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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故人戏 ...

  •   天色将黑,上京城年前刚修整过,将从前的铺路石换成了平整的青石板,如此方便了不少走夜路的人,谢温久一路上却是走的踉踉跄跄。
      正是伏天里,夜里也不见得有多冷,谢温久却已是满头冷汗。
      谢温久咬紧牙关,停下了脚步,用右腿撑着全身的重量,再无法前进一步。
      今日本就是阴雨天,再加上天牢内更是冷的刺骨,愣是引得谢温久又犯了旧疾。
      他少时腿伤,从今往后算是绝了骑射的可能。刚落下伤时没及时治疗,此后虽然靠不少药材温养回来了,但每每受潮受冻,总是要腿疼。
      每疼一次都能要了人的命去,于是他总是避着这些天气——冬天宫里烧着地龙,雨天他干脆就闭门不出了。
      今天是七年多来头一遭。
      天色已黑了,谢温久看见远处跌跌撞撞的灯火,他猜是有人寻他来了。
      和灯火一起接踵而至的,是一阵一阵的疾呼,喊着皇上。
      谢温久将痛不欲生的痛呼压抑成一声闷哼,眼前的灯火越来越近,抖的也越来越厉害了。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提灯人跑得快了,还是谢温久他自己的身子晃得太厉害了。
      谢温久微微阖上了双眼,他知道有人寻他来了,撑着身子的力气一懈,就那么眼前一黑,跌倒在了积水之中。
      “皇上!”
      ·
      刘公公自殿外进来,问道:“皇上喝了吗?”
      一名宫女心焦道:“皇上把喝下去的全都吐出来了,刘公公,怎么办啊?”
      刘公公叹了口气,道:“等皇上清醒再说吧,你先退下。”
      宫女敛衽一礼,退下了。
      刘公公看着皇帝,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
      他也是宫中的老人了,服侍过两代君王,几十年就这么蹉跎进去了。
      他却从没见过当皇帝干的和谢温久一样无所顾忌的。
      谢温久凡事总爱做绝了,做狠了,把别人逼上绝境,也不给自己留丝毫退路。
      谢温久疼得冒着冷汗,就连昏迷时都把声音都忍在喉咙里,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看到此情,刘公公心底莫名有些悲戚,他突然记起了谢温久的叔父,曾经的渤海郡王。
      小郡王天真,不谙世事,没多久就成了朝廷上层“争权夺利”游戏中的牺牲品。
      小郡王很爱笑,谢温久少时估计也是那样的。不过如今,他必须得把所有的——无论赤诚还是恶念,全部深埋心底。
      他想起了谢温久昨日说的一句话。
      试问哪个人尝了锦绣繁华之下的世态炎凉之后,还愿意生在官宦之家?
      就只做个江湖儿女,渔樵耕读,还不必像如今这样总是艳羡闲云野鹤的日子了。
      ·
      翌日的早朝被谢温久以身体不适为由推了,此时“身体不适”的谢温久却走在上京城的街道上。
      他这病来得快,去的也快,前一天还面无血色地躺着,次日便又恢复了正常,如此往复,早成了他这些年复发时的常态了。
      也并非谢温久不想处理政事,而是心中不适,总得随便走一走才好。
      上京城繁华依旧。这种繁华,似乎无论发生怎样的事都无法撼动分毫。
      正是上午时分,有些零零散散的早摊已经收了摊往回走了。天空高远,云卷云舒,远处环城的群山连绵不绝,山中有空谷与古刹,还有漫天桃花林海。头顶的穹顶像汪泉水那样透亮,盛下了与其映照的大地上一个个悲欢的影子。
      谢温久进了座茶楼,茶楼正中央还有个说书先生把桌子拍得惊天响——
      “今日,便是那沈贼斩首的日子!”
      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好声,谢温久还听到邻座一女客道:“亏我前几日沈将军进城时还去看了,当初真是瞎了眼!”
      她的同伴表示了赞同,谢温久心里莫名有些不适。
      他们看得见眼前,看见了沈家被满门抄首,却看不见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疆,守得一方安宁的将军。
      “要说这沈家被抄,那可就说来话长喽——”
      “连着几年,永州都发了大水,那些地方上黑心的父母官还瞒着灾情,逃难的难民都到了京兆府了,这才叫皇上知道。”
      “皇上当即拨了银子修缮河道,谁知那些贪官污吏连这救命钱的主意都敢打!如今又耽搁了多日——”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道:“又不知会有多少人死于洪水了。”
      听的人都义愤填膺,谢温久却将杯中的茶一口饮尽,在桌上放下一锭碎银,离开了茶楼。
      谢温久漫不经心地走着,街上人忽然多了起来,他被一人撞了一下,月白的衣衫上顿时脏了个印子。
      撞了他的是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连声道歉。
      谢温久问道:“这些人都是去干什么的?”
      少年脸色十分惊讶,他道:“你难道不知道今日便是将那贪墨公银的贼人斩首的日子?他们自然都是去看热闹的啊!”
      少年惊讶完了,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谢温久自然知道,不仅如此,在闹市斩首也是他亲口下的令。
      沈钧估计想都没想到,他拿命护住的那些人,到头来还都要来围观他被斩首的过程。
      谢温久早没了继续游逛的兴致,更不愿再看见沈钧,只想早早离开这里,不想再看见那一张张欢庆贼人伏诛的脸庞。
      ·
      暮色低垂,雍宁宫内还未燃灯,十分昏暗。
      谢温久定定地坐在案前,他一日不上朝,事务又堆了起来,朱笔早已干透,却未见他在奏折上批一个字。
      刘公公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他忙道:“皇上!”
      谢温久像是猛地回过了神,看见是刘公公,又垂下了眼眸,沙哑道:“什么事?”
      刘公公道:“皇上,还是吃点东西吧。”
      谢温久烦躁道:“朕不饿!”
      刘公公嗫嚅道:“可是……皇上您都一天没……”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温久打断了:“说了不饿就是不饿!”
      刘公公彻底没了声,却像是无声的对峙。
      半晌,谢温久叹了口气,道:“罢了,把膳食端上来吧。”
      刘公公领了旨,退下去了。
      宫人进到殿中燃起了灯,殿内亮堂起来,谢温久眼下却是一片阴翳。
      没多久就有宫人端上了膳食,谢温久不喜有人近身伺候,叫一众宫人全都退下了,仅留了刘公公一人候着。
      一道道菜肴无不精致,谢温久颇有食不知味之意地用了膳食,踌躇了半晌,问刘公公道:“处决的人……都怎样了?”
      刘公公颔首低眉道:“全数身死,尸首已埋至乱葬冈。”
      上京附近有处乱葬冈,这点谢温久是知道的。
      在大户人家死了的小厮,烟花之地染了花柳病的姑娘,临街乞讨的乞丐……没人料理后事的,全都一股脑儿扔到那里。
      上京城多大啊,堂上有人光鲜亮丽,阴影中就有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久而久之,那地方就成了处乱葬冈,一铲子下去能挖到七八具尸首,有早化成白骨的,也有还带着烂肉的。
      只是没想到,沈钧都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谢温久有些艰难地问道:“沈钧呢?”
      刘公公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只能实事求是道:“也死了。”
      谢温久道:“能确定就是他?”
      刘公公闻言踌躇了一会儿,回答道:“恐怕……是的。”
      谢温久无声地攥紧了拳,道:“你……下去吧。”
      刘公公行了一礼,退下了。
      谢温久两眼有些失神,呆了片刻,他突然笑了起来。
      谢温久唤了一宫女进来,叫她去给自己取一坛酒来。
      他说:“要最烈的烧刀子。”
      宫女没多久就端上了酒,退下了,只留谢温久一个人在殿中。
      谢温久和沈钧不一样,他能喝,千杯不倒。沈钧却是闻闻烈酒的味道就不适,沈梓酿的那甜的腻人的酒,几杯下肚他都能闹个大红脸。
      谢温久自案下取出一小酒坛来,隔着十里远仿佛都能闻见这种桂花的香气。
      谢温久往烈酒里头倒了点桂花酒,就那么混在一起喝了。
      尝个味就够了,沈梓一年里头也就酿那么一点,真叫他喝了他可舍不得。
      毕竟不知道此生还有无相见的机会了,沈梓的私酿,他更是没再尝一口的可能了。
      烧刀子是他在甘露殿赏给沈钧的那一种,他自己喝都能醉,也不知沈钧那一小盏下肚会有多难受。
      谢温久懒得倒酒了,于是便就着坛喝。
      酒很烈,很醇,一口下去,像是烧到了心口上,满嗓子火辣。
      谢温久迷蒙着醉眼,他仿佛看见了少年时定远侯府中那漫天花海,还有花下的棋桌。
      棋桌上除了盘残棋,还不应景地摆着酒盏。
      秋天桂花初开时酿的酒,桃花繁盛时已足够醇香。
      桃花下酒,满园春愁。
      ·
      “皇上!皇上!”
      谢温久睁开眼睛,头痛得不像话,醉后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
      宫女低着头,行了一礼,道:“皇上,奴婢泡了醒酒的茶。”
      谢温久端过茶水,一饮而尽。突然,他的视线掠过了灯火下摇曳的影子,凝在了一处。
      谢温久几乎可以称得上急切地道:“你!把头抬起来。”
      宫女愣住了,谢温久又道:“傻愣着干什么?快点!”
      宫女抬起了头,她有一张圆圆的脸,杏眼里盛着对阴晴不定的君主的恐惧。
      看见眼前这张五分相似的脸,谢温久愣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低着头,声音有些发颤:“奴婢添香。”
      谢温久像是陷入了回忆,半晌无言,添香噤若寒蝉地站在一边,偷偷抬头看了看谢温久,立马又低下了头。
      “红袖添香……”谢温久喃喃道。
      “你和朕的一位故人,长得很像……”
      添香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鼓起胆子说:“家……家姐红袖,曾于永安年间在宫中侍奉。”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感谢大家半个多月来的支持
    卷一已完结
    沈钧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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