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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章十六·萦花系 ...

  •   贩卖人口,在叶朝素来是合乎教条礼制的,哪怕是先朝旧代,也惯来将其视作一有效的资产交易途径。只要手持官府开具的文书,表明了此人是经由了父母(或仅是父亲)的首肯才出来卖身的,便可在商议好价位后将人带走。带去是作甚的,亲生父母便是不得过问了。大多是些三教九流的行当营生,而男女比例相差甚远,不过是因为祖师爷赏饭唱戏的男孩少,而有身段给人陪酒的姑娘多罢了。
      唐懿如自认是个命很好的人。安然在苏州一小村中出生,由父母、祖父母伴着长至了九岁,虽说靠天吃饭的农人总是饥一顿饱一顿,一家六口却是至少都活得幸福快乐。直到十岁那年,天降大旱,颗粒无收,又逢冬日飞雪连天,千里冰封——爷爷奶奶没熬过风寒,阿娘冻死在了自县城换粮食回来的路上,手里还抓着一粗面馒头。
      当时还叫唐小妹的她吃着死人手里掰出来的东西,看着自己阿娘被草席包着草草下葬,最后一抔黄土落下,便被自己的亲爹卖给了路过的人贩子。没签字没画押,养了九年的女儿就值半袋发了霉的面粉,似乎往日的一切,都已与那个女人一同埋葬。
      那个时候的她便清楚了,这世间从没有“永远”。
      小女孩长的白白净净,瘦是瘦了些,不消几年,却是定能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只是她眼角眉梢总有些傲气与鄙夷,无论如何都抽打不掉,便也因此惹的好几位老爷心有不悦而不乐意出手。谁愿意买个小姐回家供着呢?就这样,唐小妹跟着人贩子一路东行,最终到了华亭。
      华亭是人贩子的最后一站。三四十岁的男人摸着满脸拉碴的胡子,说要是这县里还没人要她,就得把她贱卖给那些做老头子生意的妈妈们了。她撇头,说哪怕是有人要了,最后怕还是得沦落到那种肮脏之地去的。
      她说的算不得对,倒也没什么错。最后那位来看她的先生长得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里的书卷气却掺满了媚意,上来就问她会不会做算筹。她点头,他就要考她:上了二十,她便不会了,随口胡诌瞎答,说三十一加二十三等于九十五。男人没生气,反问她乐不乐意学。唐小妹想起自己那个会读书写字查账的娘来了,看着男人的那双桃花眼,点了点头。
      书生拿三吊铜钱换了她,给她改名为了唐懿如。取嘉言懿行之意,亦择吉祥如意之音——是将世间的幸福都给了她了。
      她是自认自己命好的。也是因为,哪怕命不好,也是无从得以与他人换个来过的。

      “唐姑娘既然知道,那何不帮我们一把,也好早日摆脱这肮脏之地。”
      她听见尉迟的话语,便失声笑了,回道:“谁说我想着要摆脱啦?这子规楼供我吃穿用度,没哪样短了我的,除了个乐意娶我的男人。我要它被查封作甚?”
      “唐姐姐也是被非法卖来的吧,”晏绥恪守礼制,将幕篱全然掀了上去,再无遮掩,可唐懿如没想到自己竟依旧未能认出他来,“若是如此,你不想再见见自己的家人吗?你就甘心在这儿这么过一辈子?再者说,你就不恨当年买下你的人吗。”
      “我感激他,”唐懿如脸上的神色竟是有了几分严肃,“我对自己的家人全无留念,自然是甘心这么过下去的。”
      “那你叫我们跟进来作甚,”袁定皱眉,“你并无意帮忙。”
      “我只是好奇究竟子规楼是摊上什么事了,要尉迟大人与袁将军结伴前来。”账房先生忽然又笑得眉眼弯弯,“需要的信息得到了,而我又不喜欢欠别人人情,那作为回报,小女子便告诉三位一件事——”
      她起身从柜子上堆叠的文书里抽出一名册来,是个与他们所得的花名册一般样式的东西,不过扉页以蓝为底,上有题字。她将其与他们的名册对照,随手翻了几页,两厢一看,三人才发现这两本名册的字迹如出一辙,显然也出自这位账房的手笔。不消片刻,她在某一页上顿住,将一名字指给他们,道:“这位,祝琼琚,对子归楼颇有微词,恐怕也是和家里人走失了才被卖掉的,听说似乎是湖南湖北不知谁家的大小姐,你们私下里去找她,当是能问出些什么的。我就只能帮你们到这儿啦,几位,祝好运。”
      折腾了半天,就问出一名字,还被人知道了他们的意图,看来后面的探查不仅要速战速决,怕是还得小心谨慎些了。晏绥刚想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想法,当从何处开始找起这祝姑娘,就听闻大堂一阵喧闹。三人立即快步跑去栏杆旁向下一看,正见华亭的捕头许天舒带着一众的捕快们冲进了朱漆大门来,吓跑了不少客人和几位姑娘,手中还高举着一文书,小王爷尚未看清这是什么,就听这东北来的汉子朗声大喊:“逮捕令!兹因非法人口贩卖,逮捕子规楼老鸨黄灼华!”
      唐懿如也闻声出了门来了,见此情形,明嘲暗讽地赞了一声:“哟,这倒是个大阵仗。”
      晏殢雪在心底默然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这如此情形,三人就这么跑下去拦住他不让人逮人也不是,就这么站着作壁上观也不是。趁着楼下陷入骚乱,几人须得迅速做出对策,便也顾不上唐懿如在不在了,袁定即刻安排道:“小王爷和我先行一步,去找这祝姑娘,尉迟兄就多担待着些,跟着许捕头去抓人吧,也免得小王爷和他迎面撞上。”
      “小王爷?谁家的小王爷?”唐懿如才不管他们打算做什么,她有足够的信心这子规楼一时半刻不会轻易落入法网,满心想着这位带着幕篱的小公子是何人。华亭一共就一位王爷,一位王妃,一位郡主,一位郡马,还都是一家的,那这小王爷岂不也是……
      “为何是我——”尉迟了了的话没说完,就被晏绥在手臂上宽慰似地拍了一下,只听人道:“有劳尉迟大人了。”
      说着便随大将军走了,连一个礼节性的回头招手告辞都没给。尉迟了了看了眼他俩的背影,又低头去看大堂正闹成一团的人群,只得开始在心中编排一个合理出现于此的借口,双目放空了片刻,蹙眉:着实是遍寻不见啊。

      另一厢的小王爷与大将军全然无从找起,只得在各个包间里东溜西窜,万一不巧打扰了哪位老爷公子的雅兴,便只得找个借口说是衙门来了人让他们赶紧下去,屡试不爽。如此几乎逛遍了整个三楼,两人如逆游之鱼般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却是怎么也找不到这位祝琼琚。
      “再如此找下去未免也太耗时间了,”累得将双手撑上栏杆的小王爷早早已将幕篱的长纱搭在了斗笠上,反正现在这状况,也无人会来费心关注他是谁了,于又一次搜寻无果后,对前来相互交换情报的袁定如此道,“须得找个人,或找本名册——可当下这人人摩肩接踵的状况,怕是早已不知在哪儿了。”
      “不,你的思路兴许是可行的,”袁朔方神色如常,呼吸平缓,“烟花之地的女子有卖身契在店家手上,不解约就没有合乎法规的身份,故寻常女子都是不会——”
      “对,但祝姑娘对子规楼颇有微词,怕是正会趁此逃跑,”晏绥像是霎时因此而灵光一现,“我们当去他们贮纳此等文书的地方守株待兔。”
      这完全不是袁定当时那半句的本意,听他这么一说却又突然觉得好像确实合乎情理,便问道:“那我们当去何处找这些东西?”
      “我是子规楼的东家,从事的是官妓民妓参半的生意,”晏殢雪突然毫无预兆地闭上了眼睛,微抬起头,隔着眼睑看他,却又是全然未在看他,“生意中自有一些是不合礼数的,更不合我大叶律法,不可被旁人觉察。旧账实账、花名册,黑钱珠宝,假卖身契……我信任账房先生,我也信任鸨母,只是这东西毕竟关系重大——”
      小王爷倏然睁眼,袁定一下便坠进了那琥珀中的无垠汪洋,挣扎不得,只得任思绪就此溺毙其中,迷蒙间只听他道:“我压根不会放在子规楼里。”
      “为何?”袁定下意识地问道。
      “因为没人知道子规楼的东家究竟是谁哪,”晏绥蹙眉,“无论楼里出了何事,县衙都只能查到楼里的东西。哪怕房契有著名姓,却又有谁能从华亭这千万人口中找出他来?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将危险的文书放在楼里呢。明明随身藏着,或者藏到别处更为安全。”
      “按小王爷的意思,是我们走不了捷径了。”
      “是‘我们’走不了这捷径,”晏绥补充道,“我理得清这前因后果,祝姑娘怕是办不到的。这楼里现在真正手握实权的就是方才那个捕头说要押走的黄灼华吧?走,我们去看看她的——”
      晏殢雪倏地一顿,连身形都是一僵,只是几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鼻翼。袁将军听他一句话断得突兀,问他怎么了,小王爷蓦地转头,斗笠上搭着的透云纱随之而落,随风扬起,顿了一下,才道:“方才有那月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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