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七
静静的夜。
衣螽茶坐在舞室光滑的地板上,将缠绕在小腿上的缎带解下来,又重新缠好,再解下来,再缠好。她甚至觉得兴致盎然,终于站起来,踮起脚尖跳来跳去,过膝的绿纱裙飘飘扬扬。
马蓝关在门外看着。
她并不知,面无表情地跳芭蕾,脸孔汗津津的。终于累极了,才停止一圈圈的旋转,坐在地上,再次解下舞鞋的缎带,接着又缠好在小腿上,再解下,再缠好,仿佛是多有趣的一件事。
最后,她疲倦,侧身躺下,一动不动,发髻松散开来,浓密的长发铺在地上。
马蓝关注视那个侧影,长久地。
衣螽茶慢慢站起来,拢拢长发,转过身来。
马蓝关敏捷地闪在门左边,不让衣螽茶看到。
衣螽茶径自朝门口走来,右拐,向房间走去,头也不回。她的房间与舞室相去不远。
马蓝关手插在裤兜,踱向走廊栏杆边缘,倚在廊柱上,看向大厅。
大厅里,西装革履的夏园淳与路氏兄弟坐在沙发上,等卡伦。她仍在房里磨磨蹭蹭涂脂抹粉。
二十分钟后,衣螽茶从房里走出来,穿着雪白的露肩晚礼服,裙摆完全将她的鞋遮住。一条白纱在她脖子上绕一圈,垂落于地。她特意在肩膀处纱巾上别一枚嵌十几颗墨绿色水钻的银色胸针。她的发髻依旧挽得高高的,一条极长的银白钻石链子在发髻上绕几圈,垂下两串在耳后,像是耳环。
马蓝关仍旧是傲慢的神情,瞪视衣螽茶。
衣螽茶也瞪视他几秒,然后慢慢走下楼梯。楼梯上铺的地毯厚,所以她没有发出脚步声。她向大厅里的夏园淳笑:“现在是否仍允许我跟你去舞会?”
“只要你愿意。”夏园淳坐在沙发里,叼一根雪茄。
“我改变主意,要跟你去。”衣螽茶下得楼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旁边的路氏兄弟惊奇。单薄的衣螽茶,穿起晚礼服竟然也玲珑有致,不化妆的脸美得出奇。
落地窗外夜色如墨。
卡伦到底出现了,化了精致的烟熏妆,卷曲的金发泼泼洒洒地垂在背后,一身水蓝色拖地抹胸裙,一串宝蓝色钻石链绕几圈在她脖子上。她还恰如其分喷了安娜苏。
她一怔:“你分明拒绝参加。”今夜的衣螽茶令她想起奥黛丽赫本,只是衣螽茶那份优雅里有倔强。
衣螽茶笑:“我离不开夏园淳嘛。”
卡伦愤怒,旋即大获全胜似地挽住夏园淳的手臂。
衣螽茶看向楼上的马蓝关,原本想问他去不去,却发现他在瞪她,她于是也怒目而视。
两人的眼神瞬间充满刀光剑影。
夏园淳说了:“蓝关他不跟我们出去。”
衣螽茶虽然咬牙切齿,口吻却温和有加:“景泰蓝,你可去?”
马蓝关目中无人地离开,一声不响回自己房间。他深蓝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
衣螽茶便安静了,其实心里已掀起愤怒的万丈狂澜。
夏园淳问一旁的管家:“后恺怎样?”
“医生刚刚离开了,说顾小姐的烧渐渐退了,但她仍是头昏脑胀,恐怕今晚没法子跟老爷去舞会。”
“反正后恺从来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路代远耸耸肩。
路阔然流露一脸禅机:“命运。”
夏园淳站起来,卡伦腻在他身边,挽着他,两人一起走。
衣螽茶独自走。
路氏兄弟跟在她身后。
一行人离开城堡,上了飞机。
十五分钟后,飞机降落在一片飞机坪上,两辆保时捷驶过来,接走夏园淳一干人。
在一幢华丽的宅子前,保时捷停下。司机打开车门。
夏园淳与卡伦领先走进豪宅。
而衣螽茶与路氏兄弟一前一后跟着步入那金碧辉煌的大厅。衣螽茶发现,这座宅子其实座落在很偏僻的郊外,四周没有邻居,树林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
大厅里熙熙攘攘挤满人,男士清一色黑西装,女士的晚礼服活泼得多,五颜六色。空气里挤满香水味,露华浓、莲娜丽姿、希思黎……
衣螽茶微微一笑,却眉头轻锁。
一个法国男士携夫人迎向夏园淳与卡伦,四人一一握手。
那位男士说:“欢迎老板驾临敝舍。”他是夏园淳很忠心得力的属下。
夏园淳笑而不答。
卡伦一口流利的法文:“罗伯特森•杜兰德先生,祝您生日快乐,很棒的生日舞会。”同时将一个蒂芬尼蓝色礼盒递给那位法国男士。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夏园淳,握手又握手。卡伦也与那些陌生人一一握手,微笑,乐在其中。
衣螽茶于是明白夏园淳为什么不带她在身边,不然现在她已握手握得抽筋,脸部肌肉因一直微笑而发酸。
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过来勾搭路代远路阔然。
衣螽茶趁机走开,一个人在人流里穿行,走来走去,将那些陌生的脸孔看遍。
男士们盯紧那优雅的背影,目光灼灼。衣螽茶却不知道自己吸引了许多目光,一味地在大厅里兜兜转转,溜达够了,才在角落里安静地站立,看人们跳舞。
波兰圆舞曲,春之声圆舞曲,玛祖卡舞曲,蓝色多瑙河……一支曲子又一支曲子。
衣螽茶站得累了,于是坐在干净的楼阶上,捧一杯蓝色的蓝带吉利慢慢喝,手托住下巴,其时已昏昏欲睡。男士邀她共舞,一个接一个。她婉拒,法文朗朗上口。
整个舞会上,绝大多数男士讨论她,说她有苏菲玛索的眼神,迷离的,忧郁的,浪漫的,神秘的,倔强的……
不知由谁提起,舞会上开始一个抽签游戏。抽中纸条号码相同的一对男女,要共舞。
那群男士围绕衣螽茶,将箱子递给她,恳请她一定要抽张纸条。
衣螽茶只好抽纸条,号码是A。
男士们纷纷看自己手中的纸条,大失所望。
一个男士却被推到衣螽茶面前,有人宣布:“他的号码也是A。”
那个男士与衣螽茶同时惊住,异口同声:“你!”
“你竟来了。”衣螽茶嘲弄地看穿黑西装的马蓝关。
马蓝关傲慢地别过头去。
其他男士却推波助澜:“这可不能抵赖。”
喊声引来夏园淳与路氏兄弟。卡伦在舞池与别人共舞,风光十足。
衣螽茶看向夏园淳,两人相视一笑。
衣螽茶说了:“他们要我与景泰蓝跳舞。”
夏园淳含笑:“你可会跳?”
衣螽茶却答“你叫我跳,我便跳。”
马蓝关扭身要走,很多人拦他,劝他三思,不要错失艳福。
夏园淳向衣螽茶点点头:“现在响起华尔兹舞曲。”
衣螽茶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向马蓝关,讲流利的法文:“我很荣幸。”
马蓝关僵硬地将手放在她背上,衣螽茶僵硬地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两个人别扭地滑入舞池,尽量相隔很远地跳华尔兹。
人们纷纷停止舞动,微笑注视这一对行为表情十分古怪的舞者。
卡伦掩面笑:“像被迫绑在一块的仇敌,有代代相传的深仇大恨似的。”
马衣二人目光各向一处,面目骄傲,脸上都挂着表示“不共戴天”的神情。四只眼睛里,战火熊熊,枪林弹雨。
路代远抹去额头的冷汗:“真担心那两人突然各掏出一支机关枪,瞄准对方:‘你去死吧!’嘿!”
夏园淳深思地凝视衣螽茶。私下里,他不是没问过马蓝关。马蓝关不悦:“是,很憎厌衣螽茶。我告诉你,除了相貌,其他地方她与乔相像。”
舞曲接近尾声。
马蓝关松一口气。
衣螽茶轻轻笑,低声说:“你的掌心都是汗。”她真的感觉到了,因为俩人的手叠在一起。
马蓝关皱眉,呼吸沉重。他就是讨厌她的咄咄逼人。是这样,她咄咄逼人,无论是她的相貌,还是性格!可是……马蓝关顿时心浮气躁。
“砰!”一声巨响。
大厅的窗玻璃碎成一片片,向四面八方飞射。
“砰砰砰!”轰然巨响接二连三,夹杂着人们的尖叫,还有恐怖的枪声。
浓烟散布大厅各处。混乱!混乱!一片混乱!
衣螽茶呆住。
马蓝关拉住衣螽茶往门口跑。他与她刚好最接近大门。
衣螽茶挣出自己的手:“夏园淳呢?我去找他。”
她掉头要走,马蓝关死死拉住:“想被炸弹炸死?夏园淳自有主张,你不要拖累他。跟我走。”
拖累?衣螽茶难以置信地看着马蓝关,任由他将她拉走,将混乱的大厅、混乱的爆炸声、混乱的枪声、惨烈的喊叫……统统抛在身后。
马蓝关带衣螽茶去后院,上了一辆黑色敞蓬帕格尼跑车,立刻风驰电掣地从洞开的后门离开,离开那座出事的豪宅。
衣螽茶回头看,整座宅子处于炸弹爆炸的烟雾之中,五架直升机在空中盘旋,都垂下一根绳子,握枪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攀住绳子滑下来,冲进宅子。
“他是必死无疑的了。”衣螽茶掩面。
马蓝关不发一语开车,在树林里穿行,后来到了大街上。
是夜色极黑的深夜,街上偶尔才滑过一辆车。
衣螽茶放下戴着长筒白手套的手来,眼圈红红,睫毛都湿了。她极不自然地别过头去,看向街边,不让马蓝关看她哭过的脸。
“砰!”一颗子弹危险地擦过衣螽茶左脸颊。
她摸摸脸,白手套留下一痕血迹。
马蓝关叫:“低下头。”
一辆白色帕格尼追上来,两位黑衣人坐在车里,其中一个将枪瞄准了马蓝关:“马蓝关,来考骑当特务可有趣?”他扣枪。
衣螽茶站起来,张开双臂挡住马蓝关。子弹射进她小腹,她跌坐在车座上,双眼紧闭,细密的汗珠沁满脸孔,却始终没有叫唤一声,安静极了。血染红她雪白礼服的一部分。
马蓝关吃惊,加大马力全速向前冲,同时一边通过后视镜朝后开两枪。他一直带着装上消音器的手枪,无论去哪里。
白色帕格尼的司机中弹身亡,但在最后关头仍记得刹车。车停了。他的同伴受枪伤,低低咒骂:“妈的。马蓝关,我跟你没完。回去怎么向黎老板交待?”其时他也不得不承认马蓝关枪法奇准。
而马蓝关,早已带着衣螽茶,开车火速赶回城堡。衣螽茶她是早已不省人事。
马蓝关忧心如焚,将车停在城堡门前,抱起昏迷不醒的衣螽茶,三步并作两步箭似冲进城堡,大声叫:“来人!”
仆人急冲冲迎上来,管家已拨电话请私人医生。
马蓝关将衣螽茶抱回她房间。血仍自她伤处受出来,散布浓浓的血腥味。
马上,一辆直升机降落在草场上,医生护士带着医疗箱下机,脚步匆忙地涌进衣螽茶房间。
马蓝关管家仆人一干人都静候在房门外。
马蓝关心里重重叹口气,倚墙席地而坐,一支又一支地抽烟。
忽然间,大厅里响起沉重纷乱的脚步声。
管家下楼去看,大声报告:“老爷!衣小姐受枪伤,目前正接受取弹手术。”
立刻,沉重的脚步声迫近马蓝关。
夏园淳、卡伦、路氏兄弟都上楼来,夏园淳领先。
他走向马蓝关,呼吸沉重。
马蓝关说,对不起。
夏园淳深吸一口气:“她怎样?”
“中枪。因为我。”
“我原叮嘱你不要去舞会。”
马蓝关静默。
所有人都安静。
空气凝固了。
门开了。
医生走出来,护士在其后。
“她会好起来。”医生微笑。
马蓝关松一口气,仍坐在地上,抽烟。
夏园淳走进去看衣螽茶,看到昏睡的她脸色苍白,黑色长发散乱铺在枕头。他吓一跳,坐在床边,失魂落魄握住她的手吻一吻:“旋转。”
门口的卡伦路代远路阔然都一怔。
而马蓝关,在这一刻,庆幸衣螽茶睡着了,不会听到夏园淳叫她旋转。
夏园淳的书房。只有马蓝关与夏园淳交谈。其他人都去睡了。
“你们是怎样逃脱?”夏园淳燃起一根雪茄。
“到处都是混乱,枪声四起,找不到你们,我们只好先走,路上遇到枪手,要杀我。然后,衣小姐受伤了。你们呢?”
“那座宅子与这座城堡,由一条新近建成的地下隧道连接。现在那座宅子,大概已被飞机轰炸成废墟,隧道从此无用武之地。”
“……”
“最近接二连三发现暗杀事件,我失去很多得力属下。”
“你没有一点点怀疑……”
“怀疑有内奸?是,我怀疑,看这里每一个人都像居心叵测。”
“包括我?!”
“也许是考骑集团足智多谋,查出那座宅子也不足为奇,刚好又在那里看到你,自然要下手为快。”
“听上去真是神通广大。”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总之,你用心完成你的任务。”夏园淳掐灭雪茄。
马蓝关叼着香烟,打开门走出去,含糊不清地说:“我知道。”
大约是在破晓时分。衣螽茶醒过来,发现夏园淳路代远马蓝关都在她床边,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布满问号。
“你中枪了。”夏园淳轻声提醒。
她想起来,握住夏园淳的手吻一吻:“夏园淳,我以为你不在了。”
马蓝关闻言,苦笑一下,很快掩饰了自己遗憾的神情,那样快,连他都佩服自己。
夏园淳细致地抚好她额上被汗湿的发丝。
衣螽茶伸出左手,瞬间便有一枝黑玫瑰曼妙地夹在她指间。
夏园淳含笑接过。
“咦?”衣螽茶发现整个房间任何摆设都与从前的一样,只是,太过崭新。
“给你换个房间。原来那间房,因为手术,沾了血。虽然现在清洗干净,但还是想给你换新房间。”
“可是怕我有心理阴影?”衣螽茶装作自作多情地问道。其实心里还是设了堤防。
“是。”夏园淳坦白告诉她,“你与蓝关的房间相邻。”
衣螽茶微微一笑:“毕竟还是有一点好,方便他教我法语,不用千里迢迢爬螺旋楼梯去那书房。”
马蓝关不语。
路代远问了:“螽茶,感觉好些了?”
一枝粉红玫瑰俏皮地出现在她左手指间,她将它递给路代远。
路代远想接住。
她手一缩,将粉红玫瑰放在耳边,将一缕长发绕在手指上玩。
“可见是好些了。”路代远放下心来。她有捉弄人的心思。
马蓝关打开门走出去,在门口燃一支香烟,在烟雾的环绕下,踱回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