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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chapter 31 ...

  •   第二天深夜,城中的人们在惊恐中醒来。他们看见从客西马尼花园一直到希律门一带,城外蜿蜒的橄榄山上,一列列火把接连燃起,将黑色的幕布烫出一个个透进天光的洞。先是边缘处的点点星火,然后次第点亮——就好像风把沙子吹到哪里,哪里就亮起来,甚至这火光传递的速度比风更快。

      不一会儿,几点星火就成了一条巨大的火蛇,火把是它闪动的鳞片,它从黑夜的长眠中醒来,将长长的身体越盘越紧,似乎要将这座城绞杀。一辈子生活在沙漠中圣城的人没有见到过海,今日他们却得以目睹一片汪洋:火把的汪洋,帐篷的汪洋,萨拉森圣战者的汪洋,信仰的巨浪将掀翻一切。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火把,取代了夜色,覆盖整块大地,火光倒映在每个人眼里。

      人们想起一个传说,或许父辈祖辈见过其真实盛况:很久以前,最早的伊/斯兰圣战时,那群沙漠里来的苦行僧一样的战士,会聚集在一座城前。很多很多人。他们不做别的事,不会射出暴雨洪流一样的箭雨,不会架起树林一样密的攻城塔,不会有流星滚石撞击墙面。他们只是聚集在一起祷告,声音越来越响。只有一句话:“万物非主,惟有安拉,安拉至大!”

      念到第一叠时,壕沟垮塌,护城河干涸。
      念到第二叠时,城门闩崩,大门洞开。
      念到第三叠时,城墙倾颓,徒留断壁残垣。

      一夕退去的萨拉森人在一夜之间又回来了,而且比上次更近,气势更足,至少看上去人数更众。他们和他们的祖先念着相同的一句话,怀揣着相同的圣战热情,大战之前相同的神经质与焦灼使他们的面容变得相似,昨日与今日似乎并无区别。城墙里的法兰克人祈祷着,希望他们能和五百年前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一样,围城数日久攻不下后自行退去,但是他们也知道,耶路撒冷的城墙比不上狄奥多西城墙。

      墙上的这一边,一群人拿着各式各样能用上的武器准备就位,不止有卷刃的刀剑,还有包括厨具农具的各种铁器。他们把锹铲的边缘磨到最锋利,这样它发挥的效果有时比重剑更好,如果使用者是个大力士,它可以劈开皮甲,将敌人从这一侧的脖子肩膀一直劈到那一侧的腰腹,近乎腰斩。墙上的另一边,一群人迎上了镀金圣母像,扬起了经幡,开始负荆跣足的游|行,哭泣忏悔,希望在死前赎清毕生罪孽,或是请神将末日审判延后。哀哭乞罪与磨刀霍霍一时竟融汇到一起,汇成一股出奇和谐的洪流。贵族和平民,士兵和修士,男人和妇孺,城墙上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似乎整座城里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等待着共同的命运。

      这是一场恶战,也是一场混战,发展到最后,所有人都彻底失去了理智,毫无章法地抵抗。与其说是在城防官的指挥下整齐划一地击退敌人,还不如说仅凭着求生欲砍倒扑向自己的对手。不要说什么为自身荣誉和捍卫圣地而战,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

      关于这一夜,巴里安事后记得的只是一些残片,就好像一面镜子被打碎成千万片,仅能侥幸捡到一两块鹰嘴豆大小的碎片——然而它还是能够反射出这个世界,时间被打乱成了一个个片段,仅能侥幸回忆起一两刻。他感觉这一夜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他经历了很多很多,又没有时间经历如此多的事。

      在萨拉森方发起总攻前,他就未曾入眠。或许是知道这座城撑得了一时,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不可能不陷落,他开始作后续打算。是组织百姓进行巷战,死战到最后一人鲜血流尽,还是报复性地玉石俱焚,留给对方一片焦土废墟?两者皆不是他想要的。但是,真的要把要求放到最低去投降议和吗?哪怕所有人都会被贩卖为奴也必须这样做吗?真的要放弃这座城吗?

      为什么你许诺我拥有它,又让我交出它?为什么你让我爱上它,又让我放下它?为什么你先给我信心与希望,再告诉我前方迷雾渺茫?

      有一瞬,他无比希望自己在这场决战中死去,可以不面对这个抉择。是的,他想,自己现在还不是这座城的主人,对它不具有支配的权力,凭什么能为它做决定呢?把这个抉择留给它的主人吧,他只是城防官,城防官的职责就是守城,如果守不住,那就..... 理应与它同归于尽。

      直到这时,一名王后的侍女过来找到他——她如今在伤兵营服务,所以找到他不是难事。她告诉他,有一封先王留给他的密信,或许能消弭他的苦恼。

      接下来那段时间的情景像那面打碎的怪异镜子,每一个残片里都有他,每一个残片里的他都在做不同的事,你既不能说这件事先发生、那件事后发生,也不能说这件事是假想的、那件事是真实的,因为它们接连占据他的脑海,一切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

      耳畔巨石碎裂的声音如闷雷隆隆,投石机像远古祭坛的神像一样立满了地平线。希腊火燃烧着,与石块一起被抛向城墙,它犹如天上的星星砸落下来,灼目的强光撕裂了夜空,那块被神支撑着的寂静织成的幕布瞬间四分五裂,天地相接,末日就在眼前。虽然加固过的城墙能抵御碎石的攻击,却因为混杂了一些木材作支撑用,被希腊火点燃,于是它们开始燃烧,尽管是极微小的一段在冒烟,守城一方有些士气崩溃。

      他来到那间空置已久的卧房,按照侍女的话在桌上的金十字架下找到一封折好的信。他出奇的镇定,打开它时没有手抖一下。但是他仍感觉信纸在抖动,因为外面的火光在抖动,投在纸上的暗影也跟着抖动。流星碎火划过窗台,他知晓厮杀喧嚣已经开始,然而这里仍是几乎与外界隔绝的,他只听得见夜的宁静。他定神看清纸上的字。

      “我即将亲征克拉克,不知还能否回到此处。此信不可假他人之手,所以我必须趁尚有精力写下。这些事不会被记录在遗嘱上,但我相信你会帮我做到。我很清楚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以目前我对萨拉丁的了解,我此行若成功,他不会在我咽气前踏平耶路撒冷。而在这段时间,我将把储君和耶路撒冷托付给你,而不是他名义上的父亲,请不要拒绝我最后的要求。

      “你或许不适合做一个统治者,但你一定适合做一个守护者。我知道你和他们不同,你喜欢实在和温度,厌恶虚无和冰冷。这座城之所以珍贵,是由于其上生长的信仰,而不是我们脚下的尸体和废墟。而有些人正在歪曲信仰。神学只是一具胴体,还需阐述装点,至于给祂披上哪种衣服,是敝衣还是华服,是法袍还是铠甲,做牧羊人还是屠夫,都只在你们的一念之间。我越来越多地从正襟危坐中看出滑稽荒诞,从辩护中看出颠覆,从义正词严中看出心虚和胆怯。”

      他有一刻认为自己不敢读完也没有耐心把信读完,又有一刻希望把信从头多读两遍。

      他站在城墙上,指挥他们趁投石机校准的间隙往下倾倒沥青和烫石灰,从边门小规模出击造成骚乱。热浪扑面而来,羽箭擦过耳畔,他的心上一刻被汹涌巨浪高高抛起,感觉失重,下一刻又稳稳落回胸膛。不是月色,而是火光映亮他的面容,他感觉自己如高烧时一样滚烫,一种直面死亡的情绪——恐惧绝望与兴奋刺激混杂在一起,就要完全占据了他,但另一种冷静理性的力量也从暗处生根发芽,支配着他,使他亢奋却不至发疯。可能前者来自战火,后者来自夜空或是他胸前的十字架。

      读信时光线原本昏暗,突然一道火光蹿起来,将纸映亮,他抓紧时机看快一些,火舌似就在乌木窗框后跳动,像蔷薇花枝一样攀上窗棂,噼啪作响,他听而不闻,四周寂静如故。

      “所以,由他去吧。我们不必守护那些尸体与废墟——曾经存在的,如今拥有的,即将形成的。八十八年前,这里流的血远比今日要多,过去的我们并没有用神所期望的方法得到它,所以如今的我们都在赎罪,历代先王或早逝,或无子而终,大概都是因为这个,不过我还不知道你来这里为赎何罪,我认为你比他们清白。”

      城市的心脏在沉睡,四肢在燃烧,命运在撕裂。这是两个世界。他在逃离。不断往返其间以避难。

      在投石机的掩护下,一队队隧道工兵迅速接近墙角,开始就着上次的痕迹奋力挖掘。他们不再往城里挖了,而是平行紧贴城墙挖隧道,所以守军无法从内部击退他们。

      火极目可见,到处都是,沉重的石块砸上城墙的闷响此起彼伏。巴里安发现投石机不是专注于攻击同一个点,就是使石弹着点构成一个三角,以加速其倾颓。这样的高密度进攻下很少有哪一块城墙能支撑下来,凹坑越来越深,砖块如白色垩粉层层剥落,上面半块已顺着裂隙垮塌下来,几乎不能站人。

      他在空屋里扫视这封信,目光焦灼也沉静。

      “千年之前,法利塞人曾问耶稣,神所统领的天国几时到来。耶稣回答,神邦降临,肉眼难睹,人们不得说,“看哪,在此。”或者“看哪,在彼。”因为,它就在你们心里。

      “倘若你要问我最后的决定,那这便是。你所期望的正是我所期望的,也是神所期望的,千千万万平凡人所期望的。我们的国度绝不陷落,绝不沉沦,因为它就在我们心里。这是每个人的圣城,你的主,我的主,他的主,都仿若是同一位,我们在同一座庙宇朝拜——这里没有异教徒和圣战,这里没有高低贵贱,我们享用同样的面包、蜂蜜、牛奶。死海之水淹不到它,地狱之火烧不到它,兵戈之祸伤不到它。我们为何要担心它的存亡?你只需照做:“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1”

      更大的响声突然爆发,盖过了城墙上一切喧嚣,他怔怔而立,仿佛全身血液冻结。是塔尔塔洛斯的巨兽在咆哮。眼前因为久视火光一片昏花,久久不散的耳鸣阻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也告诉他,这次不是投石机,而是炸|药。面前一段城墙由于隧道里的炸|药引燃,瞬间变得摇摇欲坠:下头被炸出一个可容两三人通过的洞,上面又坍塌下来盖住了这个洞。所以,攻城一方进城还没那么容易。还有机会。

      “万物非主,惟有安拉,安拉至大!”

      一声巨响伴随着一遍萨拉森人的简短祷词,随着他们的一遍遍祷告,地道里的炸|药被次第点燃,城墙真的一段段垮塌下去,传说也算得到了验证。

      终于出现了一个缺口,就像一个装满水的桶底部被扎出一个小孔,圣战者的情绪被加热到高潮:弓弦将要崩断,弯刀就要落下,骰子已经掷出,绞索正在收紧。他们爆发出疯狂又恐怖的吼声,秩序崩溃,全部冲向那个隘口,踏着白底金十字的王旗与绿底新月旗、敌人的或是战友的尸体,跑得慢的被身后跑得快的踩倒,很快被踩成肉泥。

      冲吧,冲过这道城墙就像凯撒跨过卢比孔河!没有退路!前方就是胜利,还有安拉的至福之地!

      人潮像峡谷里的激流一样涌向缺口,有攻城方,也有守城方,狭窄的隘口削减了人数优势,萨拉森方伤亡似乎更多。

      在被推向人流前,巴里安回头望着城里,火光映亮了那些华美建筑的大理石穹顶,光辉于其上流转游移,和复活节那天圣火仪式一样绚丽。它们仿佛不知道圣洁与血腥、宗教仪式和战火有什么区别,依旧巍然屹立,不问世事。

      声音。很多很多声音。比厨房与集市多一千倍。嘈杂得不能分辨。妇孺的尖叫与啼哭、爆炸的轰鸣、石弹的闷响、短兵相接声、钝刀入肉声、骨头砍断声、箭簇入体声、微乎其微的呻|吟、无法克制的哀嚎、雷鸣的战吼、压抑的痛呼、失去理智的痛骂与诅咒..... 各种气味也混杂在一起。西徐亚人身上的马粪干草味、神职人员身上的膏脂味、牧民的羊膻味、汗味、血污味、粪尿味、肉被烤焦的味道......谁都相信这是终结,天地始于混沌也归于混沌,人生于尘土也归于尘土。燃烧的浓烟与刺鼻的血腥覆盖一切,没人知道自己面前是谁,他们只明白砍倒面前的人以求自保。
      ————————————————————————

      结束了。
      隘口被尸体堵死了。

      他在废墟里仰望着夜空,它宁静深邃如故。他们已经熬过了黎明前那段艰难的时间,现在东方已现曙光。置身于尸山血海里的人永远也不知道换一个角度俯瞰此处会有多大的视觉冲击力,而且也没有多余的精力这么想。他唯一庆幸的是,近日的战火只烧到了外墙,他们护住了尽可能多的人。与伊本. 格克贝里约定的日期就在明天,他坚定了信念,要看看,以鲜血为代价究竟能不能换来尊严与自由。如果还是不能,他还有最后一个条件,但凡那位阿尤布的苏丹还是一个爱惜名节的人,他将不得不答应。

      结束了。
      他终于读完了信,将它放下。他望向窗口,仅见一轮新月,像镰刀一样,安静却寒冷。这也算是个耶路撒冷必定要易主的征兆,他不知道同样的征兆在266年后会出现在那座不可沦陷的七山之城。

      “你要做的仅仅是令这座城免于兵燹,其他的,有人坚持索要,你亦可给予。且不说圣殿骑士团总部占用的那座,这座城的地下,总有一块废墟是他们的,也总有一日,我们今日所见,也会成为沙丘下的废墟。不必追随石块,不必追随法袍,不必追随教条,也不必追随我。我与你不同,我流着洛林和安茹的血,不能违抗君父之命,但你是自由的,你不必觉得万一不得不交出这座城,你就是有罪的,相反,你立了大功。

      “在此之后,我就不委派你什么了,予你自由,如果茜贝拉愿意的话,她可以跟你走。别了,我是在用朋友的口吻与你告别(原谅我字里行间可能还有居高临下的颐指气使)。

      “最后,巴里安,很高兴最后一年能认识你,我还希望我可以早一些认识你——在认识居伊之前,甚至更早。我希望这十一年,你没有缺席。”

      那封信没有署名。时间是,主的纪元1185年2月。

      *1出自箴4:23

  •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仓促。可能属于烂尾。时间改了。看了一下楔子,发现前后不一致的地方还不少.....原本以为信(就是被锁的11)写得不错结果发现比较鸡肋。叙述者神经错乱,镜头也胡乱切换。OOC归我。看本章不需要理智,不然会发现错处矛盾前后不搭。这章完了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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