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爱觅食》文呓大叔

3、九层塔烤肉

　　Paso Robles小镇，位于中部加州，乡野宁静，是让人把盏忘忧的葡萄酒乡。
　　趁感恩节小长期，我们从洛杉矶驱车4个小时，来一趟品酒之旅。
　　编辑部六位同仁，车夫兼护花使者是我，还有来自天津的帅哥Leon，四位打扮精致的小女生都是台湾来的移民。
　　唤她们小女生，谁都爱听。这并不是我卖口乖，而是她们都这样自我称呼。尽管她们都还未嫁，但除了刚毕业的Sammie，雅玲、静文、佳佳，我猜肯定30有多。就算对年龄再怎样无感，小女生的叫法，不说是矫情，至少也需要勇气吧。
　　提起加州红酒，广为人知的当然是大名鼎鼎的纳帕谷。这里呢，养在深闺人未识。没有熙熙攘攘的观光人潮，比较不商业化。即使是熟悉中央海岸葡萄产区的爱酒人士，知道种植古老罕有葡萄品种一一Pinot Noir(黑皮诺)的圣塔伊内兹山谷，也未必说得出咫尺之遥，这个出产Zinfandel(仙粉黛)、Syrah(席拉)的冷门小镇。
　　副主编雅玲，懂生活懂享受，知情识趣，善于发掘加州秘境。她下功夫筹划我们这次小旅行。
　　一路加州阳光相伴，小女生们有说不出的兴奋劲儿，国语夹杂闽南话，有说有笑，叽叽喳喳。
　　人美声甜的佳佳唱起歌来，更是手舞足蹈的。她唱的那首"How deep is your love"，我觉得曲调轻快跳跃，是最能描述我们愉悦心情的。
　　到达目的地已是下午，我们探访了Sculpterra Winery & Vineyards。
　　它是葡萄酒庄，又是雕塑花园。葡萄田郁郁葱葱，户外花园散放着各式抽象的雕塑，青铜铸造或花岗岩雕刻，大多出自雕刻大师John Jagger之手。标新立异，艺术气氛浓厚。庄园里不时有野鹿出没，闲庭信步，人和自然极为和谐。
　　酒庄一个品酒Tour包含八款红酒，席拉酸涩，香槟清甜，仙粉黛醇郁……品尝过后，大家早已飘飘欲仙。
　　徜徉于赏心悦目的艺术花园，小女生们忙着拍照，发Instagram。阳光暖人，微风沉醉，微醺的感觉真好。
　　晚上，我们在满天星光下泡温泉，远离尘嚣，一洗身心疲惫，做的梦也是醉甜的。
　　第二天一早，带着美美心情，我们又来到了另一个酒庄:Eberle Winery。
　　酒庄吉祥物是一头公猪，它被做成青铜雕像喷泉摆放在品酒室门前。
　　有访客在摩挲猪鼻，又往许愿池里扔硬币。
　　好奇的Sammie也靠近它，半蹲身子伸手去摸。Leon见状喝止道:"别碰，那是祷求生殖的公猪。"
　　Sammie措手不及，当场怔住一脸窘迫。Leon得瑟笑了出声，Sammie这才明白遭他整蛊了。也算她机灵，反手向水池中一捞，一句"好坏"，借势把湿漉漉的手扬向Leon脸上，那水滴泼洒得他好不狼狈。
　　大家早知道Leon在追求Sammie，Sammie态度模棱两可，只是一味在享受他对她的好。这一路行程，他俩频频互动，有点"肆无忌惮"。
　　进到品酒室，看酒单选酒。
　　雅玲是提前做过攻略的，她所属意的是一款在Yelp上热议最多，点评最棒的2017 Barbera。
　　我们呢？都不是行家，谈不上有什么心得，无非就是按图索骥。
　　静文认真地看，点头又摇头。"说实在，红酒我只认得Chardonnay白葡萄酒，其它不熟悉不碰为妙。就这款2018 Estate Chardonnay吧。"
　　"那我选Syrah Rose。"佳佳笑眼迷人，"玫瑰酒专为女士，酒单上说它混合了水蜜桃、小红莓、以及草莓的香气，我喜欢。"
　　我当然也是看酒单上的介绍，特意挑了为酒庄带来喝采声的荣誉双金奖:2016 Reserve Zinfandel。
　　Leon看酒单不能定夺，向酒保要了几瓶实样细细把弄，又询问一番，还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挨他身旁的Sammie急了，指着刚放离他手中的那瓶2018 Estate Caberner Sauvignon，忙不迭帮他作主。"这款好，我俩就要这款吧。啧啧，你看它酒瓶酒标有多漂亮。"
　　Eberle酒庄有当地第一条地下储酒洞穴，漫步其中，岔道曲曲直直，酒桶层层叠叠，杯中酒轻呷浅啜，空气中弥漫酒香、橡木香，这种活色生香的体验很奇妙。
　　回到品酒室，雅玲问大家品完口感如何？
　　"不错不错，好香好甜，象喝果汁一样。"佳佳笑靥如花，赞不绝口。
　　"Chardonnay的味道清新，有人会品出每一家细微的差别，我无所谓，反正都是我可以接受的那种酸酸甜甜。"静文对霞多丽真是情有独钟。
　　"奇怪，这酒我居然喝出了可乐的味道来。"也不知道Leon是不是有意调侃，话一说出来，佳佳、静文都在抿嘴偷笑。
　　Sammie悄悄拉了拉Leon衣角，语带娇嗔。"傻瓜，你不说喝出牛奶的味道呢？"
　　"Raymond，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呀？"我略一沉吟，"这酒印象难忘，不过喝起来稍稍呛口，冲这双金奖头衔，不敢说它不好，只能是我不会欣赏。"
　　"嗯，我的也是。Yelp上热评看来也不可尽信了。它整体上口感挺好的，就是好象欠了一点什么，是单宁淡了？还是层次感不够？说不清楚。也许是期望值过高了。"
　　"品酒如品人嘛。"静文突然有感而发。"有的表里如一，有的名过其实。有的内涵啊深不可测，有的相信直感就对了。可见这酒呀，没有最好的，只有最适合自己的。"
　　大家会心一笑，都说静文有见地。
　　佳佳洋洋得意。"我们这几个小女生，岂不就是好一瓶美酒佳酿，就看谁懂得去欣赏品鉴了。"
　　我不由望望眼前这几位佳人，梅香雪白，各擅胜场。静文人淡如菊，佳佳妩媚多姿，俏皮的Sammie青春恣肆，雅玲呢，有一份沉稳端庄的知性美。
　　之后，大家又另选了六款不同年份和口味的红酒。
　　这回我们在户外大露台浅斟低酌，那里居高临下，可以俯瞰山谷中一大片葡萄园地。青山隐隐，白云悠悠，绝美的风景，叫人心旷神怡。
　　"看。"Sammie惊呼一声。
　　大家循声望去，原来小山冈上，有一对新人正在拍摄婚纱照。只见他们，一会田间牵手转身，一会葡萄藤下盘坐交杯，一会迎着金色阳光深情接吻。几组镜头下来，小女生们屏息凝神，看得心都酥化了。
　　"哗哗哗，好……浪漫，好有……情调……耶！"佳佳软绵绵地拖长声调，似乎艳羡不已。
　　"佳佳，什么时候结婚你和Sunny哥哥也来这拍上一辑？"雅玲趁机逗她。
　　"我都想哟！"佳佳一脸迷醉。
　　静文噗嗤一笑。"佳佳，看你花痴的样子。"
　　"我花痴，我花痴。"佳佳一把搂着静文咯吱她。"行啦行啦，知道你有Vincent哥，我们家静文是最念情最幸福的啦。"
　　见小女生们在胡闹，我有点无聊。又发现Sammie早已拉上Leon，奔往葡萄田里拍照去了。于是我也欠身离开。
　　大草坪座位区很热闹，吸引了我过去。
　　原来今天酒庄有感恩节Event，爵士乐队11点30分准时开奏。三个身穿苏格兰裙的老男人，须发俱白，但风度活力依旧。自弹自唱，嗓音好有磁性，唱的是一些怀旧老歌。
　　旁边BBQ烤肉区烟雾氤氲，肉香扑鼻。
　　我凑过摊前去看，酒庄的人正在忙着料理烤肉。这家酒庄以公猪作招牌，烤的当然是猪肉。
　　西式烤肉的做法简单粗暴。大猪蹄膀注上专门调配好的汁水，就往大电烤炉内一挂，缓缓转动让它四面平均受热，不时开炉再涂些料汁，直至烤熟出炉。食用时用片肉刀直接切，想吃多少切多少，想切多大块切多大块。这时是不需要再加任何调料的。
　　明火碳炉上烤的是厚身猪扒，一般不会切成中式韩式那种肉片或肉粒粒。我见过有薄片的，那是烤来夹汉堡的，而且在碳炉上来回搅弄，手法更象是炒。
　　和大猪膀蹄做法刚好相反，厚身猪扒不用预先腌制，解冻后抹一层牛油直接扔碳炉上。翻转几回，那肉上的脂肪一点一小滴的渗出，再汇成一大滴，滴在炭火上，滋滋冒烟。肉质松嫩膨胀，透出诱人香味。当烤架上的网格烙印在焦黄微黑的肉扒上面，洒上黑椒海盐洋葱碎香菜末等调料，醒一醒肉，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我招呼大家过来吃肉，肉肉送酒，极之尽兴。
　　讲真，他家的烤肉，单以肉质而言，猪扒偏柴，膀蹄子偏软，不算出彩。让我们惊艳的是膀蹄子的味道。酒庄的人说，那是因为注入了他们独门调制的料汁。一口肉咬下去，汁水满溅，香气浓浓。
　　那股香气，从咽喉下去，又反窜到脑门，登时元气满满。香气里，有酒香，有海鲜的酱香，肯定还有某种灵魂所在的香草气味。是薄荷，还是紫苏？好熟悉，一时又说不上来。
　　"是九层塔！"雅玲灵光乍现，脸上是酒后的娇妍，晃起食指激动地说。
　　"是是是。"小女生们恍然大悟。
　　Leon跑去一问，果然是Basil，学名罗勒，在我们广东，它是金不换，在Leon家乡，它又是香花子。而台湾，她们都叫它九层塔。
　　九层塔可谓台湾民间最地道风物，屋前院后随处栽种。烹调时佐味提鲜，不可或缺。做菜、熬汤、制酱，无论和什么食材搭配都是风味绝佳。
　　"很小时候，阿爸就教会我做九层塔菜脯蛋。这是一道很简单的家常菜，海外这些年，我都喜欢做这道菜。九层塔和菜脯，在华人超市很容易找到。开心，就做来和朋友分享，香气四溢，幸福感满泻。不开心，就做来自己一人食，香气馥郁，那是想家的味道。"
　　雅玲说起家乡的九层塔，小女生们话匣子一发不可收。
　　"我突然嘴馋。"佳佳说，"好想吃阿爸最拿手的九层塔三杯鸡耶。"
　　三杯鸡，一杯酱油，一杯麻油，一杯糖，加姜片、九层塔佐料倒入鸡块中，大火焖烧，小火收味，直至干锅起菜。佳佳说这是她对家的记忆，那种美味，和阿爸在厨灶间掌勺的身影，相伴相随，她终生难忘。
　　"我呀，阿爸做的九层塔炒薄壳最好吃。台南的薄壳肥又鲜，九层塔加椒丝热油爆炒，那诱人鲜辣味，想想都咽口水。"
　　静文所说的薄壳，是一种葵瓜子形的海产小蛤蜊。
　　Sammie的九层塔记忆始于17岁。
　　"那一年，我的初恋无疾而终，我好象天蹋下来，哭得要死要活的。阿爸把我带到顶楼天台，那里植满花花草草。他从一盆九层塔摘了几大片嫩叶，洗净让我含在嘴里。很奇妙，那是一种令人安心、能在嘴中停留许久的香气。我不哭了，原来香气竟然可以疗伤的。留学之后，我在Lowes买来一盆九层塔，把它种在Apartment 的窗台上。想家了，闻闻它的香气，提神忘忧。"
　　听她们都说到阿爸阿爸的，父女情深。食物带着割舍不掉的记忆，孤身漂泊在外的女生想家了。
　　静文又感慨起来。"阿爸爱下厨，读书后我留在了美国，记得我第一次回老家，三年零八月没见的闺女回来了，阿爸高兴得整天围着灶头忙乎，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吃饭时，他说的话不多，反正就是:吃，阿文吃，这个好吃吗。我想，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这就是他对阿女朴素的爱吧。临別那一餐，阿爸做的就是九层塔炒薄壳。炒薄壳不下九层塔，就好象梦想褪去了颜色。美国梦，真是一个色彩缤纷的梦吗？吃着吃着我哭了。"
　　大家听完静文的话，心头酸酸的。
　　"我自小用功读书，从来不必阿爸操心。我成绩很好，一直是阿爸的骄傲。阿爸没有什么人前炫耀的本事，只有我这个乖女，可以给他带来荣光。他逢人就说我阿女是最棒的，我阿女在美国柏克莱读博士耶。没想到，我越优秀，离阿爸越远，回家的路也越长。在老家小小车站，他目送我去台北念书。又在台北繁忙机场，目送我赴美国留学。那之后，我和阿爸见上面的日子以天数来计算。"
　　雅玲呆呆望着山谷上方那一片金色云彩，触景伤情。"这天上的浮云啊，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我和阿爸的离合，也是如此。"
　　静文禁不住叹息道:"诶，时光飞快，屈指算来，那一次回家，至今刚好又过了另一个三年零八月，我没有再回过老家一次。几时可以又吃上阿爸的那些爱心菜呢？"
　　"我真的好想好想再吃吃阿爸的九层塔三杯鸡耶！"佳佳就象爸爸面前撒娇的小女孩，倒在静文怀里，竟然呜呜呜地哭了。
　　"可是，我今生没有机会了，阿爸已永远离开我了。"佳佳抬起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