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落星辰》朝雨词

18、第 18 章

　　兰德披着窗外呼啸的风进来。
　　他看起来并不好受，以往规整的衣领都显出几番纷乱，小臂上还隐隐显出几道交错的血痕。
　　虽然被细心掩住了，但逃不过陆星瑜的眼睛。

　　“乔乔。”
　　一进门，兰德就拿出缤纷的画册。
　　陆星瑜坐在旁边，清晰地看见，这是昨天刚发行的一期。
　　看标题大概是帝国某个儿童杂志。
　　这一本的标价折算到黑星带，够他和陆乔一个月的午饭。

　　陆乔如获至宝，捧着书乖乖趴到小桌子上看。
　　最近和兰德见了这么多次，陆乔已经认识了不少帝国通用语。

　　“星瑜。”
　　屋里另一侧，两个大人相对而坐。
　　兰德欲言又止，只唤了他一声就没了下文。

　　“怎么不说话了？”
　　他冷笑一声，直到这一刻，坡外那层层叠叠的黑土才在他脑海里变得清晰，如幻境一般向他重重压来，逼出从未有过的尖锐：
　　“你毁掉它们之前不就应该打好了草稿吗？”

　　兰德只沉默望向他，似乎比他还要难受。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呼吸困难。

　　许久，兰德才应声：
　　“新的虫潮是我的失误……它们已经被杀死了。”

　　要是兰德没有回到这里，没准陆星瑜的小家已经被占领了。
　　“嗯，”陆星瑜望了望窗外虫尸与舰体的分界线，说不出自己的语气是讽刺还是冷漠，“真是精准的失误。”

　　尽管，突发的虫潮是有可能的，他未观测到的物种是可能的，虫族突破防线也是可能的。
　　但——
　　他看着alpha凝视他的表情，只觉得一阵眩晕。
　　眼前这个人会毫不犹豫地毁掉他在黑星带构筑的一切，他毫不怀疑。
　　而兰德也没有否认。

　　屋里一时只剩下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陆星瑜分神看了一下乔乔。
　　小小的身影搁在桌子边，肉乎乎的手在拿着笔描画纸上鲜亮的一切。
　　黑星带当然是没有这些的。
　　先前他因此心软，现下却涌起一种陷入深渊的失重感。

　　就好像，自从兰德出现在陆乔面前，一切就在渐渐瓦解。
　　而他甚至难以理清自己的心绪。
　　alpha坐在他对面，孩子在旁边对alpha带来的画册爱不释手——这幅场景忽然变得极为荒诞。
　　怎么到这一步的？
　　一开始，他只是想给陆乔喂点甜米糊罢了。

　　手上一暖，是兰德握住了他。
　　陆星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冰凉得可怕。

　　“不管这次的虫潮怎样，”兰德一字一句盯着他念道，“将来呢？”
　　一个小小的山丘，在广袤的黑星带，只如一个渺小的船头。
　　即便这次虫潮有人为制造的异动，可谁能保证未来没有别的异动。

　　“与你无关。”他扯开手。

　　“那你和乔乔呢？”兰德声调显示出一种想让他远离的温情，“真的就让乔乔在这里长大吗？这里这么危险——这次虫潮过去了，永远会有下一次。”

　　“这次虫潮还不是因为你——”
　　陆星瑜脸都气白了，话说一半却卡住。

　　兰德在他腿前，单膝跪下。
　　这个声名响彻星级的贵族alpha在地上仰头看他时，也不免现出恳求的姿态。

　　“这是什么意思？”
　　他声音依旧是冷的，只像是初春未开化的冰碴子，但比起连块的冰锥，到底有一些松动。

　　兰德的手心出现一枚钻戒。
　　“我回了帝国一趟，”兰德几乎是用此生最低的语气说话，“取回了这个……我是想说，只要你愿意，我愿意和你分享我的一切，我——”
　　alpha停顿好久，像是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拿出来说，最后只能挤出一句：
　　“这一点我从没骗过你。”

　　否则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你毁了我的实验田，你，”陆星瑜从牙缝中逼出这几句话，“你简直无可救药。”

　　“乔乔快三岁了，”兰德突然说，“他要上幼儿园了。”

　　他被这话弄得猝不及防，怒气更甚：
　　“他怎么样不需要你干涉！ ”

　　兰德手心里珀西家族代代相传的钻戒被打落在地。
　　戒指滚了一圈，滑到乔乔脚下。

　　陆乔好奇地捏起来这闪闪发亮的小东西，颠颠地跑到爸爸面前。
　　然后在对峙的两人面前呆住，不知所措地左望望，右看看。

　　“……”陆星瑜深吸口气，说不出话，只勉强露出一个笑来，摸了摸陆乔的头。

　　“拿去玩吧。”
　　兰德对陆乔永远都这么纵容。
　　代表他在军方数十年功劳的勋章、象征着珀西家族身份的戒指，只要乔乔想要，那就都是乔乔的玩具。

　　陆乔好奇地站在两人中间，趴到爸爸腿上，扭头看着兰德叔叔：
　　“爸爸——”

　　这回陆星瑜倒是和兰德达成一致：
　　“先去那边玩。”

　　“我有的字不认识——”
　　孩子细细的声音拉长了，娇里娇气，让人舍不得拒绝或敷衍。

　　兰德立刻答应：
　　“哪里不会？”

　　陆乔把书往上一瘫。
　　这画册里恰好说的是儿童入学的流程。

　　“什么是报到？什么是幼儿园？”
　　乔乔不知道词怎么读，完全是自己依着直觉念出来的，显出一点软软歪歪的语调。

　　“幼儿园。”兰德给他读了一遍，往下说，“就是很多小朋友一起上学的地方。”

　　“幼儿园。”陆乔立刻读得像模像样，但又陷入迷惑，“哪里有很多小朋友？”
　　在他短短的记忆里，世界上只有他一个小人儿。

　　“是另一个地方。”兰德干脆把他抱起来，“乔乔想不想去——”
　　陆星瑜把水杯扣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声。

　　兰德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继续带他读画册：
　　“幼儿园里有滑滑梯。”
　　这个陆乔知道，兰德给他带来了一个小滑滑梯，是蓝色的。
　　他立刻跑到一边呼啦一下滑了下来，又扑到爸爸这边：
　　“乔乔想去幼儿园！”
　　陆星瑜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

　　“嘘——”兰德把他搂过去，“爸爸累了，我们悄悄看。”
　　于是陆乔整个人缩进兰德怀里，时而瞄一眼爸爸，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被画册迷住。
　　一大一小念书的声音起起伏伏，给这个屋子添了一层虚幻的温柔。
　　读着读着，陆乔迷迷糊糊，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兰德收拾小被褥的速度比陆星瑜想象中的还要快，眨眼间乔乔就被裹成了小卷卷。

　　被这么一搅和，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殆尽。
　　陆星瑜心里堵得厉害，恨不得这人立马消失。

　　alpha却恍若毫无所觉，殷切地把戒指捧在他面前。
　　这戒指中间是一块苍绿的宝石，外嵌细碎晶莹，幽深与亮丽并存。
　　即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其间名贵。
　　他还看到戒指边侧刻了一圈纹饰。
　　这他已经认得了，这是珀西家族的徽章。

　　见他不为所动，兰德把戒指放在他的床头。

　　“不怕我扔掉？”
　　“都由你处置。”

　　他把戒指带过来时，就没有想过给这个戒指其他归宿。

　　陆星瑜抬手就把它扔出窗外。
　　窗外是松软的泥土，扔出去基本没有一丝声响。
　　没准这该死的戒指已经陷到虫子的尸体堆里了。
　　他心里泛起一丝无用的快意。

　　兰德眼睛都不眨，只靠近来，不顾他微弱的抗拒，抱了他一下。

　　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腺体烫得可怕。
　　而兰德缓缓释放的信息素正慢慢把这份燥动抚平。

　　“其他什么我都听你的，”兰德的声音和着他已经熟悉的信息素传来，“只要你不留在这里。”

　　“那你现在出去。”
　　陆星瑜垂眼不看兰德。
　　alpha似乎怔了一下，但终究还是依言退出了房门。

　　第二天清晨，陆星瑜刚起身，就看到窗台边上，苍翠的绿静静躺着，光洁夺目，一丝尘泥也无。

　　白洛匆匆来访。

　　“我听说你这里出事了……给你带了一点东西。”
　　omega带来了储存的食物。
　　“谢谢，不用那么多。”陆星瑜拿出前些日子炼好的药。

　　他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用食粮或是药品往来，偶尔才会用货币换算一下。
　　这样一想，床头的画册突然就极为刺目。
　　而且即便是食物和药品，也是粗粗制作的，没有什么精细之说。

　　“园子被毁了，你……”白洛拍了拍他的肩。

　　“我想摘除自己的腺体。”
　　“可你没有像我一样易失控？”白洛对他突然的话感到猝不及防。
　　“我只是不想要它了。”
　　“唔，”白洛咕哝一声，“会有一点不方便，倒是也可以——”
　　“那你要不要给乔乔也做了？”

　　“什么？”
　　陆星瑜猛地一惊，下意识看向床头安睡的小宝贝。
　　乔乔睡得香香，对此一无所觉，陆星瑜的心才回落下来。

　　“上城区的omega毕竟少，”白洛纠结了一下，“你要是摘除了就很难觉察alpha的信息素，万一——”
　　万一乔乔长大了，或是招惹到谁了。
　　白洛没说完，只继续：“如果要摘除，肯定比分化后摘除好多了。”
　　分化的年龄也就是四五六岁左右，乔乔几乎已经处处显露出omega特征。
　　分化后摘除，omega所承受的痛苦几乎是翻了数十倍，掐掉小嫩苗则简便得多。

　　“不。再说吧。”
　　他自己就算了，乔乔……
　　乔乔还这么小，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宝宝。

　　“其实近几年但凡有出生的omega，几乎都在分化前切掉了，”白洛不再劝，只叹了声，“与腺体带来的危险相比，不能生育不算什么。”
　　“当然，不切除也没事，只是乔乔难免要学会自己处理这些事。”

　　陆星瑜沉默下来。
　　他当然明白“学会自己处理”这六个字包含了怎样的分量。
　　一如他自己。

　　白洛看向了窗台边的戒指：
　　“你打算怎么办？”
　　“他毁了这里，”陆星瑜余火未消，一说起这事就面色冷沉，说完却迟疑了，“可——”

　　“可你始终不属于这里。”

　　他抬眼望向白洛，一时几乎杵在原地，没有动弹。

　　“我是五年前来到这里的，”白洛神情复杂，“和你一样忘记了一切——”
　　“但是，再过两年，你应当也不会像我现在一样。”
　　彻底顺应黑星带的一切社会规则。

　　“他向我求婚，说什么一见钟情，却连羞辱与示好都分不清。”
　　陆星瑜坐在椅子里，揉了揉眼睛。
　　被窝里的陆乔咿呀一声开始翻身。
　　他连忙去抱起陆乔，发现陆乔手上戴着一个漂亮的银镯子。
　　镯子上刻着的当然也是珀西家族的徽章。
　　乔乔迷迷糊糊睁眼，相当着迷地戳着手腕上的银环。
　　这孩子见到的精巧玩意全都来自兰德。

　　“就算你和他一起回帝国，也不一定要把他当回事。就像我和杰森——”白洛欲言又止。

　　陆乔蹬到他面前，大声道：“早上好！”
　　这里可没有这种习惯，显然又是兰德教的。

　　白洛摸摸陆乔的头：“乖乖。”

　　陆星瑜拾起窗外的戒指，犹豫再三，到底是没有再把这小玩意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