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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六章(下) ...

  •   身体的崩毁日益严重后,感知系统中最先停止运行的是听觉。

      听觉固然重要,但对仍有一定视力的我而言,并不十分影响工作,这个时期的我与全盛时基本没有区别。

      只是,视力下滑的速度也十分明显,很快,视觉系统也完全停止运行了。

      同时失去视觉和听觉后,作为本就没有触觉的代行者,我确实受到了一些影响,尤其是日常生活方面……

      当然,我的日常生活只有瑞亚。

      与我不同,柔软的,会哭、会痛的他,我不希望他遭遇危险或者痛苦。所以,在与之前不同,不能确保他的安全的情况下,我明白绝不能再拖延下去,留下书信与期待,果断的将瑞亚交给了教廷,一个人回到了工作里。

      这时候,工作于我开始有些复杂起来。

      不过,依靠能够捕捉空气中分子并分析的,与人类迥异的嗅觉,世界还是清晰可见,可以轻松完成战斗。

      只是……嗅觉系统当然也是会逐渐停止的。

      没过多久,终于,能够感知外界的感官全部失灵后,即使还能通过本能确认恶魔的位置,我却不可避免的开始负伤,更糟糕的是,我甚至无法确认自己的负伤情况——听不见,看不见,闻不见,没有痛觉,也没有味觉,天使的力量依旧引导着我前往恶魔的方向,并告知我它们的生死,但在敌人倒下后……

      与它们战斗的我怎么样了呢?

      我不知道,也无法确认了。

      行走时不知自己落足何处,挥剑时不知剑指何方,连躯体受损也无法确认,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体内的能量比先前还要快的衰竭下去。

      虽然还能通过脑内安装的接收器接受任务,再依靠本能分辨恶魔的秽气,与它们战斗……但谁都知道,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教廷方面愈发加紧了对下一任代行者的制造,而我……感到十分愧疚。

      无论是锐减的任务数量,还是越来越久才能抵达的任务地点,或者某次战斗后彻底失去响应的右半身,无法奔跑的双腿……无声无光的世界中,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很给前辈们丢脸吧。

      在我之前,从不曾有工作到这种程度的代行者。

      我们的身体极为特殊,尤其为神所制,融合了天使力量的核心所具有的魔法因子,无论浓度还是等级都远超普通界限,一旦泄漏污染,危害比人类魔法研究所能造成的影响可怕无数倍。

      核心自神给出后就从未离开过隔离匣,被我们特殊合金所造的身躯严丝合缝地包裹在身体最中心。

      它很强大,也很脆弱。

      正如这个坚韧而不能再遭受冲击的世界。

      所以,为了防止在任代行者机体破损,对于我们的工作年限,教廷内部有着无比严格的把控与计算。

      举例而言,我被预测的行动年限是九年,这是根据机体特性与能量消耗速度加以计算,在得出答案后,再舍去小数点后至少半年的预测时间后,才最终定下的名为‘可能’,实则只会多不会少的寿命。

      几百年来,从第一代‘生命’开始,没有一任代行者的寿命少于预测。

      因此,当枯竭过早的来临时,我和我的制造者们都无比茫然,没有任何的经验,也没有丝毫应对的办法。

      教廷为此忙得焦头烂额,而我,非常、非常羞愧。

      尤其在感知系统全部停止运行,身躯不可避免的开始负伤后……我甚至有些后悔诞生在世上。

      如今的我已经是报废极限,随时有泄漏污染的威胁。然而,因为下一任的代行者迟迟未能制造出来,我不得不一直坚持到现在,用这样令人羞耻又满是威胁的姿态一次次出现在人们和敌人面前,偶尔,连我都会想,还好我已经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不然,恶魔的讽刺奚落尚且轻描淡写,而人类对我的恐惧和对‘代行者’的质疑,是多么令人惭愧到抬不起头啊。

      我每日都在祈祷接任者早一点诞生。

      还好,虽然每一秒都怀疑自己即将倒下,但还好,我终于还是坚持到了这一天。接收器收到这一次任务的同时,也带来了我等待许久的消息——新一任的代行者躯体已经制造完毕。

      它终于来了。

      这一次任务后,我终于可以卸下职责,回到中央教廷报废回收了。

      实际上,我连这最后一次的任务也不必要完成,可以把它留给教廷的剿灭部队或者接替我的后辈,让全新全盛的‘代行者’威风凛凛,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这个裂隙,这也是更安全的选择——但它的地点和中央教廷离得太远了。

      接到任务的时候,我估算了一下两个地点之间的距离。受限血肉之躯的剿灭部队暂且不提,代行者从中央教廷嵌入核心激活人格到掌握身体与技巧,能够出任战斗,大概需要半天的时间,而即使是全胜的代行者之身,从中央教廷赶去这个几乎横跨一个大陆的任务地点,也需要两天以上。更枉论途中还很可能遇到突发状况,遭遇意料之外的新生裂隙,消耗更长的时间。

      而教廷下发各地的短期结界,只能维持三天。

      它注定是我的任务。

      简直就像是神的眷顾,在我这个不合格的工具报废之前,给我最后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抛去过去的错误和狼狈,让我能以战士的身份给这短暂的一生画上圆满的句号。

      我对此万分感激。

      我一定是最蒙受神恩的一任代行者吧?

      为了不辜负这份恩泽,接到任务的那一刻起,我便调动了全部的力量全力赶往任务地点。

      可惜,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

      虽然已经失去了视觉,但作为人造产物,只要意识清醒,对于时间的把控还是精准的,加上时不时还能接到脑中接收器的距离提示,所以,在赶路一天后,我很有些失落的发现,自己离任务地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如果是从前的我,明明半天就可以赶到的……

      果然是即将报废的身躯啊,已经完全无法胜任工作了。

      怀着对正焦急等待救援的人们的愧疚,沉默的赶路中,我的思绪忍不住开始发散……我又想起了瑞亚。

      从我将写得厚厚的信与他一起留在大主教处,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说来惭愧,为了在错乱严重的系统中能有更多的空间存储重要的事情,我将很多无关的记忆都删除了,这其中就包括我将瑞亚交给的这位大主教……与人不同,对我而言,删除了的记忆就无法找回,也不会留下什么模糊的影子,所以,我已经彻底回忆不起这位主教的模样和声音了。

      我同样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选择那位主教了,只记得是和瑞亚的身体有关……?

      总之,瑞亚被我顺利的留在了那里。果然还是人类更能与人类沟通啊……我费尽心力也无法说通的孩子,在与主教交流后,终于垂着头与我告别了。

      我对教廷的人们报以全心的信任,将瑞亚留在那里后,并不担心他的身心健康,没有再推延时机,也不能再拖延下去,利落地离开了这个孩子。

      只是,与我预想的不同……连我自己也不曾想过,我这人造的身躯,资料崩散严重的主脑中,在与瑞亚告别后,竟然是如此想念他。

      这也是我新学会的感情,‘想念’。

      忙碌且重复的工作,提起长剑并砍下,踩过尸体再前往下一处战斗,与曾经的每一天没有区别的日子里,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时间可以用来回忆一个人。

      有的时候,是斩杀恶魔后下意识回身又停在转身之前的动作,没能迈出的那一步。在赶往下一个任务地点前,我会想起曾经扑在我怀里的他。

      有的时候,是踩到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没能调整重心摔在地上,因为没有五感,连自己跌倒都不能及时发现,困难地爬起来时,我会想起曾经被他搀扶的场景。

      还有的时候,是发现机体破损,整个右半身失去了响应,一面紧张隔离匣是否有破损魔力因子有没有外泄,一面思考接下来怎么依靠左半身完成接下来战斗,脑子里突然又闪过一个小小的,还好‘他’不在的念头。

      纵使如此狼狈而忙碌的时候,我也不由为这个念头的出现愣了愣。

      ……他?

      无光无声的世界里,印在我失去视觉的眼底和耳内的他的颜色和声音,在告别之后才猛然发现,竟留存的如此清晰。

      于是,连人造之躯的我也能明白,这就是‘想念’啊。

      但与瑞亚在我身旁时不同,现在回忆起他,我的心情是如此平和。

      没有悲伤或痛苦,没有忧虑与踌躇,没有为彼此留下遗憾,做了所有我能够做的事情,又将他留在了最令我安心的地方。他一向是个温柔又聪明的孩子,我从不怀疑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当他再长大一点,被真正为他所需要的人类们陪伴、教导后,他会懂得离别的寻常,生命的珍惜。

      所以,每当我的脑中泛起思念,便会同时燃起一股幸福,那是为他正一步步走向幸福,而感同身受的那份幸福。

      我想,虽然一直没能做到,总是做的太少,但在这短暂生命的最后,我终于履行了我的职责,像借与我力量的‘慈爱’的大天使那样,目送一个在我怀中长大的孩子走远。

      不怪露西艾拉倪下留下如此多的传说。

      这一刻的心情,仿佛朝阳细细融化积雪,春雨缓缓浸入土地,竟是如此欣慰与温煦。

      ·

      曾经短短,如今长长的路,仿佛我短暂又充实的生命,在静静地回味中,一眨眼就走完了。

      按照测算,我应该是到达了与这次的裂隙相隔不远的村庄。一般而言,尤其是发出求援信的村庄们,在与裂隙离的很近的情况下,作为保护人类的战士,‘代行者’们会在前往裂隙前为这些村庄留下防护手段,防止人员或者财物损失——没错,就是我那巨大一包的储物空间里的各种高级道具,这也是为什么不需要外力支援,也无法通过外界补给能量的‘代行者’从教廷出发时会携带如此多的辅助品的原因。

      不过,对现在的我而言,本就没有触觉的身体又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不要说打开空间搜索道具再交到人们手上,实际上,我连包袱还在不在我身上都不知道……只能怀着愈发沉重的愧疚心,以最快的速度穿越过这村庄为他们解决掉裂隙以表歉意了。

      我这么想着,尽力操控着迟钝的身体朝着裂隙笔直前进,然而,尚未走出村庄范围时,便骤然感觉到身后燃起一股浓郁又熟悉的秽气,在混沌一片的世界中清晰的令人厌憎。

      毋庸置疑,那是恶魔。

      恶魔侵入村庄了?

      即使是这样的身体,我的本能依旧没有丝毫减弱,极快的做出了战斗反应,只是我早已丢失了佩剑,如今只能与恶魔空手战斗——不过,坦诚地说,作为拥有远超想象庞大力量的‘代行者’,赤手战斗才是最强的。

      在彻底停机之前,没有剑刃能比‘代行者’的双手更有力,也没有盾牌比这高密度合金的身体更坚硬。于我,无论是压制还是进攻,黑暗无声的世界里,空手作战都比之前勉强使用武器时更便捷,我的身体本身便是最强大的武器。

      ……只要不去考虑身份和形象,不去考虑这样野蛮的行为又为教廷与‘代行者’的名声的抹黑了多少。

      我只能安慰自己,接任者已经进入了最后制造期,我丢不了太多脸,很快就要报废了……

      只是,在此刻,赤手空拳的劣势也显现出来。我的双腿在之前某次战斗中受损严重,已经无法奔跑,手上又没有能够投掷的武器或远距离攻击手段,即使很快的转身进入战斗状态,当我走回方才漫布着秽气的坐标时,那传出秽气的恶魔却已经消失无踪了。

      仿佛这之前的每一次。

      恶魔为何会出现?

      它又做了什么,是否造成了人员伤亡?

      失去了感知系统,我无法用常规手段探查四周,也无法呼唤四周可能存在的村民,只能感应着秽气的方向,在秽气彻底消失后,无能为力,懊恼承认恶魔逃走的事实。

      这非常、非常的不正常。

      代行者的使命便是保护人类,与恶魔战斗——掌握核心中天使力量的我们,本身便是最强大的秽气雷达,再狡猾的恶魔也绝躲不过我们的探查,更不要说从我们面前逃走了。

      然而,这件事却在这数月,准确地说,这两月间发生了很多次了。

      这团秽气的主人一开始是跟踪我……应该这么说吧?虽然难以理解作为恶魔为何要来找死,但这秽气的主人确实是自己找上门来,在我探查范围内现出踪迹。

      发现它后,我立刻迎击这个恶魔,然而……

      它消失了。

      那时的我虽然已经失去了听觉与视觉,却尚未失去嗅觉,我无比清晰的感知到一团浓郁至极的黑色秽气从我面前消散不见,带给我比身躯提前开始的衰竭更大的震撼。

      多次探查周围无果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报告了恶魔逃逸,一时教廷上上下下严阵以待,我和人们都以为这个有能力从代行者手下逃走的恶魔会引发巨大的混乱,将这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世界搅起风波——然而,数月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增多的裂隙,没有增加的恶魔,没有增长的受灾群众,什么都没有,就仿佛那个逃走的恶魔是我的错觉。

      但‘代行者’怎么可能有错觉?!

      即使连教廷的人都怀疑地问我,是否弄错了什么,我也不曾动摇。我知道,他们是认为我这个过早衰竭的残次品不光能量供给出现问题,连探查功能也出现了问题,但我清楚的知道,我没有弄错,我不可能弄错秽气。

      我甚至标记了这团秽气,就像猎人给猎物装上了追踪器,在这之前,从没有哪个恶魔能从标记下逃走。虽然‘代行者’的秽气探查范围只有半径一公里,但标记却可以穿过整个大陆,将被标记的秽气所在的坐标清晰的传递到我们的脑中——但它就是消失了!一次次的!

      出现时毫无征兆,消失时又无影无踪……什么时候地狱诞生了这种恶心的家伙?

      而且,还有更令人难以启齿的,我不曾对任何人言及的部分……

      它实在没头没脑,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但在这秽气一次次短暂的与我接触中,我对它的记录不可避免的深刻起来,我也愈来愈确定这个发现,纵使它天马行空、不可思议。

      这秽气的主人很可能就是污染瑞亚的那个恶魔。

      虽然一生与恶魔为敌,代行者却不具备多少恶魔的知识,注定被清缴的低劣垃圾不值得我们消耗存储空间。所以,虽然我们能够探查它们的秽气,却不并不能仔细的分辨出各个恶魔的秽气……这话真是有点恶心,谁会去仔细分辨恶魔的秽气呢?

      难道有人会将垃圾扔进垃圾箱之前记住它们的长了几根菌丝?

      不过,对我而言,有一个例外……

      是的,当然。

      瑞亚。

      无辜的、可怜的孩子,惨遭恶魔秽气侵蚀的瑞亚。

      我的一生,几乎就是与他同行的一生。尤其是最开始的那段日子,为了能够让他摆脱污染,我曾无数次的探查他身上的秽气,按捺着排斥细细研究、尝试净化,纵使最后一无所获,却也深深记住了这股秽气的味道。

      奇特的轻薄,又带着黏稠的质感,死死融合在瑞亚的身体内,令人无比生厌。

      即使一开始未曾想解析这团逃逸秽气的特点,在这个恶魔挑衅般再三出现我周围后,它的特性不可避免的被我标记、捕捉。

      我对恶魔的知识固然稀薄,却也正因为这知识的稀薄,显得唯独留存在我脑海中的这两份秽气的影像过分清晰。而当它们的资料同时被储存在我的存储器内,尚未失灵的检测器在第一时间便发出滴滴的提示声。

      符合度88.7%

      什么样的恶魔能拥有和瑞亚体内秽气如此相似的秽气?

      即使是我,也明白答案。

      我曾以为在发现瑞亚的那一天便已经结果了让他痛苦的源头。那个荒芜偏僻的小岛上在我们离开时再也没有任何恶魔和秽气的留存,我又是多么信誓旦旦地对他保证再也没有能伤害他的‘人’——那时的我何尝能想到,在生命走到尽头的现在,世界却将这份沉重的真相抛还我身。

      我以为对他好的,他不屑一顾。我以为了解他的,他直言反驳。我以为为他做的,也是空中楼阁。

      我似乎……总是做的太少,什么都没能为他做到。

      真难啊,太难了。

      无论是教廷还是身边人,都给予了我诸多赞誉,认同我有人的美德,如此接近一个人。

      但是,‘成为人类’,在如今近的,‘接近’的距离再跨越那一步……真是困难到我这人工的身体怔愣感受着再次散去的秽气,半天回不过神。

      不过,再难言的酸苦,比其他恶魔更让我想要斩杀,想着一定要斩杀的家伙——都不应该被放在预订了的工作之前。

      我曾经听闻,有人提出过这样一个难题。

      假如一个人手握着能够扭转乾坤的道具,那么,他是应该将道具向右抛去,拯救一个孩子,还是将道具向左抛去,拯救两个成人?

      人类中对这个问题有诸多探讨,尤其是在世界裂隙出现之后。不过,对于代行者而言……纵使身为‘慈爱’,纵使那个孩子是瑞亚,我也只会选择能拯救更多人的那一个选项。

      若真面对那样的场景,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将道具扔去左边,然后自己奔去右边,以身为那个孩子挡下一切可怕的攻击吧。

      广袤的世界上,生活着这么多可爱而无价的生命。能比一个生命的价值更高的,只有两个,三个,更多的生命。

      而我们存在的意义,便是呵护这块土壤,期待它开出更多的花。

      我需要继续去完成最后一份的工作了。

      无法探查四周是否有村民或房屋受损,也不能出声提示大家恶魔的出现,什么都做不到的我,最后在这村中驻留了两分钟,便怀着平静的心情重新转头往不远处的世界裂隙前进。

      匀速前进中,我没有停止思考。

      假如那个恶魔再在我的面前出现……我一定要全力将它拦截击杀。

      不过,如果做不到,也没有太多可以遗憾的地方。我报废回收后,新一任的代行者,全新全盛的后辈,对这世界的爱和对恶魔的杀意不会比我减少半分,将世界与责任留给它,实在没有一点需要担忧的地方。

      不,不如说,更令人安心了。恶魔消失的次数一多,连我也情不自禁怀疑起,是否自己的损耗真的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已经完全无法胜任工作,或者围剿中出现了察觉不到重大失误才让它逃走——而我的后辈会做好这一切的。

      只是……唯一令人有些忧心的地方,稍微难以启齿。

      对于恶魔而言,积蓄力量最好的方式便是与人类,尤其是生命力强悍的青壮年或孩童缔结契约,吞噬他们的生命能量。

      在数百年前,我们与恶魔的世界尚未被牵引碰撞时,恶魔们在自己的世界内通过互相吞噬增加力量。

      而在那之后,当它们随着碰撞后的裂隙来到了这个世界,因为是异界生命,它们不曾拥有我们推崇的美德,能量转化也与我们世界截然不同。

      有着神明庇护的人类身上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令它们垂涎三尺,却又无法简单吸收。恶毒的它们便想出了诱以利益,对贫穷者给予金钱,对卑微者许以权利,对痛失所爱者允诺起死回生——用看似美好的一切百般蛊惑,而后让可怜的,被蒙蔽的人类们签订契约,自行将生命能量奉上,达成一场看似等价交换,实则极为不平等的交易。

      正如人类的生气于恶魔转化率非常高,恶魔的秽气中……对人类而言,也蕴含着强大的能量。

      他们用自身污浊的秽气替换人类的生气,达成许多人类看来天方夜谭的奇迹——然而,秽气是不可能被自成循环的人体吸收的。

      对它们而言,起源神明的生命能量就是最上等的补品,却从不曾在意被秽气替换了生气的人们,该如何活下去。

      这便是它们在牵引力消失后仍一次次撕开两个世界间的裂隙来到人间的理由,也是我们‘代行者’存在的意义。

      神明与天使们在世界出现裂隙后,再也不能亲身降世。

      过于强大的他们,宛如如今被严格限制的魔法,纵使轻轻飘落,也会给脆弱的世界带去沉重的打击。

      然而,他们又是多么怜爱着这个世界,怜爱着人类啊,愿意将力量剥离下来,细细捏揉,扔向人间。

      这便是‘代行者’。代行职责,代行美德。

      我们出现后,曾经与大量人类签订契约吸取生气,转化成大恶魔的渣滓们再也没有条件在世上肆虐。

      第一代的代行者,‘生命’清缴了每一个恶魔的聚集地,结果了所有强大的恶魔,而后,在报废前呼唤了‘生命’的双生兄弟,第二代的代行者,‘自由’。

      ‘自由’以强悍的能力加固了两界结界,让本能在两界间随意来去的恶魔再也无法逃回异界。

      它们与赠与它们力量的两位倪下如出一辙的温柔强大,为后来者奠定了胜利的果实,是每一任代行者前进的目标。

      而教廷,这些令人尊敬的,神在人间的信徒们则趁机安抚各地城镇村庄,发放赈灾物资,为残破世界制定新的秩序,又在各处建立分部与免费学校,驻扎能言善语的主教,对人们耳提面命恶魔的可怖和不可信。

      接下来,便是长达数百年的拉锯。尝到了甜头的恶魔们不愿放弃这块滴蜜的蜂巢,而我们便一次次将它们伸出的爪子砍落。

      随着教廷的宣传和研究愈发精进,便是最偏僻的山庄也知晓了恶魔与裂隙的可怕,得到了可以暂保无忧的临时结界,它们能骗得的契约越来越少,而来到这个世界的恶魔却无一例外失去了生命。

      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恶魔们终于产生颓势,裂隙事件越来越少,也再不曾进化出数百年前那样强大到可以与代行者相抗衡的大恶魔——直到现在,直到今天。

      这股一次次出现在我眼前的秽气,第一次现身便有着远超我所见其他所有恶魔的浓度,而随着时间过去,直到方才的最后一次现身,它已经成长到令我无法确信能够斩杀,毕竟,我的能力衰退严重,而它实在过于能够逃跑……不,不如说,这种强度的恶魔,即使是全盛的我,恐怕也要经历一番周旋吧。

      它拥有了令人胆寒的力量。

      这意味着什么,它又为此在这期间都做了什么,我不敢设想。

      作为‘慈爱’,纵使我与同胞们相比并不长于战斗,却也绝不是区区恶魔能够比拟的对象,然而……

      仿佛噩梦般。

      纵使不愿承认,不敢相信,我也不得不承认,不得不相信——

      在我的任期内,又一位大恶魔诞生了。

      然而,和数百年前能与继承了神之麾下第一天使能量的‘生命’正面对抗的大恶魔们不同,这位力量不逊于它们的大恶魔过于……

      我应该这么说吗?

      它过于安静了。

      没有压迫小恶魔聚居称王,没有关押人类作为牲畜储备,没有酒/池/肉/林,也没有挑衅神明,没有做一切我以为、我担忧着它会做的恶行。

      与数百年前疏密截然不同的,教廷的情报网绝不可能漏过任何消息。

      即使怀着沉重的担心一次次询问,可是,没有就是没有。不怪教廷心生怀疑,认为我探查错误,实在是这个大恶魔就像无事可做一般,除了不停出现在我身边又逃之夭夭,一点旁的音讯也不曾传出,仿佛不存在似的——而这种事,谁能相信?

      若不为了肆意作恶,将其它存在踩在脚下,恶魔们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来到人间变强?

      ……好吧。

      不怪它能在污染了瑞亚后潜藏那么长的时间。如此强悍又懂得匿踪的恶魔,连挑衅代行者也晓得要挑选狼狈的、即将报废的我,与它狂妄自大的同胞们截然不同,如此奸猾可恶,又令人无可奈何。

      不过,它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是啊,残破的我已经无法与它匹敌,连面对挑衅也只能忍气吞声,不过,新一任的代行者机体已经制成,在我之后,我的后辈一定能给它颜色,让它用生命醒悟它的愚蠢——只待我完成这次任务,返回中央教廷,一切便结束了。

      至于我……

      纵使看不见,听不见,世界一片混沌,然而,核心中传承的力量,‘我’这个存在的基石,‘慈爱’之力正在大声告诉流淌着它的我的身躯,世界裂隙已经近在眼前,恶魔的秽气清晰可辨。

      我站在了最后的战场上。

      一团……两团……三团……啊呀,真难得。

      现今已经很少一次出现三只恶魔了。

      也许是刚经历了更令人作呕的秽气,这些同样恶心的恶魔的秽气,在我的感知中,都显得比以往清爽了。

      而且,它们是多么令人亲切的愚蠢又自大,和最近遇到的每个敌人都一样,在我拉近了距离,以他们的视力能见到我的形貌的远近后,一下剧烈张狂地燃烧起秽气,朝我的方向直冲而来。

      纵使没有了听觉,我也能听到它们自得和嘲笑的声音。

      若是还能控制面部表情,我一定会微笑吧,为这如此顺利而圆满的,生命中最后的一战。

      可惜,我早已做不到了。

      我能做的,只有在最先接近的我的那团秽气来到我的身前时,抬起仅剩的左手抓住这团秽气中间的部分,将它提在掌中。

      恶魔尚未开始挣扎,我的力量已经轻巧地扼断它。

      听不见惨叫,看不见死状,感觉不到手中握着东西,秽气比它冲来的速度更快的断成两截,消散了。

      我扼断的,是它的脖子,还是腰呢?

      想了想刚才秽气消散的速度,还是脖子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我以头颅的体积与重量开始计算,往另外两团陡然顿住的秽气探查了一番,朝着更浓一点,却同样弱得可笑的恶魔抬起左臂。

      如果刚才手上有这个东西就好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做出了投掷的动作。

      第二团秽气骤然倒下,而第三团秽气转身就跑。

      无法追上它的速度,我先走到第二团秽气身旁,抬脚碾碎了它,感知着第二团秽气同样消散,俯下身,将左手按在了测算中自己的膝盖上。

      既然已经是最后一次的战斗,也不必再考虑之后的机动能力了……这么想着,我将小腿的合金支架抽出了一半掰断,朝着那团已经逃到了远处,变得小小一个点的秽气再次举起左臂,施力、投掷。

      战斗结束的非常快。

      我早说过,代行者的身体便是最强的武器。

      最后一团秽气也消散在感知范围内之后,我仔细探索了一番四周,确定这个裂隙只涌出了这三只恶魔,便直起身,有些艰难地往裂隙前进。

      然而,失去小腿支架的影响比我想的还要大一点。

      走了好几步,我发现自己和不远处的裂隙一点距离也没有缩短,这才明白方才应该是没能掌握好平衡再次摔倒了。

      我不由有些无奈。对现在的我而言,摔倒后再站起来可比和恶魔战斗还要困难。我不知道自己倒在哪里,倒下的姿势又是怎样,虽然能活动手脚,却感觉不到它们。

      甚至于……我现在连自己的头在哪儿都不能确定。

      一切感知系统全部停止后,我对外界的探索只剩下的体内的核心。

      当然,核心只能感应带着秽气的恶魔与裂隙,而且,与人的重要器官心脏不同,核心是位于代行者身体最中央的,这也导致了我现在……除了知道裂隙就在很近的地方之外,不知道自己哪儿是头,哪儿是脚,面朝上还是面朝下,又该怎么使力才能再站起来。

      我有些茫然地在地上呆了一会,正想着这么近,不如直接往四边滚动一下试试看能不能接近裂隙,一股熟悉的、浓郁的,令我瞬间提起全部防备的秽气骤然出现在不远处。

      那是——!?

      与旁的情形不同,现在的我几乎没有战斗能力,感知着这团秽气越来越接近我,甚至已经近在咫尺,不由愈发愤怒。

      竟然在这个时候……!

      我强自冷静,每分心神都死死关注着这团秽气的距离,终于,在它离我不足十公分时,积蓄了半天力量的身体被我操控着猛地暴起,直接撞上了那团秽气,将它撞倒在了地上,压制住了它。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撞到了它。不过,想必代行者这合金所制的沉重身体是撞得它不轻,不然,它也不会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还发出一声含糊吃痛的“唔……”

      ……?

      不对。

      我早已失去了听觉,我从哪里听到的这一声?

      难道是幻觉?但这人工制造的,失去所有感知的身体怎么可能有幻觉?

      然而,那声音却如此清晰,的的确确在方才出现在我脑中,甚至现在仍在回响……

      没错……出现在我脑中……如此、如此的——熟悉。

      如此熟悉,我绝不可能忘记,绝不可能认错的声音。

      那是,那是——

      愣了好一会,我终于忍不住混乱的思绪,无比怀疑的、惊慌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地呼唤那个名字——

      [瑞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六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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