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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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感觉到动作间的衔接变得不那么流畅，是在与瑞亚同行的第六年中。
那是一个树叶枯落的傍晚，将瑞亚安置好后，我仔细而全面的搜寻了这片区域，终于找到了最后一个躲藏着的，也是相对而言能力最强的那只恶魔。
它似乎是一只炎魔……？我对恶魔的种类并没有太多了解，对终将斩杀的低劣杂碎们，‘代行者’们没有将他们的资料储存下来的必要。不过，这只能够燃烧的恶魔的确比这一片裂隙区域它其他同类强上一些，它并不能给我带来威胁，但为了能干净的，不给远处的瑞亚造成心理阴影地解决它，我与它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周旋。
自从瑞亚跟在我身边后，这样的行动对我而言已经成为了重复过不知多少次的惯例。但这一次，在即将给恶魔最后一击的时候，在我侧横过长剑蓄力瞄准的这一刻，我听到到了这具人工的身躯内，由魔法衔接在关节的齿轮发出的那一声轻轻的，脱轨般的‘咔哒’。
——‘咔’
……虽然还是干脆地解决了恶魔，然而，本该在一秒内挥出并收回的斩击却被迫因为右臂的脱力而延迟到了三秒，着力点也有偏移，没能将它的头斩飞出去，只是砍落在地，足足三倍的时间差距和如此分明的失态，令我在了结敌人后，第一次有些回不过神。
在回身迎接瑞亚之前，我先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我的双眼内的光学镜头没有透视功能，但这一刻，它仿佛透过了我柔软的仿制肌肤看穿了其内因能源枯竭而开始崩毁的机体。
这一刻到来了。
每个代行者都会迎来的这一刻，自产生自我意识起便深刻了解的，并不为之产生恐惧或悲伤，同样也避无可避的这一刻，它来到了我的身上。
然而，与微笑着走出中央教廷时的我不同，此时此刻，我第一次有些茫然。我短暂的生命里，自从与瑞亚相遇后，品味过许多次茫然的滋味，但那都比不过这一次，就像小小的火星比不过灼热的太阳，这一刻，我的茫然是巨大的，是沉重的，是无法克服的……我完全不知道此刻我应该做什么，只能盯着我表面完好的手掌，任由这茫然夺走了所有的主意。
‘代行者’是没有前辈能够引路的。每一代的‘代行者’的降世，都意味着前一代‘代行者’的陨落。
这也就是说，即使我从我的制造者们那里得到了堪称详尽的我的行动预测，然而，真正能更准确地解释的，代代独行的‘代行者’们，他们从未有机会给后来者留下报废前那段时间的叙述与感受。
我们没有知觉，没有味觉，不会疼痛，也不会疲劳，所以，在这具身躯第一次出现迟滞，开始了报废的倒计时的那一刻，我从未想过它的到来会是如此突然又明显，令人无法忽视。
……更何况，这比我预期中，也比我的制造者们的预期提前了太多。
作为‘慈爱’，即使我没有‘生命’那么强大的续航能力，然而，传承来的力量更偏近于守护的我，本应有着比前两代前辈，常规状态消耗更大的‘勇气’和‘勤劳’更长的寿命。
我本以为我能为人类们工作更长的时间，陪伴瑞亚更久一点，但……它就这么开始了，没有给我准备，也没能让瑞亚成长得更成熟。
我被预测的行动年限是九年。
然而，才不过第六年，我就开始出现崩毁迹象，可想而知，即使我再竭力地坚持，也绝不可能有那么长的寿数了。
我正有些恍惚怔愣地想着这一切，不知该如何对瑞亚，对圣都中即使动作再快也一定没能生产出下一具代行者机体我的制造者们解释这一切，又该如何让他们接受……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提前这么多时间……我从没有受过损伤，我的战斗也应该并不算密集？
至少我可以确定，我的战斗绝没有第一代与第二代的前辈们那么紧凑，更不存在他们所需要面对的紧张外界环境。自他们成功地将世界自崩溃边缘挽回后，越往后的‘代行者’们的任务也就越轻松了，虽然还是会面对数不清的战斗与封印，但随着世界裂隙问题的公开化，人们都愿意给我们提供帮助，信任我们的剑，克制对于魔法过于激进的脚步，让每一任的代行者都能留给下一任一个更好一些的世界，然而，然而……
是什么让我的寿数一下少了那么多？
我不知道理由，也不知道我还能有多久，没有一任前辈留下给后来者关于出现老化后到报废之间剩下的时间的只言片语，我们只会工作到无力维系，再用最后的能量返回圣都报废回收。记录只会留下我们存在的时间，却不能了解我们是从何时开始消失……
但我清楚的知道，属于我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了。
可我至少得坚持到七年。七年，是教廷制造出一具新的代行者机体的时间。
我看着自己的手，控制缓缓张开合拢，叹了一口气。
也就在这时，瑞亚跑到了我的身边，已经有我胸口高的大孩子伸出手从我背后环住了我的身体，唤回了我的神智。虽然心头还压着如此沉重的压力，但我还是在回神之前就转身回抱了这个依赖地将头贴在我身上的孩子，摸了摸他的脸。
“让你久等了，瑞亚。”我收敛了面上那些不该出现在孩子面前的情绪，与往常一般恬然微笑。
“好久哦——”
将头埋在我胸前的孩子可爱地在我胸前蹭了蹭，把那头黑亮的长发都蹭出了毛糙：“怎么了吗？为什么这一次这么慢呀？我等了好久哦……”
“啊呀。”
即使正为过快崩毁的问题而忧虑，见到如此可爱的瑞亚，我也不得不笑了起来，半蹲下伸手捋顺了他的长发：“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作为补偿，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吃的东西吗？”
“没有哦……”
抱着我的瑞亚懒洋洋地回答我，在我脸上轻轻一吻，很快松开了我，牵着我的手一起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地告诉我他方才等待期间都做了些什么。
随着他越长越大，虽然我还能轻松地把他抱起来，但他却逐渐不愿意在夜晚赶路之外的时间被我离地的抱着了，然而，开始长大了的，有了稚嫩自尊心的他还是非常喜欢与我的身体接触与唾液交换。
果然，没过多久，牵着我的瑞亚就贴近了我，闪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朝我张嘴示意，我会意地抱起他，低下头与他接吻，颅内音频接收器如往日一般感受着他吸吮吞咽我的舌头与口腔的声音，然而，就在这时，我再次感受到了那股在之前战斗中不受控的迟滞感，身躯中本应不断运作着的某个齿轮发出低微又刺耳的‘刺啦——’，僵涩地停下了转动。
因为正低着头，这股迟滞感比方才更强烈了，令我正行走着的双腿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不得不与瑞亚分开了。
糟糕，没有摔着他吧……
“‘星星’！？”
我正半撑着自己摇头，将自己从驳乱感中取回，便感到瑞亚惊慌地扶住了我，他飞快眨动了两下眼睛，很快就有掺杂着疑惑与恐惧的颜色爬上了他漂亮的瞳孔，我看见他扑到了我的身上试图扒开我的衣服，我听到他声音微带颤抖地不住询问我：“你受伤了吗？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没事的，瑞亚。”
此刻，那股突如其来的，机器卡壳的感觉已经散去了，我心下叹息，面上微笑着扶着他的肩膀站直了，平静地对他说：“我没有受伤，别担心，没事的。”
“……唔……”
瑞亚白嫩的脸蛋伴着我的解释愈发纠结在了一起，不再理我，埋头继续拉扯我的衣服。
我舍不得暴力地拉开他的胳膊，只能顺从地蹲下，展开双臂，向他示意：“我真的没事的，瑞亚。”
“我不信！”
瑞亚暴躁地反驳道，他朝我瞪了一眼：“你以前从来没有愣那么久……你刚刚还差点摔倒了！”
他一旦强势起来，我便只有无奈退步的余地，更伸直了手臂，默许了他的检查行为。
然而，在将我上身扒了个精光，仔仔细细排查了半天后，瑞亚的神情还是不能明朗起来，他紧接着朝我下半身的衣物伸出了手，这一次，我不得不抱着自己的衣服试图阻止他：“瑞亚，恶魔是不可能朝着没有要害的腿部攻击的。”
“不准动！”
瑞亚任性地命令我：“我就要看，谁知道你伤在了哪里？‘星星’，不准动！”
我不认同地看着他的眼睛，而他丝毫不退让地回望我，将我这个不能反抗人类的‘代行者’用气势压倒。
僵持了一会，瑞亚还是没有一点让步的迹象，无奈之下，我只能再次顺从地伸直双腿，任由他将我全身都扒了个精光……感谢这里临近世界裂隙，附近不会有行人路过，不然我现在的样子实在与‘代行者’的形象不符，即使没有性别与性/征，在野外赤/身/裸/体也绝不是教廷出身，恪守教规的我们应该做的。
……瑞亚是不是有些和我距离太近了？还是一般的孩子就是会和养育他们的人有这样贴近的距离？
在我走后，他要怎么学会，能有谁来教他与他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呢？
我思考着问题的同时，瑞亚很快把我扒了个干净，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巡查了我的全身，又是撩起我的长发，又是分开我的双/腿，我身体每一处可能漏过的地方都被他搜寻过了。
他什么伤口都没有发现。这是当然的，在我们的能量不足以驱动这人工的躯体之前，绝没有恶魔可能伤害‘代行者’，若不是我们拥有压倒性的实力，我怎么可能把他带在身边。
但我外在的健康似乎让他更烦躁了，一脸阴沉地啃起了手指。
我两只手都拿着自己的衣物，无法制止他的动作，只能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对他说“不要这样”，却被他偏过头故意忽视过去了。
唉……
他不听话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但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无能为力，只能揭过这件事，尝试取回着衣的自由。终于，在我再一次向他温声询问“我可以穿上衣物了吗？”之后，他鼓着一张脸和我对视了半天，气逐渐憋了下去，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地点了头。
我松了一口气，动作极快地开始穿戴自己，然而，我也无法忽视瑞亚的低落，一边分穿别系带，一边一声声温声宽解他：“我真的没有受伤，请放心吧。”
我微笑着：“放心吧，瑞亚。”
“……但你从来没有这样过。”
瑞亚咬着下唇看着我，眨着他开始泛红的眼睛。我深知此刻的他非常需要的我的安抚，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简单穿戴了内搭，便腾出了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真的没事的，你不是确认过了吗？”
伴着我的抚摸，瑞亚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嗯……”，他依恋地用脸蹭了蹭我的手，在我掌间哀哀地问：“那你是怎么了？不要瞒着我，我不想你有事……”
“‘星星’，你怎么了……？”
我穿戴着衣物的那只手和抚摸着他的那只手，在他的爱娇与哀求下，都缓缓停住了。
明明之前的那份阻滞已经消散，我的身躯却变得比那时还要僵硬。
好半天，我才感觉身体重新运转，能够维持着不变的笑容，轻轻开口：“我……”
“……我……”
我即将报废，再也不能陪伴他。
这样的事，我要如何与他说呢？
光是想象他悲伤的脸，就让我才吐出一个音节，就在望着我的瑞亚双眼前失去了言语的力量。
……我应该怎么说，我能够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人工的脑内一片空白，只能如他望着我一般深深望着他，既想不出安慰他的主意，也没有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办法。
假如……假如这一刻，坐在瑞亚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人类，是某位可爱的，自然孕育、自然诞生的生命，面临我的窘境，她会对瑞亚说什么呢？
是会诚恳直白地告诉他自己死期将近，还是会选择善意地隐瞒，将今日的反常轻轻揭过，享受最后一点时间的平静呢？
而瑞亚，瑞亚他又希望得到什么呢？
……无论他们选择什么，那都是选择。而我，对生来便是为了服务人类，拯救生命的我而言，面对瑞亚的眼神，面对他的疑问，我纵使再犹豫、不忍，也没有丝毫的选择。
‘代行者’的原则便是不允许对人类有任何的谎言、隐瞒。
然而……然而，瑞亚，这个依赖着我，这个无法离开我的孩子，我该怎么告诉他我正在步入死亡，我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这个残忍的事实，我该如何在这进入倒数的短短时间内让他学会没有我之后的生活呢？
我曾经对他说了那么多次的‘永远’，说我会一直陪伴着他……我本以为我们会有更多一些的时间，在一个合适的，在他成长到能够接受分别的时机，在他能平静的理解生命中的聚散时再与他告别，像真正的‘慈爱’，像露西艾拉倪下那样怀着祝福陪伴孩子长大，再目送他们走远。
然而，然而，这‘永远’，这‘一直’，它们在我承诺下的时候是多么笃定，没有留下半分余地，直教现在的我无法开口，我说不出半个单词。
我只能沉默。
瑞亚与我对视着。
“‘星星’——”
最终，瑞亚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这个孩子抬起了头，无比坚定地看着我，仿佛眼中烧着两团火。但我发现了他颤抖的指尖，那每一分的颤抖都仿佛敲在了我的心上，让我本就愧疚悲伤的心愈发沉重，死死黏住了我发声的音管。
我由美德构成的人造身躯第一次燃起了‘逃避’这份本不应存在的卑劣感情。
但在我逃避之前，瑞亚就更近地盯住了我，他将两手撑在我的身侧，让我无处可退，只能面对他，面对我对他的伤害，面对我的卑劣和残忍。
瑞亚的脸上已经没有新的泪再滑下，声音却比含糊哭着的时候更加低沉沙哑，直视着我，一字一句将音节狠狠砸在我的身上。
“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