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真好》霍格沃茨的巫师

119、往事（二）

　　“一到精神病院，我就接受了mect治疗，也就是无抽搐电休克治疗，它当时减轻了我很大一部分的痛苦，也为我后期的治疗提供了一个窗口期。其实在住院以前，我一直以为精神病院里关着的都是一群疯子，我甚至当时觉得我也变成了其中一个，可是真正进去了以后才发现，里头的人，还都挺厉害的；有算数算得好，写字写得好，画画画得好，甚至有精通各种乐器掌握多国语言的，就连有一次护士姐姐给错药，旁边都有病人提醒她成分和剂量以及药理知识。”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护士带我们去治疗室的时候，居然还有病人向大家解释这些治疗室机器的工作原理，甚至自顾自的用英语阐述出来；有时候抽空，他们还会简析一下自己对黑洞和白洞的看法以及齐白石对中国画的影响，那会护士姐姐经常会看着他们摇头：有时候我不知道到底是他们有精神病，还是我有精神病。”

　　今天，在沈青然面前，我不会再避讳自己在精神病院住过的事实，也不再害怕被她知道我平时只敢竭力遮掩和隐藏的病情，我的情感从来只有两个极端，那么现在，我愿意把最真实的我讲给她听。

　　“精神病院这种地方，正常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和谈虎色变，因为他们觉得会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头的病人，都是一群无法理喻，令人害怕的疯子。但在我的切身经历里，其实不然，精神病院，我认为它是一个美与丑并存，善与恶同在，天堂与地狱共举，梦幻与真实相融，自由和束缚交替，欢乐与悲哀互映的世界。”

　　“这里头的病人都是一群堕落在尘世甚至是地狱里的折翼的天使，在难以言喻的孤独，撕心裂肺的痛苦，渴望被抚摸的脆弱和极力去逃避的恐惧中，在被妖魔化和不被理解中，依然相信着童话世界的美好，保留着内心的善良与纯真，燃烧着对未来与自由的希望；在孤单与不安中彼此安慰着，祝福着，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轻声哼唱着歌，走在空间有限的过道里，走在严格限制自由的活动区域里，走在努力摆渡自己穿越忘川到达彼岸的孤寂扁舟上，走在通往所有美好与光明的崎岖小道上；他们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能否最终走到最后，但他们会一直走下去。”

　　“初来乍到时，我甚至特意去看了病房的窗户，终于亲自证实了“精神病院的窗户是不能开的”这个说法。此外，还有很多普通医院里闻所未闻的规定：刀类、打火机、化学物品等危险类的用具不用说，悉数没收，就连吃饭都不能用筷子，得用勺子，总之，遵循的一切原则就是，防止你自行了断。而一旦住院，就意味着从此失去了人身自由，“病人不能出去”这个规矩，我是进来以后才知道的，这让我一瞬间就有了进监狱的真实感，陪护和探病的时间也有严格规定，甚至什么时候洗衣服、晒衣服、起床、睡觉都有时间表。”

　　“里头的管理异常严格，但最令人抓狂的是作息时间：早上6点起床，晚上8点睡觉，完全的老年人节奏。每天的安排都由广播广而告之：“起床啦，可以吃早饭了，请各位病友到大厅吃早饭！”“早上活动时间，请病友出来跳操！”“请病友出来吃药！”一天的时间给你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最让人听了想打人的是，广播毫不避讳大家的大名，每天我都能听到“×床×××出来接受治疗！”无数遍。我觉得这严重侵害了病人的隐私，不少病人都对此颇有微词，但我后来发现，其实在疾病面前，所有人都是□□的，就像赤条条被晾晒在沙滩上的咸鱼，什么羞耻啊、遮掩啊、自尊啊，是完全不存在的，反正大家都是精神病，谁也别嫌弃谁。”

　　“不客气地说，里头形形色色的精神病真是挺多的，当然我自己也是。这里有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的人会让你觉得他似乎要跟你分享“清代藏宝图”这样惊人的秘密；有时刻都很紧张、很焦躁，把医生都问烦了的焦虑症，问的都是些“晚上磨牙怎么办”“流口水怎么办”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有不停地自说自话，时哭时笑，脱了鞋在走廊来来回回走的不知道是什么病；也有一直在各个地方来回穿梭、面带微笑、满脸佛性、走路僵硬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症......到处都是匪夷所思的举动，散乱着大家放飞自我的妄念。我时时刻刻都觉得处在水深火热当中，又觉得一圈看下来，自己分明就是最正常的那个，还有点莫名的得意。”

　　“岁月在这里是没有偏见的，下至13岁的豆蔻少女，上至70岁的古稀老人，都在这里诠释着生命的奥义，不知道是不是中老年阿姨更“压力山大”，中老年阿姨占了半壁江山，而因为女性思虑往往更重，所以男女比例大概呈3∶7分布。在这里的人们，无论职业、层次、经济基础，统称为“精神病人”。”

　　“她们娇小的身躯穿着肥大的病号服，胳膊上缠着纱布，带着留置针，在精神病区严格封闭的走廊来回走动，到了一米安全线就不敢越过，到了睡觉时间或者一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维与情绪，就被护士或护工用各种方法控制住，带回病床上四肢约束绑起来。她们中有学生、有白领、有少女、有妇人，她们是人们深爱着或抛弃了的女儿、妻子、母亲，她们可能是重度抑郁，可能是焦虑发作，可能是双相障碍，甚至可能是精神分裂症。虽是花样年华却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经历着痛苦的记忆和自由的丧失，经历着隔离，约束，拘禁，麻醉，电疗，却依然不忘互相鼓励，互相关爱，美得令人心碎。”

　　“在病房里，我见过长得很可爱的初中女生，带着圆圆的眼镜，用甜美的笑着跟一门之隔却无法接触的探访者说话；有饱经坎坷感情的沧桑与挫折，仍带着灿烂笑容与超然神情的漂亮女人，也许还怀着小生命，而愿意为腹中小生命坚强地活下去；有双臂遍布触目惊心伤痕的美丽少女，用清纯无邪又略带迷茫的目光期待地看着外面触手可及的自由；有看上去很正常，和蔼，乐意和每个人交朋友，对一点帮助和恩惠都感激涕零的短发女孩，却随时可能因为症状支配瘫倒在走廊上，或者迷失了正常的思维而开始神经质地胡言乱语......”

　　“住院的病人各种各样，有很多人看着很正常，但其实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曾结识到的一个病友，怀着两个月的身孕，思维意识谈吐都完全正常，跟我也聊成了朋友，她告诉我，她是因为情感刺激做了些不平常的事情，从而被家人认为有病，然后被骗进来的，说是进来看看住院环境，但进了病区以后就被关在这里出不去了，才发现自己被骗了。她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病，但是她经常会在走廊上用超大的声音唱歌，或者念诵一些佛家的咒语真言，有时候还会大发脾气，总之大部分时间都是精神非常亢奋，在外人看来也确实不是没病的样子......”

　　“还有一个非常惹人心疼的女生，中长发，皮肤很白，待人亲切温和，长得也很漂亮，她曾经在跟我闲聊的时候，教会了我【感谢】用手语应该怎么表示，让人感觉非常有爱和温馨。但是深入聊天就会发现，她的逻辑思维和意识完全是混乱的，比如说她认为有人在监视和陷害我们，还有怎么怎么做就可以从这里离开，并且信誓旦旦地跟我说“相信我，一定可以的！”实际上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完全不可能，并且她经常在走廊上散着步或者做着什么事情，就突然瘫倒在地，意识模糊......”

　　“唉，人生在世，众生皆苦啊。”

　　我感慨一句，从王爷手上抢过来一根烤好的火腿肠，在她震惊抗拒的眼神中塞进嘴里，继续说道：“我佩服那些成天在走廊来回踱步的老阿姨，绝大多数时间，我都蜷缩在床上发呆，因此，我几乎每天都被我的主治医生骂一顿，他说：“每次进来就看到你躺着。”我说：“好，下次等你走了我再躺。”不得不说，我的主治医生真是个讨人厌的小年轻，说话傲慢，态度轻佻，口气嘲讽，让人按捺不住想打他的冲动，所以每次他一进来，我就毫不客气地转过身去，他的问话，我也“嗯”“嗯”“哦”“哦”地敷衍了事，医术不高明，人还丑，无法原谅，甚至因为他的原因，我开始厌恶所有的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

　　“至于吃饭，医院里饭菜的味道真的是不敢恭维，我绝大多数时间，都不愿意吃饭，原因其实很大一部分和饭菜的难吃有关，狗屎，真的是狗屎，我觉得我现在的厨艺有一大半都是基于当时受过的虐待给逼出来的潜质。旁边床的阿姨和我一个症状，所以每天到了饭点，就会飘扬起此起彼伏的“不想吃”“不想吃”“我真的不想吃”的声音；然后，其他自己不吃饭却想看别人吃饭的病友会跑来斗志昂扬地当起传教士：“硬吃也得吃！”“一定要吃下去！”“好好吃饭！就能好得快！”匮乏的词汇量和贫瘠的语言表达能力，让他们把这几句话每天来来回回地说，为了不辜负大家的期待，我会勉强吃一点点，但即便这样，我还是觉得很有负担。我想，当对吃饭这件事都兴趣索然的时候，可能就真的走到了尽头。”

　　“其实我还是有很多时候都会因为饭菜太难吃了拒绝进食，但医生护士护工都会监督我，防止我绝食，甚至还会被护士威胁说，如果不吃饭就要给我插胃管，把营养液之类的给我灌进胃里去。我当时没被插过胃管，对这方面也不是很懂，但后来问了病友的经历，才知道如果超过两顿饭不吃，护士真的会给你插胃管，那个滋味就非常难受了......所以我只好妥协，就算特别难吃，也只好含泪吃一点。”

　　“自己得病之前，在谈及因抑郁症自杀的名人明星时，我都轻描淡写地说着：“太消极了！”“开心点不好吗？”“这世界这么多未知的美好没有体验，怎么舍得去死呢？”所以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后来，我的耳际也充斥着类似所谓劝解和鼓励的话，亲人、朋友和以前的我一样，轻轻松松地说着“开心点哟”“坚强些”“一切都会好的”云云。”

　　“我微笑点头，毕竟不能辜负别人的好意，但事实上，如果我可以遇见以前正常的自己，会对说那些话的自己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懂个屁！真的，事情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发病总是突如其来，所以我每次的平和都隐隐带着不安的预感，突然加速的心跳发出预告，升腾而起的绝望感从胸口贯穿大脑，与世界的隔离感骤然降临，恶狠狠地切断我与事物的所有联系，把我打成离群索居、茕茕孑立的无助小孩，逼着我对抗着全世界汹涌而来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