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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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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景安四年,先太子遭奸佞构陷冤死,先太子妃受惊早产,未能保住自己和小郡王的性命。陛下事后查明真相,即便心中有悔,可先太子这条血脉终究还是断了。此事的背后主使是三殿下与四殿下,案件水落石出,两位成年皇子被褫夺爵位封地,终身囚禁。”
“你阿娘与先太子妃是同胞姊妹,秦家也因此受到牵连,被贬谪到西南边塞,再没有回过帝京。”裴行舟说着,轻轻握住宁栀的手,“阿栀,后来的事,你应当也听说过一些。后宫中出生的皇子相继早夭,直至十殿下出生,平安长到九岁,又因为一场意外去世。”
听他提及亲生父母,宁栀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咬了咬唇,顺着他的话道,“世子是想说,陛下伪造十殿下去世的假象,实则托孤给定北侯府?”
“我的卿卿果然聪慧。”裴行舟眼眸微睐,“陛下的确有托孤之意……”
宁栀打断他,“妾并不认为,世子会安于做一个良臣。”
“景安帝昏聩无能,任由贺闳及其走狗把持朝政,重赋税苛徭役,搅得大虞民不聊生。等到将来狼烟四起,这天下,自然是能者得之。”裴行舟斩钉截铁道,“至于谢氏血脉,断不能留。”
裴行舟要假意起兵扶持小殿下,实则为裴家筹谋,待夺得江山,再将其斩草除根。
自己身上背负谢氏与秦家的血脉,按他的意思,岂不是也不能留?
宁栀抽回手,语气变冷,“世子与妾说这些作甚?妾不过是一介妇人,不懂儿郎们建功立业的抱负。”
原本将这些说出来,是为了让她心里有个底,明白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可不知为何宁栀突然变了脸色,待他态度冷淡起来。
裴行舟默了会儿,又说:“阿栀,我晓得你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如果你不想知道我的计划,今后我不再与你说这些,也不会让你瞧见我做那些肮脏事。”
“我答应过你,要除掉晋王府,把皇后才能佩戴的十二花树凤冠送给你。”
“世子只需记得前一件事便好。”宁栀淡淡道,“至于后一件事,妾从未应允过世子。”
裴行舟抬眸,只见女郎姝丽面容上映照着烛光,神色坚毅。
“我们成婚前约定过,至多不超过五年,你我和离,再无瓜葛。”
心里那根刺又扎深一寸,可比起这些,他更害怕宁栀抛弃自己而去,彻底拔除这根刺。
裴行舟嗓音低哑,“阿栀,我记得的。”
“夜深了,世子还是早些安置罢。”
宁栀脱下绣鞋,主动给他腾出地方,裴行舟却没有要上床的意思,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沉声道,“十殿下身份特殊,还望卿卿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再者,我们这次去秦州看望岳母岳母,少说也得大半月,得先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妥当才行。”
沉沉夜色中,他又一次离开卧房去了书斋留宿。
***
裴行舟言出必行,花了两日打点好定州的事务,便带宁栀与小明嫣南下去了秦家。
一别数月,秦将军夫妇见到女儿女婿高兴得很,对远道而来的小明嫣亦是疼爱有加。
得知长姐归家的消息,秦述正快马加鞭赶回家中。
宁栀清楚天下局势将变,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打定主意在秦州多留段时日,去信叮嘱他莫要着急,切记注意安全。
却有一人比秦述先到将军府。
再次见到莞娘,宁栀又惊又喜,当着众人的面红了眼圈。
莞娘大大方方与秦将军夫妇见过礼,笑着挽住她的手,“好啦,我知道阿栀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我也有很多话想对阿栀说,不如去阿栀的房里说吧。”
宁栀忍住泪水,唇边扬起弧度,“对,我们进去说话。”
莞娘带来的东西不多,除贴身衣物外,还有个小木箱子,宁栀让仆妇把东西安置在厢房,与莞娘回了自己屋里。
小明嫣正在午休,莞娘见到小家伙,惊讶地问:“这是谁?”
“这是侯府六小姐。”宁栀拉着莞娘进了里屋,压低声音,“之前没与你说,定北侯子嗣多,府里关系错综复杂。嫣嫣的母亲去得早,世子见她可怜,便把她带在身边照看。”
莞娘神情踌躇,“阿栀,世子他……待你还好吗?”
“还行,即便不好,看在秦家的面子上,他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欺辱我,恐吓我了。”宁栀不想提及这些,错开话题,“你怎么突然过来啦?是阿耶阿娘派人去信告诉你我要回家的吗?”
莞娘摇头,“是定北侯世子派人接我过来的。”
“起初见到侯府护卫时,我不敢确认他们的身份,那位名唤季十一的小郎君出示令牌后,又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才敢相信他们,收拾了东西随他们来秦州。”
竟然是裴行舟派人将莞娘接来的,他和自己挑明计划那夜,依稀是提到要把莞娘接来相见。
“既然来了,就陪我多住一段时日。”宁栀收起思绪,握住好友的手,“再等两天,阿述也要回来了,这半年你们可有联系?”
提到秦述,莞娘莹玉般的面庞浮起淡淡红晕,“正好我有东西要还给他。”
“什么东西?”
“你随我来。”
莞娘拉着她回到厢房,打开那口不起眼的小木箱,里头装着碎金碎银,还有外族样式的珠宝首饰。
“他说这些都是在战场上缴获所得,是他自己拼命挣回来的,与秦家的荫庇无关。”莞娘绞着手指,声音细细轻轻道,“他让我拿给姨母,求姨母别把我随意许婚,等他回来,就正式向姨母提亲。”
“阿栀,我姨母不是那样蛮横无理的人,她见我不喜欢邻村那塾师,便没有帮忙说亲了。况且我现在去城中绣坊谋了份活计,能养活自己,还能帮衬姨母一点。”
“我会等小将军。”莞娘语气坚定,“可我不要他给我的钱,我不图这些。”
“莞娘,你误会阿述的意思了。”宁栀温柔笑着,“不过你既不想要,那就等阿述回来,亲自当着他的面说吧。”
翌日,秦述也回到将军府。
西南边塞不比秦州,条件艰苦恶劣,秦述个头又长高许多,肤色也比之前要深些,真正变成独当一面的骁勇武将。
“阿述哥哥。”
小明嫣高兴地朝秦述飞奔过去,秦述伸出双臂,将小家伙稳稳当当托在自己肩上,朗声笑道:“嫣嫣,好久不见了。”
待两人玩闹一阵,宁栀把小明嫣抱过来,与她说:“阿述哥哥要去见苏姊姊,嫣嫣先和阿嫂出趟门好不好。”
“好。”小明嫣乖巧点头。
宁栀看了看秦述,“去吧,莞娘还在后苑等着你呢。”
秦述紧张地挠了挠后脑,“我这一身臭汗的,还没来得及沐浴……”
宁栀笑而不语,带小明嫣出门去了当初坐诊过的那间小药堂。
掌柜将药堂打点得很好,客客气气请她入座吃茶,宁栀原本不打算久留,见新来的学徒正跟着师傅施针,神色紧张又认真,想起当初自己初学时的模样,便忍不住留了下来。
“大夫在吗?我家老头子快要不行了,求您帮忙看看,求求您!”
门口传来急切呼唤声,宁栀抬头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拉着车,车上载着同样年迈的老翁。
那老翁气息微弱,面如金纸,俨然是生了重病的模样。
店里伙计手脚麻利把老翁抬进来,宁栀赶忙帮他把脉,辅以汤药施针救治。
一刻钟过去,老翁气息恢复平缓,恢复意识。
老妇人涕泪交加,跪在宁栀与掌柜面前道谢,宁栀赶忙将她搀起,“阿翁的病本不是很严重,因拖了太久,才会气血亏虚,等婆婆回去了,记得要按时给阿翁煎药喂药。”
“家里没钱,攒了大半年,才攒出一点药钱带他来看病。”老妇人揩泪,哽咽说道,“多谢娘子和掌柜。”
闻言,宁栀心中泛起酸涩,又温言宽慰老妇人,告诉掌柜自己帮她垫付药钱。
老妇人不肯,坚持把那吊铜板塞到她怀里,“我和老头子这辈子从不欠人银钱,娘子一定要收下,不然,等我家老头子知道了,肯定也是要给您的。”
宁栀只好收下,使了个眼色把伙计唤去内室,叮嘱他用最好的药材,并赠送几副补药,少的钱由她垫付。
再出来时,外头下起瓢泼大雨,一道岳峙渊渟的身影立在药堂门口。
裴行舟手里虽撑了伞,袍摆却被雨浇透,显然是匆忙赶路过来的。
宁栀抬眸看了看他,“你不是和阿耶出城了么?”
“下雨了。”裴行舟温言道,“我来接你和明嫣回去。”
“我暂时走不开。”宁栀道,“你先把嫣嫣带回去吧。”
“左右我没有什么事,等你忙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去。”裴行舟收起雨具放在檐下,主动询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必了,你不懂医理。”
宁栀说完就去后屋查看汤药煎煮情况,冷不丁地,撞上一堵铜墙铁壁。
裴行舟站在她面前,黑冰似的眼眸一瞬不瞬,“阿栀,如果你觉得我不懂,我可以学。”
哪怕他无法如那病弱小白脸医术精湛,但至少,也能和她多些共同话题,而不是时常沉默以对。
“妾方才说话不好听,教世子误会了。妾想说的是,术业有专攻,妾所擅长的,并非世子所长,而世子所长,是妾终其一生也学不会,赶不上的。”宁栀淡淡道,“那位阿翁病势凶险,还等着喝药,妾现在不能与世子耽搁时间,等回去了,再好好地向世子解释道歉。”
裴行舟自觉给她让出路,片刻后,又说:“这药罐太烫,我帮你搬过去。”
宁栀拗不过,只希望他不碍着自己,这点小事便随他去了。
及至黄昏,眼看城门便要落钥,老妇人提出要拉车带老翁回家。
宁栀提出让他们歇在药堂,等明日再回,老妇人婉言谢绝:“有劳娘子的好意,只是我家老头子放心不下家里,今夜定是要回去的。”
“婆婆慢些走,要是发现阿翁的病没有起色,得尽快再来药堂。”
“哎,记住啦。”老妇人腼腆笑道,“少时夫妻老来伴,老头子,你得快些好起来才行。”
少时夫妻,这几个字如石子投入心湖,裴行舟容色虽无变化,却忍不住想起前世。
前世宁栀嫁给他时还未满十七岁,他们也曾是少时夫妻,可因他薄情背叛,宁栀很早就去了。
此后九年,他踩着累累白骨谋取天下,开疆拓土,直至病重时召见太子交代后事,在空寂无人的宫室里感受生命一点点的流逝。
方才彻底明白,宁栀当年在楚州河畔经历了何等锥心之痛。
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吞噬,他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宁栀。
宁栀困惑地回头,“你怎么了?”
裴行舟压下心头思绪,与她十指相扣,“无事,只是觉得,该回府了。”
教他久等的确不好,况且小明嫣还未用晚膳,宁栀没有久留,匆匆携裴行舟和小家伙回了秦府。
秦夫人等候已久,见她晚归,含笑打趣几句,热情招呼众人一同用膳。
如此一番,回到房里安置时已经很晚了,雨水敲打屋檐,令人困意更深。
宁栀简单梳洗过便要睡下,好巧不巧,裴行舟走过来,问道:“你这屋里可有书?”
“要什么书?”她顿了顿,想起白日里药堂后头那番谈话,“世子可是要医书?”
裴行舟抿唇不语,便是默认了。
似乎从帝京回来后,他就变了很多,宁栀轻叹,“世子无需处处迎合妾的喜好,妾说过,世子也有自己擅长的东西。”
“可是你不喜欢。”裴行舟半蹲在她面前,仰起头,眸中跳跃着明灭不定的烛火。
“从前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也没有关心过你,后来我知道你喜欢医书,也精于此道。我想,你这样聪慧,如果能潜心钻研,将来定能有所成。”
他很少会袒露心迹,宁栀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只好转移话题,“其实,你能接莞娘来秦州,我真的很高兴,阿耶阿娘和阿述也很高兴。”
“秦小将军?”
“他可是许诺了将来要挣得功名迎娶莞娘过门的。”宁栀移开视线,微微垂眸,“真好。”
等到那时,世上又多一对两情相悦的少年夫妻。
雨越下越大,冰凉水汽裹挟在夜风中吹进来,宁栀教这阵冷意一激,打了个小小寒颤。
“我知你并不甘心嫁我。”裴行舟沉声开口,“如果没有晋王从中作梗,没有淮州那场刺杀,你一定会嫁给白家小子。”
宁栀惊诧地看向他,“裴……”
“但是没关系,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改。”
“你想多了。”宁栀道,“我不需要你改什么,我欣赏你的野心,也希望你尽快夺得想要的一切。”
这样,她就能早些离开他,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裴行舟却反问:“可如果,我想要更多呢?”
俊美无俦的男人半蹲在她面前,如同蛰伏在黑夜里的兽,映在眼底的烛火仿佛要燃烧一般,他没有再说话,只沉静地等待她回应。
宁栀明白他的意思,从他离开定州到现在这半年,两人再无肌/肤之亲。从前她会学着享受他带来的欢愉,可经历了吴娘子那件事,她有些害怕了。
许是猜到她的心病,裴行舟主动不与她亲近,然而这一次……
她必须把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里。
“裴行舟。”宁栀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贴到他的鼻尖,“你清楚我的底线,我要与你和离,绝不会为你生孩子。”
虬结贲发的肌肉掩藏在织锦黑袍下,他几乎快要发狂,听闻此言,眸中猩红色又重一分,整个人仿佛游走在炼狱。
好在宁栀没有折磨他太久,她主动吻了他的唇,是默许的意思。
她周身萦绕着淡淡草药清香,一丝一缕充盈鼻息,裴行舟只觉浑身血脉滚烫,一再告诫自己要克制,可还是忍不住反客为主,引诱她共赴巫山。
宁栀重重掐了下他的手臂,“我怕疼的。”
他知道怎样才能取悦她,慢慢安抚她的不安,可即便意识迷乱之际,她只是发狠咬在他肩头,不肯说出那些话。
……
大雨下到后半夜才停歇,青纱帐充盈着幽香与潮热气息。
宁栀几乎连抬动手指的力气都要没了,使唤裴行舟去取香丸,好不容易收拾完歇下,偏巧这时屋外响起叩门声。
叩门声急促短快,门外,关九郎请示道:“世子,定州来了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