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chapter 30 ...

  •   25日的夜晚,萨拉森人突然从西北方的墙根下撤走了,没有人知道明天他们会像鬼魅一样出现在哪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可能是黄金门那侧,可能是锡安山之下,可能在希律门一带,也有可能从枯井或者什么未曾被发现的密道中直接爬进城来(毕竟,城防官已找到并破坏了三条挖向城中的地道,一共有多少条,没人知道)。当然,也有人祈祷着敌军后方出了什么问题,被迫撤军——既然是祈祷,那便越异想天开越好。

      巴里安趁着着短暂的喘息机会对将要坍塌的城墙进行了抢修,挖走一些花园里润湿过的泥土,这种较为松软柔韧的墙反而能够分散掉部分石弹撞击的冲力,能比砖石撑更长时间。

      此外,他还命人将尸体运出城去,挖坑焚烧连夜处理。有些人视露天焚烧为不入流的异教火葬,与归于尘土的传统理念不合,略有微词。一些有耐心的主持焚尸的士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为捍卫正道而死,主不会因为丧葬方式而轻弃他们,就算是死时肢体残破得不成样子的人,也照样能进入天堂,而且倘若不这么做会引发瘟疫,只会死更多人。

      令人心有余悸的火被再次点燃,不过当然不如那日城头那样猛烈,而是近乎温柔地笼罩上沙坑里的尸骸,将其慢慢包裹、吞噬。诵经声自四周响起,人们双手合十,默默祷告,垂下头,将忧伤绝望的面容隐藏在夜色阴翳中。火势渐大,点点星火自顶端撕裂,挣脱枷锁,带着人们最后的祝愿飞上夜空。

      巴里安的目光追随着如萤微火,他抬头远望,秋季的夜空辽阔而深远,比博斯普鲁斯最幽深阴晦的海流更加神秘,更透露出一股藏匿深处隐而不发的力量感,它那蓝灰色的宁静覆盖了一切,它的沉默不容置喙,不过他发现,满天星斗倒是与在家乡时看见的无二。他想,不知道妻子生前种下的那棵小树长得如何了?它是否与自己一样仰望着同一片星空,笼罩在同一片银辉下?亦或者它早已在一场酷暑或严寒中化为尘土了?

      他很疲惫,只想放任思绪信马由缰,好带自己离开这里,离开这该死的围城。昨日夺旗时的一场近身肉搏非常凶险,他尝到了大马士革钢刀的厉害之处。饶是他穿了一身不算差的锁子甲,一刀下去差点废掉一条胳膊,不过最终他总算斩断了第一面插上城头的新月旗。看着它在一片燃烧着的余烬中,在几个萨拉森人错愕失落的注视下,飘飘悠悠地落下(就好像它并非要降落在血腥的战场上,而是要降落在一片铺满金黄银杏叶的柔软、清新的土地上),他呼出一口浊气,卸下了浑身力气。

      当时他觉得天地褪尽了颜色,耳边摒弃了喧嚣,置身于一种从未有过的静谧之中,好像一切都结束了。他想起自己曾躺在地中海对岸某块鏖战过后的草场上,这时谁想走过来补他一剑他也懒于反抗,而只是想,不要阻拦我的安寝,就好像第欧根尼斯对亚历山大说,不要挡住我的阳光。那时的他精疲力尽却内心安详,仿佛酣睡于母怀的婴儿。恍惚间耳畔响起一首家乡的民歌。

      “褐色的土地上,
      浅绿色的草随风起伏。
      一朵蓝色的花,
      消除了所有恨意。”*1

      但是这里没有褐色的土地,没有浅绿色的草,也没有蓝色的花。这里只有无尽的尘土。一切都是尘土。用什么来消弭恨意?用什么来终结一切?

      想到这里,他仰起头,闭上眼。如果往昔能重来,如果逝者能复生,如果围城能得解,如果,他还有将来,过了明天还有后天,过了明年还有很多很多年...... 最后想到的还是这条,如果他能够回到故乡,和她一起。啊,那么他所有的付出都值得,所有的选择都正确,所有的决定都不后悔。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原来是罗贝尔。他在守城中似是怀了必死之心,比许多贵族和百姓都英勇,已多处负伤,但精神很好,仍照常巡夜。今天成功击退猛攻使他心情愉悦,这能从他轻快的语气中听出来,“有个萨拉森人在圣蒂斯芬门等你,他说他叫伊本,只身前来。他就是在克拉克救你的人吧?”
      —————————————————————

      伊本. 格克贝里系了马在木桩上,在一扇窄小破旧的城门下等着。地上满是黄沙焦土,那马寻不到一棵草,烦躁得尥蹶子。他观察着古老的城墙,它上面垒了很多不同的砖石,有就近开采的大理石砖,有和君士坦丁堡的狄奥多西城墙一样的罗马红砖,也有随手嵌入的鹅卵石,更多的他也叫不上名来,或许连最博学的毛拉*2也无法准确说出每一块砖石的来历,正如同无法说清周流洋中每滴水的来历。他伸手摩挲着它们,感受来自过去的温度,犹豫着要不要将它们用投石机通通轰塌,或者用火|药炸成碎片。

      此时他听得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道:“我猜测过他会派人来,但我没想过来的是你。”

      伊本向巴里安解释道此番自行前来,只为还给他一样东西。他从鞍袋里取出一只小木盒递给他。

      巴里安打开木盒,有些吃惊,因为里面是一截平淡无奇的朽木,像是被保存了很久,脆弱得轻轻一碰就能碎为齑粉。“这是......”

      “这是真正的真十字架。”伊本说出这话时自己都觉得拗口又可笑。几百年前拜占庭的海伦娜太后从这里带回去一个真十字架,几百年后的十字军挖出一块残片也说是真十字架,嫌弃它太寒碜便造了一个新的撑排场。

      “多谢你将它还回这座城。”巴里安看向那块枯木的目光虔敬中带着爱怜,同时他想这个消息能为城中百姓带来希望,多一个寄托,至少能驱散之前听闻圣物被毁的绝望,认为自己依然是神恩眷顾的那一方。

      “应该要多谢你告诉我它的故事。”伊本道,“没有一个人发现此事,他们损毁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

      是的,他们都知道,这外表光鲜、饰以金箔的圣物还得倚仗木盒中那一小截朽木,正如同知晓这场决战的双方原本理应是谁。

      “我想你来此不单单是为了物归原主,”片刻后巴里安开门见山,“谈谈条件吧。”

      “真十字架要物归原主,耶路撒冷也要物归原主。”公事公办,伊本像每一个使节一样提出了己方的正当性,“条件?我认为这不必重申了,因为我们对每座城市的条件都是一样的。开战前已遵循真主的意愿问你们降也不降,但是你们坚定拒绝了。这样,按照《古/兰/经》里的规矩,以武力征服的城市可以遭受三日劫掠,除非你能使我主开恩这座城才能幸免。”

      见对方面对威胁沉默不语,不置可否,他继续开自己的条件,“只要你们愿意,何时都能投降,甚至大多数人都能留得一命。不过,除非有人能付高昂的赎金,否则他们必须被发卖为奴——运气好的话待遇和马木留克近卫军差不多。”要知道,马木留克就是奴隶的意思,对方也知晓哈丁之战后幸存者的下场,这已是在明示随着围城日久,他们不会有更好的待遇,最好趁早开城投降。末了,他补充道,“我不明白为何你们要死守这座城,它的防御能力并不好,明明阿克等地尚未陷落....”话一问出口,他就发现这也是在问自己。他已经不缺什么,功勋,财富,名誉,应有尽有,为何会他站在这里?

      为何在昨日的废墟上建造来日的废墟?为何用鲜血浇灌城墙乃至望其增长?为何你死战不退?为何你非它不可?你究竟所殉何道?时间追溯到一百年前,为何要不远万里麾指此城?一百年后的今日,为何萨拉森人同样要兵临城下?

      然而此刻,巴里安说出一个清晰无比又模棱两可的答案:“因为信仰。”

      为了心中那座信仰之城,撒冷之城,和平之城。为了生活在非同人间的乐土上,为了沐浴在圣光至浓的神恩下,为了实现一个原本以为不可能实现的念想。这里,黄沙莽莽中矗立的圣城,应许之地,到处都流淌着奶与蜜,每个人都能获得自己的面包,没有战争瘟疫饥荒死亡,甚至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同一位神袛的虔信者,也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方言,只讲一种上帝传授给亚当的话。

      然而,到了那里却发现事实也非如此。在尘世间要操心的一切依然存在:原是在耕地的还是在耕地,原是在筑巢的依旧筑巢,原是在流淌的依旧在流淌,昼与夜更替,生与死交织,战争与和平循环往复。某些时候,这甚至是一座不合其名的城。

      所以,总有那么一群执着的信徒,一代又一代地努力着,希望把它变成记忆里、想象中的样子,一代又一代君王渴望自己成为麦基洗德*3,在此建立一片像撒冷王统治时期一样的乐土。这里,不仅仅是他们的家,更是他们的经营之精华,心血之见证,信念之所在。他们有多么爱自己的信仰就有多么爱这座城,哪怕注定要失去,多守护它一日也是快乐的。

      “我记得你们有个诗人,叫阿塔尔*4,他写了一篇叫《百鸟朝凤》的诗,”两人凝望城中沉默半晌,巴里安突然道,“有很多鸟计划去圣山卡夫山朝见百鸟之王凤凰。历经千难万险,只有三十只鸟走到最后,你猜它们找到凤凰了没有?”尽管他知道伊本一定听说过这个故事,还是神秘一笑。

      “simorgh!凤凰这个词可以拆成si和morgh,就是三十只鸟的意思。所以可以说它们没找到凤凰,也可以说它们找到了凤凰。”伊本似乎明白了对方的答案。凤凰,就等同于信仰,人们来耶路撒冷是为了追寻信仰,就如同百鸟来到卡夫山朝见凤凰,然而他们最后却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它。

      耶路撒冷像是一面镜子,几乎每个人都愿意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尽量在此留下最好的模样,比方说一批又一批来自拜占庭、塞尔柱、法兰克、巴格达等地的朝圣者,比方说在此修建一座座庙宇圣殿的君王们.....与此同时,这面镜子也反射出他们所共同追求的那一面,它更是他们的信仰——你正是你所追求的,你正是你所信仰的。所以坚守信仰就是坚守自我,每一个人,包括没有直面白刃的残疾者和妇孺,都是这里勇敢而虔诚的守护者。

      巴里安用一种爱慕眷恋的目光从城门外看这座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坚守数日的城,正如一位皮格马利翁*5一样的雕刻家自远处凝望着出自自己手笔的完美雕像,因为他知晓,倘若能活下来,自己下一次用这种视角看此城之日,便是他永远离开此地之时。这座古老而美丽的夕阳之城沉默着,保守着自己的秘密,古城墙、阿克萨清真寺、圣墓教堂、丹克雷迪塔等建筑于夜色中勾勒出一条信仰的山峦,他每一次回望便会发现它又美丽了几分。

      “我知道我们对圣地没有所有权,其实谁都没有。但还有一些我们必须坚守的。告诉苏丹,我会向他证明我能守住这些,并为城里的每一个居民赢得生命——不仅仅是这些,还有自由与尊严,使他们安然离开。”

      “他何时答应我的卑微请求,我何时欢迎他入城朝圣。”

      *1出自《夜里老鼠们要睡觉》by沃尔夫冈. 博歇尔特
      *2毛拉,□□教学者
      *3麦基洗德,仁义之王,亚伯拉罕时代的祭司
      *4阿塔尔,波斯苏菲神秘主义诗人(1145-1221)
      *5皮格马利翁,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国王,爱上了自己雕刻的塑像

  • 作者有话要说:  围城细节除了查证现有资料外还有自行补充的内容,部分技术从甲骨文的《1453》进修借鉴的,是有关君士坦丁堡围城战的纪实书,这样的内容下文估计还会有,不算抄袭吧?
    感觉黑了格克贝里和萨拉森人一波,是我的锅,其实萨拉丁名声很好,将哈丁之战的战俘贱卖为奴似乎是他唯一的污点。此外,一些假正经的东西也请不要推敲,因为事后作者自己看也觉得很尴尬。结尾倒计时,大概两三章。不过看我现在的笔力怕是得烂尾...请做好心理准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