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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中秋节。月圆之夜。
      裘灏过了一个七八年间最为热闹的中秋。
      自打他十八岁离开家乡去燕州读国立工科大学,就基本上没再把中秋当做一个要正经对待的日子。他读书时代是个刻苦用功的学生,学的又是水利专业,课程本就繁重。他又热心社会运动,整日忙得连轴转,甚至有三年多没有回过家。
      毕业后,他才回到家乡湘州不久,便又转头投了军。这一来又是数年,除了中间父亲病逝,他回家奔丧,也没有过和家人见面的机会。
      直到去年中央军政府在淞州站稳了脚跟,他才得以将幼弟接来,陪着来的还有自幼照顾他长大的嬷嬷。
      嬷嬷做得一手好菜,都是家乡风味。她一来,裘灏就在淞浦城赁了一套院子。
      和家里的老宅相比,院子不算大,但好在只有三个人住。正房面积阔朗,辟出了三间卧室,一间书房,一个小厨房,还有不算狭窄的空间做客厅。东厢房里用作仓库,还辟了一间出来,给在当地雇的小女工住。
      这院子叫嬷嬷领着小女工芳音收拾得整齐干净。院子里还有两棵石榴树,枝叶繁茂,从沿街的院墙直铺出来,石榴果淡黄轻红,挂在枝头,十分热闹。
      今日亲友小聚,午后时分便来了客人。最先来的,是裘灏军校时期的两个同学,也都是他的同乡,一个叫徐衍,一个叫祁兴龙。徐衍性格爽朗,爱玩爱笑,踏进院门,便围着那石榴树打转。祁兴龙生得眉目清秀,皮肤白净,挺胸凹肚地往茶桌前一坐,便有几分官样。
      “啧啧啧,”徐衍一眼看见了院子里用水缸养着的螃蟹,“我头一回吃螃蟹,还是去临湘城读中学的时候。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学校里的厨子还得教给我们,螃蟹怎么吃。这几年过去,我又忘干净了,就只记得费事。”
      “吃还嫌费事?”嬷嬷笑道,“和我们那小哥哥儿一样,若是不吃饭也能活着,他早就省了一天三顿了。”
      温潋秋也坐在茶桌旁,裘灏给他剥了一碗石榴籽,他正一颗一颗地拈着吃,装作没有听见嬷嬷的抱怨。
      “嗳唷,毛毛,你这么样吃石榴,是玩呢?你瞧瞧我。”徐衍转过身来,抓了一大把石榴籽,全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
      “那是人家斯文。”祁兴龙在徐衍腰侧推了一把,徐衍笑着退开几步去。
      论同乡,祁兴龙和裘灏才是正儿八经的同乡,两人都是在湘州首府临湘城长大,一个出身官宦之门,一个出身富贾之家,家世相当,更比别人亲厚。祁兴龙低头看那碗里空了大半,又拿了个石榴抛给裘灏,向温潋秋亲切地笑:“再让你哥剥一个。”
      只听徐衍又在一旁大惊小怪:“嬷嬷,你怎么不把螃蟹全捞去煮了,还剩半缸做什么?”
      “哎呀,”严嬷嬷道,“过半个月,我们小哥哥儿还要做生日,你那时再来吃剩下的半缸!”
      次后来的,是裘灏的左右手。一个是他的副官耿金石,一个是他的军法处主任桂成堂。桂成堂还带了妻子和两个小女儿来。
      桂成堂的妻子进了门就忙着去给嬷嬷帮忙,桂成堂自己则拿起茶壶来,给人续茶。祁兴龙很自然地将茶盏往前推了推,裘灏却道:“老桂,你忙什么?叫毛毛来倒茶。”
      温潋秋闻声就要接手,桂成堂只得放下,看他用食指勾住壶柄,指节才碰了一下壶身,茶壶就嚯啷一声磕在垫碟上。
      “哈哈,”徐衍大笑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说的就是毛毛。”
      “不是的,”温潋秋面红耳赤,“是茶壶太烫了。”
      裘灏提起茶壶,给各杯里续上了。
      一时,门外又有人敲门,进来了两个人。院里众人都站起身,认出其中一个是中央军军委委员傅乐群的副官吕开平。祁兴龙站得尤为端正。
      吕开平笑容满面,说话很是客气:“裘上校,傅委员叫我送贺礼来。我替傅委员叩问芳诞,祝贺一句多福多寿。”
      门外停了一辆车,却只有司机下来,搬了几趟东西进来,摞了半人高。
      院子里顿时更加热闹起来。
      桂成堂没有去凑这个热闹。这满院子的军官都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只有他是个另类。
      他原本在墨州法院做一个小小的书记官。前几年,中央军北伐经过墨州,正是军队迅速扩张的时候,便在墨州本地征考了一批人员。桂成堂就是那时进入中央军干法务。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普通人,做这份工作就是为了养家。进了军队之后,他的履历也很简单,一直在裘灏这个团的军法处。
      他刚进来的时候,裘灏还是个营长。那时的团长叫叶摇光,是裘灏读军校时候的教官。然而之后不久,叶摇光就在战场上牺牲了。裘灏作为他的爱将,在阵前被委任在他的位置上。
      桂成堂先时还怕军队里乌烟瘴气,这一份薪水挣得不容易,却没想到,从叶摇光到裘灏,他遇到的都是正派的好人。他原先待过的那小小的墨州小城法院,倒勾心斗角得多。尤其裘灏比他还小两岁,他原本害怕不易相处,却不料对方对他既尊重,又信赖。
      对于桂成堂这样的老实人而言,能和裘灏这样的人共事,是极其幸运的。他心里很存了一份感激,从来只想着为裘灏鞍前马后。中央军如今得势,他在裘灏身边,有许多结交贵人的机会,却从没动过活络心思。

      夕阳渐沉,晚风渐起,螃蟹上了桌,酒也上了桌,更有嬷嬷做的各色下酒小菜,还有夹着青丝玫瑰的白糖馅月饼。
      温潋秋果然吃饭不叫人省心,没动几筷子就要下桌。
      “坐着!一桌子客人,你倒先下桌。”嬷嬷小声数落他。
      裘灏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道:“嬷嬷,先给小孩子盛饭吧。”
      及至米饭上来,也有温潋秋一份。就见裘灏早剥了一壳蟹肉,积在蟹斗里,拌了姜醋,递到温潋秋碗里。
      “芳音,”裘灏又道,“甜酒酿圆子做了吗?”
      芳音应声道:“还在炉子上温着呢。”
      裘灏向桂成堂的妻子道:“螃蟹性寒,给小孩子吃点甜酒酿。”
      不一时,果然甜酒酿圆子来了,也有温潋秋一份。
      “爸爸,”桂成堂身旁的小女儿道,“圆子好烫。”
      “噢,爸爸替你吹一吹。”桂成堂接过汤碗,舀起一勺,慢慢吹去热气,喂到女儿嘴边。
      “怎么毛毛也吃甜酒酿?他不该喝酒?”徐衍忽然道。
      “是啊,毛毛也读大学了,该学着喝两杯的。”祁兴龙双手往桌上一撑,一副宽厚有威严的长辈样子。
      “嬷嬷,给他也拿个酒杯来,”徐衍早喝得红光满面,“在他自己家里,还怕喝多了吗?”
      桂成堂一碗酒酿圆子才喂了一半,温潋秋就“啪”地一头倒在桌上,竟已醉了。
      众人都是一愣,继而大笑,徐衍笑得最大声。
      温潋秋又挣扎着坐起来,撑着桌子想要起身。
      桂成堂连忙搁下碗,起身扶住了,跟着他向屋里去。温潋秋显然没怎么喝过酒,一手扶着额头,眉头紧锁,想是十分难受。桂成堂安慰地道:“没事,毛毛。酒这东西容易发散,进去喝两杯茶,涮一涮肠胃,就好了。”
      他扶着温潋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正要向茶几前倒茶,却听温潋秋在旁道:“爸爸。”
      “什么?”桂成堂闻声一愣,不由好笑起来,“毛毛,你怎么醉得这么厉害?”
      然而,温潋秋薄薄的眼睑下却迅速地积起了泪水,怔怔地看着他,又道:“老桂,我能叫你爸爸吗?”
      一阵过堂风吹得桂成堂一个激灵,顿觉自己一头酒意全都醒了。
      温潋秋却向着他倒了过来,桂成堂吓得两手张开,却不敢碰他。
      从第一次见面,桂成堂就惊讶,裘灏这个幼弟容色极盛,甚至有慑人之意,叫人看一眼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相处得再久,他也不能把温潋秋当一个普通小孩儿看,何况又是长官家里最金贵的宝贝。
      温潋秋用额头抵在桂成堂胸口,泪水无声地沿着脸颊往下淌:“我妈说了,我的爸爸姓桂。”
      老天爷,这都是什么话?桂成堂心里一惊。
      “老桂,”温潋秋的泪水已经湿漉漉地浸透了桂成堂的前襟,“我没见过我爸爸。”
      “毛毛,”桂成堂束手无措,“你别哭。我也没见过你爸爸啊——”
      “吱扭——”客厅的纱门响动,桂成堂顿时又惊出一身冷汗。
      却是裘灏走了进来,看着桂成堂,笑了笑。
      “毛毛,快别哭了,”桂成堂狼狈极了,“你瞧,你哥哥来了。”
      “见笑了,”裘灏早扶着温潋秋的肩膀,把他拢在自己身前,“没给他喝过酒,我也不知道他醉了是这个模样。”
      桂成堂松了一口气,却还心有余悸:“看来他是不能喝酒的,都说起胡话来了。”
      “是吗?”裘灏又笑了笑,“他说了什么?”
      “我也没大听明白,”桂成堂捏了一把汗,“好像是说他许久没见过令尊,也许是思念吧。”
      “家父已经过世三年多了。”裘灏低头拨着温潋秋额前的碎发,语调淡淡的。
      “毛毛毕竟年纪还小。恐怕丧亲之痛,难以承受。”桂成堂道。
      温潋秋仍在裘灏怀里啜泣,单薄的肩头轻轻抖动。
      裘灏一手拢在他脸侧,低头细细地在他脸上看了看。
      看罢,他淡淡地道:“是啊,他还是太小了。”

      温潋秋醒过来的时候,还没睁开眼睛,就感觉到窗子外面透着光。
      这不应当,他有些烦躁地用手背遮住眼睛,他房间的窗子向西,怎么会在早晨有光呢。
      不仅有光,还有人在哭哭啼啼。
      “……大少爷……我不是……心里是干净的……绝对没有……”
      太烦人了。温潋秋费力地睁开眼睛。
      这不是他的房间,现在也不是早晨。
      他翻了个身,在枕头上闻到了哥哥的味道。
      这是裘灏的房间,窗户对着院子,外面亮着的,是廊下的灯。
      “芳音,你别误会,”窗外响起了裘灏低沉的声音,“我绝不是嫌弃你什么,你是个好姑娘。我事业未竟,绝不娶妻,没的耽误你。”
      “大少爷……我心里……我爹妈……聘礼……我没有办法啊。”
      温潋秋昏昏沉沉地翻身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他走到窗边,猛地将窗户拉开了。
      初秋清凉的夜风迎面扑了进来,他也看清了院子里的情景。芳音正站在东厢房的门前捂着脸哭,裘灏扶着她的手臂,像是在安慰。从侧面看过去,这个动作和拥抱很相近。
      窗外之所以明亮,也因为天空中挂着一轮满月,满月金脆的光辉洒满庭院。

      在温潋秋还很小的时候,他的身体很不好,容易梦中惊悸。至今他都记得自己三四岁时的噩梦,有怪物四处追着他,要把他塞进墙板的缝隙里。他逃回家里,想要关上家里的门,那扇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门框合拢。
      有一回,他从噩梦中醒来,跌跌撞撞地出来,要找母亲。
      小时候,一直是母亲单独带着他住在老宅里院的东厢房。
      老宅最气派的一幢小楼也在里院,他父亲是当时裘家的当家人,同哥哥一起住在那小楼里。
      他知道母亲不在他身边时,多半是在父亲房里。为了找到母亲,他要走过黑魆魆的房间,穿过空无一人的院子。而即便他找过去,也多半是被母亲抱回来。无论他怎样哭闹,母亲只会将一座佛像和一幅观音图放在他的床头,哄他片刻便又起身离去。
      黑夜是令他恐惧的,他裹着一幅小毯子,不是因为冷,而只是因为害怕。他战栗地穿过院子时,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却不料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毛毛?”是哥哥惊讶的声音,“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过了几年,温潋秋才逐渐明白,原来哥哥喜欢夜晚。哥哥是八月十五的生日,他的夜晚都是明亮的。夏秋时节,天气晴朗的时候,哥哥偶尔会在家里安静下来之后,自己偷偷到院子里来,坐在小楼廊下的阶梯上,看一轮明月,或是繁星满天。
      哥哥连着小毯子一起,小大人一样把他抱在怀里,两人一起仰着头看天。
      “毛毛生日的时候,天空中的星星最好看。”哥哥这么说。
      他是八月末的生日,哥哥说初秋天高气爽,又没有月亮,天空中会展现出最干净的星图。
      “星星为什么这么亮?”他问。
      “因为星星在燃烧。”哥哥答。
      温潋秋惊讶,原来星星会将夜晚燃烧成淡蓝色的寒冷的火焰
      “月亮为什么这么亮?”他问。
      “因为月亮反射着太阳的光。”哥哥答。
      哥哥什么都知道。
      “妈为什么不能一直陪着我?”他眼泪汪汪地问。
      “因为父亲和母亲是夫妻,所以要一直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哥哥说着,笑了,“哎,你不懂。”
      “可是我害怕。”他扁扁嘴巴,从小毯子里伸出胳膊,往哥哥身上爬。
      哥哥顺势把他往怀里抱紧了一些,安慰道:“别怕,有哥哥陪着你。”
      “哥哥,你能一直陪着我吗?”
      “能啊。”
      “我们也一辈子不分开,”他安心地搂着哥哥的颈子,仰头撒娇地看着他,“我们也作夫妻。”
      “胡说!”哥哥脸色一肃,看了他一眼,却又笑了,“唉,算了,你不懂,你还是太小了。”

      裘灏低声劝了很久,才把芳音劝回了房间。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看着夜空。
      今晚的圆月特别明亮,特别低垂,仿佛就挂在不远处的屋顶,爬上那屋顶就能摘得下来。他突然想起,毛毛很小的时候也曾指着房顶和树梢,梦呓似地说着要去摘星星,摘月亮,挂在房间里,四处都亮。
      “给你摘,给你摘。”他自己那时候也不大,是听到童言,会觉得可笑多过可爱的年纪,便总是不负责任地笑着哄,直到毛毛困倦地睡着。
      回到自己房间时,他迎面被人抱了个满怀
      “毛毛,醒了?”他在毛毛颈后摸了一把。
      毛毛仰起头来,亲吻他的喉结。
      从小到大,他们的身高一直很悬殊,在他不就着毛毛的情况下,毛毛得踮着脚尖才能能亲吻到他喉结的位置。他轻轻俯身,手臂环住毛毛的腰,把他抱高了些许,微微仰起头,躲避他热切的亲吻,抱着他到床沿,安置他睡下。
      “芳音怎么了?”毛毛问。
      “没有怎么。”
      “她哭什么?”毛毛仍旧问。
      “没有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毛毛说。
      “你知道什么?”裘灏在他头发上揉了揉,道,“芳音要嫁人了。”
      “嫁给谁?”
      “她父母为她寻的人家。”
      “可她想嫁给你,是吗?”毛毛问。
      裘灏的手指仍旧轻轻地在他头发上画着圈,没有回答。
      “她想嫁给你。”毛毛的声音低了下去。
      裘灏敏锐地低头看了一眼,垂手在他脸上一摸,摸到了眼泪。

  •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答,咯咯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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