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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边夜雨过沙洲 ...

  •   归程时淅淅漓漓下起了雨,轻似梦境的飞花被雨一打,也失了灵动之气。
      雨越下越大,雨水从琉璃瓦间的凹槽中流下来,滴在了屋檐下石兽的口中。
      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落在了谢温久心上,让他没来由地烦躁。
      翌日便是三日之期,谢温久一直记着惠然说的话,一整个下午皆在踌躇。
      奏折堆满了书案,他却一本也看不下去,谢温久叹了口气,起身出了殿门。
      谢温久出来得匆忙,没带雨具。为了避雨,他索性从雍宁宫东面的回廊上绕了远路,却撞见了刘公公。
      刘公公看见向来喜怒不于形色的皇上难得有些慌张,知趣地装作没看见,侧身让出了路。
      谢温久与他擦肩而过,却听在刘公公在他身后道:“皇上。”
      谢温久转过了头。
      刘公公递上随身带着的一把油纸伞,道:“皇上还是打把伞吧,别淋雨着凉了。”
      谢温久接过伞,依旧一言不发,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想说“谢谢”,但还是止住了。
      要是他说了,岂不会把刘公公吓个半死?
      刘公公看见皇帝转身上了路,走进了雨里,撑开伞,他的身形随即消失在了雍宁宫的黄瓦朱墙和无边雨瀑之间。
      刘公公叹了口气,心里没来由地替谢温久怅然了一把,转身向雍宁宫正殿的大门走去。
      谢温久就这么一个人低头赶路,走的急了,脚步重重踏在被打湿的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打湿了衣裳下摆。
      他腰上挂着出入宫门的金龟,也没宫人敢拦他,一路上畅通无阻。
      天牢和皇宫、众多官府一起,都是与民宅分居的。从皇宫到天牢不算远,至少比到定远侯府要近得多。
      夏日的雷雨来得猛烈,顷刻间豆大的雨滴就砸在了地上,街道上都没什么人,更别提官府的地盘儿了。
      雨落如瀑,油纸伞下似乎自成一方天地,将谢温久与这方天地之外的人间灯火隔了开来。
      谢温久撑着伞走,突然脚下一滑,跌了一跤,伞也脱手而出。
      他今日出来穿的便服,蜀地刚进的上好春彩便被糟蹋了——藏青色的衣衫上湿了一大片,下摆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子,狼狈极了。
      谢温久慢慢爬了起来,拾起了伞,继续上了路。
      所幸一路上再无其他意外,不多时,一座看让去让人心生压抑的建筑赫然出现在谢温久眼前。
      这便是天牢了。
      谢温久在门外被拦住了——出入宫闱的金龟在这里可不管用,侍卫戒备道:“什么人?”
      谢温久从怀里掏出天子金牌来,侍卫霎时便跪在了地上,行了礼。
      谢温久道:“带我去见沈钧。”
      有天子亲临的令牌在,侍卫不敢不从,一边带路还一边偷偷瞅了几眼谢温久。
      眼前这形容狼狈的少年不会就是皇上吧?不像啊。
      侍卫没能得到更多供他考虑这个问题的时间——关押沈钧的牢房到了。
      侍卫躬身一礼,退下了。
      牢房里冷的很。虽然下着雨,但总归是夏天,这里却如同朔风凛凛的寒冬,谢温久冻得缩了缩脖子。
      沈钧散着头发,看上去比此时的谢温久还要狼狈,像是没注意到有人来似的,靠在墙上闭着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在思考。他闭着眼睛的样子很从容,似乎丝毫未受到严寒的影响。
      狱卒把谢温久放了进去,沈钧这才睁开了眼。
      今日谢温久没穿那一身天子朝服,穿着他以前常穿的那种明艳颜色。衣服微有些湿,像是刚才淘气在雨里头玩过似的。
      谢温久的眼眶边上有些薄红,像是因什么而哭过,又像是为了妩媚而用胭脂涂抹过,很艳丽,很决绝。
      沈钧有些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初见谢温久的时候。
      那时那个因为伤痛而落泪的孩子,眼角也和现在一般红,样子也和现在一般明朗。
      而不是那个笑容阴冷,玩弄权术于股掌之间的帝王。
      沈钧失神了许久,半晌回过神来才在心里笑骂自己净爱胡思乱想。
      回去?怎么可能!
      他回过神来,才觉出谢温久的沉默。皇帝沉默,沈钧也是无言,二人就这般尴尬的气氛相对而立许久。
      还是谢温久先开了口,他有些踌躇地道:“……应筠,近来……可还好?”
      谢温久刚说出口就立马后悔了,自己真是傻了!这难道不是白问吗?
      果然,沈钧答道:“承蒙皇上厚爱,臣可好得很!”
      最后好得很三个字“好得很”被他说得咬牙切齿,谢温久愣是听出了一种他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的感觉。
      谢温久叹了口气,道:“应筠,你再……好好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沈钧注意到他没用朕自称,心里略微一惊,不过还是沉下了心思,靠着墙换了个姿势,作洗耳恭听状。
      谢温久几乎是有些急切地问道:“贪墨朝廷银子的不是你,对不对?沈家做的事情,你没有参与,对吧?”
      沈家做出那种事时沈钧正在边关忙得应接不暇,怎么可能会是他?
      只要他还肯跟自己好好说,谢温久想,只要他自己亲口承认不是自己,就立马把他从这鬼地方捞出来。
      谢温久心里自从进入这间牢房起就没停止过的思绪突然静了。
      因为他听到沈钧道:“如果我说是呢?”
      谢温久知道,已经不必再追问了:
      他知道,沈钧瞧不上他。
      毕竟他处处不如人,汉赋楚辞,诸子百家,没一门通的。
      即使他后来当上皇帝了,这一点估计也没变过。但他也认了,瞧不上就瞧不上吧。
      只是,到如今,他连对自己解释辩白,都不肯了吗?
      谢温久半晌没了言语,过了许久,他才道:“沈钧,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
      语罢,他取出一随身带的白玉小壶来。
      小壶做得精致,通体用白玉打造,瓶口塞得紧紧的,在外面跌那一跤也没摔破,里面的东西一滴也没洒。
      谢温久居高临下地把玉瓶给了沈钧,叹了口气,道:“应筠,就此别过吧。”
      谢温久放下话就转身出去了,徒留沈钧一人坐在那里,拿指腹摩娑瓶身。
      惠然大师,这便是你所说的缘分?
      谢温久心里一阵酸麻,沈钧在西北数次险死,却不曾想这次怕是真的要栽在京城了。
      生就该战死沙场、骨埋边疆的将军,却要在暗无天日的上京含恨而终了。
      谢温久出了天牢,雨小了些,他打起油纸伞,走向回宫的方向。
      暮色四合,阴沉了一天的天光忽得大亮,飞鸟牵着霞光在云端辗转,东天早早地升起一弯极浅淡的玉蝉。
      雨越下越小,谢温久索性收起了伞,衣襟却被不知是蒙蒙细雨还是别的什么打湿了一片。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
      沈钧细细闻了闻。
      这味道他比谁都熟悉,沈梓的私酿,他打小闻到大。
      月上中天,牢房里只余下清冷的月光和满室寒凉。
      忽然,外头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一鬼鬼祟祟的人影靠在了沈钧牢房的边上。
      二人都没想到的是,牢房门压根没锁,被他这么轻轻一碰就开了。
      这怎么可能?沈钧心里惊讶,牢房的门没锁,只有可能是谢温久专门留的门,可谢温久怎么会……
      屈畅呆了呆,随即回过神来,自牢房门里溜了进来,小声道:“将军。”
      沈钧也回过神来,见是他,只是嗯了一声,问道:“让你办的事弄清楚了吗?”
      屈畅神秘地自怀里掏出一封书简来,正是谢温久让侍卫带给吴辕的那份。
      沈钧凑到窗前,借着月光读了一遍,神色意味不明。
      上面没有沈家,那就是谢温久自己欲除之而后快了。
      沈钧收起了书简,问道:“姐姐还好吗?”
      屈畅踌躇片刻,道:“将军……”
      沈钧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了?”
      屈畅:“我去迟了一步,小姐是被谢温久安排的人带走的……”
      沈钧闭上了眼。
      谢温久,果然还是狠不下心啊。
      屈畅道:“需不需要去查查小姐如今到了哪里?”
      沈钧:“算了。”
      既然谢温久把沈梓带了出去,那沈钧就再姑且相信一次,他会给沈梓安排个好出路吧。
      屈畅递给沈钧一张薄如无物,却异常柔韧,如同皮肤一样质地的类似布帛的东西。
      屈畅:“将军,那……我们快走吧。”
      沈钧接过“人皮”,套在了自己脸上。
      屈畅眼前的人瞬间变了个样,成了个眉目间笼罩着阴云的中年人。
      屈畅也戴上了一张相同的东西,变出来的脸却大相径庭。
      屈畅催促道:“外头守着的人被我弄晕了,快走吧,不然药效就要过了!”
      沈钧还想说什么,蓦地叹了口气,跟上了屈畅的脚步。
      一排排牢房间的走道狭窄阴暗,不时还能撞见几个昏睡的守卫。
      夜已深,天牢里头寂静无声,仿佛只剩下了沈、屈二人两只活物。
      沈钧沉默不语地赶路,在心里数着昏睡守卫的数量,暗自心惊。
      他其实还有想问谢温久的。
      比如为何要救下沈梓,再比如为何要支开一部分守卫,还打开了牢房门。
      出了天牢,雨后的夏夜星子璀璨明亮,熠熠生辉。
      沈钧心道,算了吧。
      没必要什么都问清楚,从今以后各走各路就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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