,认为自己当真有这种好运与故人不期而遇。
“席洛——”
夏天追了上去。
对面的孟静斜好像说了什么,舒晚风却什么都没听到,盯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夏天,晃神了。
见是夏天,席洛脸色缓和不少。
夏天看上去有话想说,席洛不愿听他为耿砚说情,抢先拦住他的话头,“夏天,你和耿砚那个傻逼不一样,所以千万别替他说话,我会生气。钱我赔,以后见面别躲着我就成。”
耿砚始终待在化妆间里,多看席洛一眼都嫌膈应,听了这话,嘲讽地嗤了下,像是嫌事情闹得还不够大。
夏天可不想他们再动手,赶紧和席洛挥手告别,等席洛离开,又拐进化妆间,尽职尽责地安抚了耿砚几句。
耿砚被他一身惨状还好心拉架的高大形象搞得很内疚,要送他去医院挂号,夏天说自己没事,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通,气氛也就融洽了。
年轻人冰释前嫌的开朗笑声穿过半残的门板,传到了舒晚风的耳朵里。
他还在回味方才的惊鸿一瞥。
模样是他熟悉的那个——小圆脸、大眼睛、唇线锋锐——其实舒晚风一直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长成这副可爱又利落的模样,完全不合乎美的逻辑,但又完全符合美的定义。
不同的是,长大后的这个,下颌骨线条更为分明,鼻梁更显挺拔,眉骨太过优秀,整体轮廓添了混血的味道,像沙特某个富庶部落的出逃小王子。
只是抽条太快,小王子身形单薄,特别是那双长腿,又细又直,在昏暗的酒吧里泛着奶油色的白。
白体恤、蓝短裤——才四月就敢穿这么点儿,年轻人对于美的热情总是高涨。
视网膜似乎对美人也青睐有加,令方才的一瞥困于眼前,久久不散。
舒晚风端起水杯,润了润忽然有些干燥的喉咙。
侧门又被打开,夏天没事人一样走出来,朝酒吧大门的方向离开。
他身上多了一个背包和一把吉他。
背包老旧得要命,边角磨得黑亮,背带上缝着很扎眼的彩色丝线。针脚不够密实,隐约能看出是张猫脸,昭示着主人的个人癖好,正十分勉强地挂在没有受伤的左边肩膀上。
舒晚风又润了润喉咙。背包看着眼熟,好像是他送的那个。
但是可能吗?九年未见,两人已接近陌路,谁还会留着那死物件,再说也不值钱,背久了还高低肩。
周遭安静下来,孟静斜不再给他走神的机会,追问了几句,舒晚风随意地应承,话题一转,问:“刚才的几个学生是财大的?”
“我只知道夏天是。”孟静斜捧着冰饮的手指微微蜷缩,抠着杯子上的风信草印花,“他你都能忘?你们曾经亲密得跟一个人似的吧,舒总该不会出国镀了金,就嫌弃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发小了?”
舒晚风不理会她的试探,想着夏天的事,回道:“没忘,好歹也是在我家里住过多年的人。”顿了顿,又说:“比我小五岁,今年该有二十三了。”
孟静斜忆起往事,忽然乐不可支:“还记得他小时候特别黏你,你们两个的父辈是大学同学,他就非得也和你做同学,人小鬼大的样子不知道多好玩儿。不过都是笑话得了,你如今博士毕业,他才大四,本科还没毕业呢。”
“也快了。”舒晚风盯着酒吧门口挂着的风铃,那上面镀了四月春光的和煦,叮铃铃响个不停,召唤出他藏在心底多年的戏谑之意。
如果真有命运,他愿意相信与某人的重逢,是上天迟来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