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EchoEon

20、第 20 章

　　二十
　　衣螽茶离开那间空气沉重的会客室，在门口遇到乔。
　　乔从格林威治回来了。她现在要回她的卧室，经过会客室。
　　未见面之前，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世界上存在一个与自己如此惊人相似的人——除了相貌。相似到讨厌彼此。
　　两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或者说目中无人。她们连惊鸿一瞥也不屑，对彼此走过的地方嫌弃不已，甚至担忧呼吸的空气溢满对方的毒菌。
　　衣螽茶的脚步有一丝犹豫，连她也为自己的改变深感可耻。她讲英文，声音十分低，低得只有她与乔听得见：“夏园淳哪里去了？他怎样？”
　　乔脚步不止，那心不在焉的傲慢比起马蓝关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衣螽茶追上去，将那句纯正的英文再重复三遍。
　　乔冷若冰霜：“夏园淳？我不认识他。”她也说英文。从前她说法文，现在她讲英文，讲得如鱼得水。
　　衣螽茶意兴阑珊，脸色铁青朝客房走去。她在客房里垂有精致的四开门宫廷纱账的橡木床睡了长长的一觉，置身在成千上万五彩斑斓的古怪梦境，无助又惶惑，倔强又不甘。住在俄罗斯的时候，她在自己那幢城堡里放置了一张象牙床，每一夜，睡在象牙床上，梦境不断，梦里枪声接二连三地响。无论睡在哪里，她的梦千千万万，梦里枪声四起。
　　她竟然也习惯了。三场有枪声的梦后，她不再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她彻头彻尾寂静。
　　她身上集中日法英德五国血统，一张脸却极富东方魅力。她十岁就懂得骗取绑架犯的十颗子弹，十弹齐发地射杀绑架犯，自救成功，让黎知深刮目相看，从此不愿再放她走。
　　“黎回岸，你这一生有三件东西就可以：你的命，你的天才，你的武器。你的武器包括你的美丽与狠毒。记住，像‘爱’这一类离奇古怪的下三滥，是你的地雷，你的克星，你不可接触的水银炸弹。”黎知深不断提醒她，让她从小到大就知道，“爱”是她生命里的鹤顶红。
　　“那就来毒死我。”此时，衣螽茶喃喃自语，像小女孩那样，沉睡在宽大的床上。有意无意地，那件原本披在她身上的马蓝关的大衣，被她轻轻踢掉到地上，沉默又受伤的大衣软绵绵地趴在地上。

　　夏园淳，马蓝关，路代远，三个人在阿格尼斯新家的会客室里谈话。
　　路代远无休无止地起劲说，大致内容可概括为一句“千方百计拯救衣螽茶于水深火热之中”。
　　马蓝关仍保持他一贯的风格。他向夏园淳提起书房里诡秘的无线□□。
　　夏园淳沉着一张脸。
　　路代远一惊：“蓝关，你再说一遍……无线——□□……”随后他明白了，“蓝关，你怀疑螽茶！你怀疑她！”
　　马蓝关双手抱臂：“路代远，你早已丢失作为□□份子应有的谨慎。”
　　“你多疑。”
　　“那是我无可挑剔的优点。”马蓝关看向夏园淳，“当然，园淳，卡伦也有嫌疑。”
　　夏园淳叼着一根蒙坦尼而雪茄，不缓不急：“不妨大胆假设，衣螽茶来自考骑集团。”
　　马蓝关做了一个“那又有何不可”的表情。
　　“园淳，阔然当初交给你螽茶的资料，她的资料都是真实的吧！”路代远虚弱地叫嚷一声。
　　“考骑的人都很擅长伪造，几可乱真。这你应该知道。据我分析，衣小姐在莫斯科出现，随后考骑的人也出现了，这不是一般的巧合。至于衣小姐这样相似与园淳有恩怨的周小姐，这会是很平常的事吗？”马蓝关别有深意看一眼夏园淳脖子上那道血痕。
　　“但你要知道，俄罗斯是考骑集团的势力范围，我们踏入莫斯科的时候，或者就被黎知深盯上了。”路代远忍无可忍。他不能忍受夏园淳马蓝关恐怖的猜测。但他心底某处在发抖。
　　“我想，即使在莫斯科衣小姐不中枪伤，她也会用其他方式，势必要接近夏园淳的吧。”马蓝关进一步假设。
　　一刹那间，路代远溃不成军，不寒而栗。
　　马蓝关便不再说了。察言观色是他擅长的。
　　夏园淳问马蓝关：“我过去交给你一个任务，让你暗中监视衣螽茶，她可是有什么奇怪举止？”
　　路代远难以置信：“园淳，你一开始就信不过螽茶。监视——”
　　此时他不再是合格的□□份子。他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士，就是亡命徒，行差踏错，便就万劫不复。而谨慎警惕与清醒客观，是亡命徒的护身符。亡命徒丢失本份，打破既定规律，追求不该追求的，成功机率低之又低，大多数时候下场悲哀，悔不当初。
　　可，正是因为那份越界的追求，成为生命中如此不该抹灭、绚烂而又意犹未尽的一线风景。
　　马蓝关告诉夏园淳：“不，她什么行动也没有——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她单纯地生活在城堡。”他深刻地察觉到，那个女人，深藏不露，擅以不变应万变。她不可小觑。她会是那种随时随地放冷箭的女人，一定是。
　　马蓝关将自己的笔记本打开，搜出那些他所储存的资料：“不久前我着手了一项调查，园淳，你来验收这些调查结果。”
　　“哪里来的资料？”路代远大吃一惊。他的心脏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击碎了。他目瞪口呆地盯紧电脑屏幕上的照片。
　　“通过互联网大面积网罗资料。你是知道的，我与□□上许多人熟识。”作为一名卓绝特务，马蓝关的工龄不是十天半个月。他的办事效率深受夏园淳影响。
　　资料上显示成千上万张照片，照片里的女人打扮迥异，千姿百态，发色不一，或红或蓝或白或金或黑。照片下的名字不一：凯瑟琳，伊丽莎白，埃布特里拉，罗碧，琼，海瑟薇，施奈德……至于这些名字相对应的出生年月、籍贯、宗教信仰、身份证号码等等，自然是全不相同。凯瑟琳伊丽莎白埃布特里拉等人，共同点之一：各自摧毁了一些举足轻重的□□帮派。
　　夏园淳掐灭雪茄：“蓝关，看来黎知深长久以来坚持派枪手企图粉碎你，不单是因为你潜入考骑集团。像你这样的搜资料人才，是他的致命伤。”
　　马蓝关耸耸肩膀，既不赞成，也不否定。他只是问：“接下来怎么办？”
　　“静观其变。当然，戏是要继续演下去的。”夏园淳心里其实也震撼。停留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是他不可错过的演戏天才。
　　“你不会是，想将衣小姐纳入你旗下？”马蓝关看出了夏园淳的打算，“但这样一个女人，她会是一颗原子弹。”
　　“将这颗原子弹抢走，对黎知深，对考骑，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夏园淳精准算出利弊。
　　“我不准你利用螽茶对你的爱！”路代远毅然决然、愤怒不甘地吼出这一句。
　　马蓝关冷眼看夏园淳。夏园淳他从来做他有把握的事。
　　夏园淳缓缓瞥一下路代远。他燃起一根新的蒙坦尼而雪茄。
　　三人沉默十分钟。
　　夏园淳一直在看电脑里的资料，然后，他回复了路代远：“我无此打算。”
　　阿格尼斯来敲门。
　　路代远开门让她进来。
　　她将手里遍布英文的报纸递给夏园淳：“夏先生。”
　　夏园淳一眼瞥见报纸上最醒目最巨大的一串英文“夏园淳要寻找衣螽茶。”英文之后是一串巨大的黑体数字，那是电话号码。
　　夏园淳拿出手机拨打那串电话号码。
　　是黎知深接电话：“是夏园淳那混蛋吗？”
　　夏园淳问：“是黎知深那老头吗？”
　　“要见衣螽茶，便来威斯康星。”黎知深说出详细的地址，然后“啪”一声挂断电话，仿佛宣布他黎知深才是胜利者。
　　夏园淳起身。
　　“你去哪里？”马蓝关问。
　　“威斯康星。”
　　“螽茶在那里吗？我也去。”路代远说。
　　“我单独去。”夏园淳不愿意殃及他身边的这三个人。
　　这里是美国。黎知深人多势众。
　　“我跟你去。势单力薄对你没有好处，园淳。”路代远与阿格尼斯异口同声。
　　马蓝关沉默。他比谁都了解夏园淳。他也比谁都了解自己。
　　夏园淳想了想：“好吧。蓝关，你留在这里。”
　　“是的，外面十面埋伏，我出去只会是自投罗网。祝你们好运。”马蓝关回答。
　　夏园淳路代远阿格尼斯开着跑车去威斯康星。
　　而马蓝关，他开着自己的黑色跑车，悄无声息跟随在后。自然，他全副武装，穿着整套防弹衣，贴身携带三支枪贝雷塔。也许是特务敏感的神经作祟，他心里竟然以为，这次的事件跟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关系。
　　手机响起来。
　　他接听。他的手机号码，衣螽茶知道——他曾告诉她的。
　　黎知深的声音传过来：“马蓝关，有兴致来格林威治一趟吗？你最好来。不然，我不敢保证夏园淳那三人半路上会不会遇到几颗炸弹或者子弹什么的……”
　　“我会来。”马蓝关冷然，“你别乱来。”
　　黎知深说了详细地址，接着故技重施，挂断电话。
　　马蓝关掉转车头，朝格林威治驶去。

　　夏园淳三人到达目的地。
　　那里有一座美丽的房子，大门洞开。
　　夏园淳领先走进去。路代远阿格尼斯跟在后面。
　　四周静悄悄的。
　　房子客厅的门也是开着的。
　　“看一切都像陷阱。”阿格尼斯低声嘀咕。
　　客厅里有数十个黑衣枪手，乔赫然深陷在软绵绵的沙发里，手里摩擦一支□□手枪。
　　“旋转！”夏园淳惊喜交集。
　　乔一声不响，却示意他可以坐下，用敏锐灵动的眼睛。
　　夏园淳在她对面坐下。
　　路代远心中唉声叹气。他庆幸螽茶不在这里看到夏园淳奇奇怪怪的表情。夏园淳他是真的不记得衣螽茶了，在这一刻，他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周旋转，一个改变了的周旋转。
　　“你就不问问衣螽茶在哪里吗？”乔用“事不关己”的冷漠口吻问起。
　　夏园淳一怔：“她在哪里。”
　　他将问句说成陈述句。
　　路代远长叹一声，在心里。
　　乔在玩那支枪，像在一只玻璃球，脸上挂着满不在乎。夏园淳不再在她眼里。
　　“旋转。”夏园淳不知从何说起。他不是不知道他已丧失资格，但终于鼓起勇气，“旋转，跟我走。”
　　乔却说：“随便跟陌生人走不是我的风格。”
　　夏园淳被击败。他以为他在她心里没有地位。一席之地也没有。
　　“你当初……”他看她额头上那道伤疤。那是硫酸灼伤皮肤留下的伤疤。奇怪的是，伤疤让她更美丽。
　　也更冷酷。
　　乔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当初？额头上的伤痕当然是当初那点硫酸的杰作。但当初泼在她脸上的，却只是白色的水而已——她是被塞进袋子里后才知道的。她沉入海底，潜水艇里的考骑枪手带走她，去见黎知深。然后，是，黎知深爱上了她——那个卑鄙又冷漠的亡命徒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她什么也不在乎。她再也不愿意战战兢兢沉默地等待被选择，没有一丝希望。
　　“旋转，跟我走。”
　　“你可以走了。”乔闭起眼睛。害怕自己意志不坚。
　　黑衣枪手涌上来，用枪指着夏园淳三人。
　　夏园淳三人只得被迫离开。
　　夏园淳自不量力地轻声喊：：“旋转，旋转，跟我走。”他拔出手枪，扫射那些枪手。他不甘心就这样一走不回头，以后再也见不到周旋转。现在他知道她还活着，他就不再愿意对她放手。
　　枪手要反抗。
　　乔朝天花板放一枪。
　　全体安静。
　　枪手等乔发号施令。
　　乔对夏园淳说：“你走吧，安安静静地走开。我已经是我的了，我不再是夏园淳的了——也许我过去是。但现在我是我的。你离开，就是现在。”她转过身去，不肯也不敢多看他一眼。
　　夏园淳眼圈胀红：“旋转，你跟我走。”
　　乔头也不回，向后开一枪，子弹如她所想擦着夏园淳的脖子飞过。夏园淳的脖子上再多一道血痕。
　　夏园淳于是懂得了。他颓然，率先离开。
　　阿格尼斯与路代远，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三人坐着跑车风驰电制掣地离开。是夏园淳开车。
　　他只是沉默，叼着一根沉默的蒙坦尼而雪茄。
　　考骑枪手紧张：“乔小姐，这样做好吗？老板不会原谅我们眼睁睁放夏园淳走。”
　　乔玩弄那支□□：“我担当一切。”
　　考骑枪手这才全部放下心来。

　　一间旧房子。
　　等待马蓝关的，是黎知深与衣螽茶。
　　马蓝关看见衣螽茶，吃惊，但没有表现在脸上。
　　衣螽茶被黎知深用枪威胁了她的太阳穴。
　　何必演戏。马蓝关心说。嘴里却说：“你放开衣小姐，黎知深。”
　　黎知深真的放下枪：“马蓝关，开天窗说亮话。让我们直奔主题，节省时间。我只问你一句，要不要加入考骑集团。”
　　马蓝关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他态度不明，让人揣测。他一直坐在他自己的跑车里，在门外，不进那间小房子。
　　站在门口的黎知深再问一次。
　　“衣小姐，过来我这边。”马蓝关对衣螽茶说。
　　“看来你是不肯的了。那就……”黎知深将枪对准马蓝关。
　　与此同时，马蓝关也握一支贝雷塔。
　　黎知深与马蓝关对峙，枪口对准彼此。
　　衣螽茶走到马蓝关身边。
　　黎知深不明所以。
　　衣螽茶于是说：“黎知深，让我来杀他。”
　　马蓝关一点也不吃惊了。他来到这里，他便有心理准备。
　　黎知深满意一笑。他信得过他一手栽培的黎回岸。
　　衣螽茶用枪对准马蓝关的太阳穴，用只有她与他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你坐过去。我来驾驶。”
　　马蓝关于是明白了。
　　衣螽茶敏捷地跳上车，在黎知深还没意识过来，她已风一样开走那辆敞蓬跑车，带走马蓝关。她让马蓝关尽量缩在车子里，别让黎知深开枪射击到他。
　　黎知深火冒三丈。
　　黎回岸！
　　黎知深的枪对准衣螽茶的肩膀，开枪，没有迟疑。
　　他就是这样狠的人。
　　子弹射中了衣螽茶的肩膀。
　　但衣螽茶没有受伤。
　　她嫣然一笑：“黎知深他以为我还像从前那样，不穿防弹衣。”她今天第一次穿防弹衣。
　　她将车开得更快，终于离危险境地遥远又遥远，让黎知深的肺都气炸了。
　　沿途自然也遇到许多埋伏的考骑枪手。
　　枪手们没有开枪，因为收到黎知深的命令：“别杀死黎回岸。”
　　黎知深舍不得损失掉一个黎回岸，除非他不想他的考骑集团更进步。
　　枪手们不对马蓝关开枪的另一理由则是：乱枪扫射会惊吓到美丽的黎回岸小姐——这是黎知深始料未及的一点。当然，枪手们给黎知深的是另外的解释：“黎老板，马蓝关当时藏在车里，车又开得快，无法射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