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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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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见过最丑陋的人——他矮小,干瘦且黢黑,背像熟虾般蜷起,肥胖扁平的脸上落着刀削一样的苍老痕迹。他说话时,露出一口黑黄的牙,再张开,是满嘴蠕动的蛀虫。他养了一只灰色的土耗子,揣在衣兜里,常常和它形影不离——我很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畜生,被它那小嘴小牙舔舐着,难道不怕染上脏病吗?】
——《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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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匆怀里抱着喜宝,靠在床头,看着宋挚在画板上仔细地描开一排线。
画纸上是一匹骏马,马上坐着一个男人,脸部还是空的,没有添上五官。江匆一边吃着烤饼干一边凑过去看,咔嚓咔嚓的,在画纸上落了一层饼干屑。
宋挚无奈地支起画板,将饼干屑抖掉。
“一定要挨着我吃吗?”
“嗯。”
江匆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故意挤着宋挚,靠在他身上,说道:“就得挨着你吃,好像你身上比较香。”
宋挚闻言,沉默地别开脸。
他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多香,反而总是闻到江匆身上的味道——这味道缠着他,淡淡的,窃窃私语着。
“你要吃吗?”
江匆举起手里的小碗,里面装着柳姨一早起来烤的饼干,热腾腾的,散发着浓郁的芝士与奶油的气味。饼干边缘有些微焦,很脆。
宋挚没什么胃口,于是摇摇头,没有吃。
他竖起画板,笔尖落到空白的脸上,却迟迟没有画开。他脑子好像突然短路了,不知道该从何下笔。
于是他抬起笔,扭过头去看着江匆。
江匆困惑地对上他的视线。
“你可以当我的模特吗?”
宋挚突然问道。
“我?”
“嗯,很快的,不会太久。”
“……”
江匆放下他的饼干碗,轻轻扬眉,有些傲慢地抬起下巴,说道:“哦,那我有什么好处吗?该不会给你做义工吧?”
“你想要什么?”
“我想——”
江匆眼珠子一转,接着说道:“我可以做你的模特,但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都行吗?”
“什么都行。”
“现在?”
“嗯。”
宋挚思考了很久,却想不到能有什么秘密告诉给江匆听。于是他用手指敲了敲画板,问道:“可不可以等几天再告诉你?我现在实在是想不到什么秘密。”
“好吧。”
对于朋友,江匆还算好说话。
他伸手推开喜宝,懒散地躺到床上,半撑着脑袋,说道:“你画吧,把我画好看点。”
“……”
宋挚抬起笔。
越过画板,他的一双眼睛看向江匆。
炭心在空白处重重落下一笔。
江匆的皮肤白得甚至不太健康,从肌底泛上一层幽幽的青蓝色,如同在冷调日光下发蓝的烟雾,一挥就散,不着痕迹。
而他睫毛很长,微翘,懒散地搭着,正脸看人时在眼底落下两线飘忽的阴影——被他注视着,像在淋雨。
潮湿。
素净的美。
这种美对于宋挚来说是一种折磨。
他的笔在纸上磨蹭了很久,最终只描出一团模糊不清的灰影。可是他不想停止,他看着江匆的脸,忍不住开始幻想出江匆衰老的模样。
你总是爱撇嘴——委屈了撇一下,不屑时撇一下,憋笑时也要重重撇一下,所以你嘴边爱长皱纹,看起来凶巴巴的,像是一个不好惹的小老头。
炭笔悬在纸上,漫无目的地排着线。宋挚观察到江匆忽然垂了一下眼睑,没什么耐心地看了一眼腕表。
你很没耐心,所以爱发脾气。长辈们都说,爱发脾气的人老了以后会变丑——我不清楚这句话是真是假,不过我真的很不希望你老了以后还要遭罪,所以我知道我不能总让你生气。
“你累了吗?”
“不累,就是好无聊。”江匆调整了一下姿势,小声抱怨道,“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没怎么动过笔似的?宋挚,你真的有在画吗?”
“我在画。”
宋挚睁眼说着瞎话。
江匆于是又老实地撑了一会儿。可是他看着宋挚的视线久久地停在他脸上,而笔端却没什么动静,忍不住又开始怀疑宋挚的效率。
“你真的有在画吗?”
“嗯……”
宋挚艰难地移开视线,握着笔在纸上随手描了两下。
江匆狐疑地等了一会儿后,突然扑过去,试图抢过宋挚手上的画板。
好在宋挚反应快,一手夹着画板往后一撤,另一手抵住江匆的肩膀,拦着他不让他伸手去抢画板。
“你干嘛不给我看?宋挚——你是不是把我画得很丑?你心虚了?”
“我没有。”
“那你给我看。”
“不行。”
抗争失败后,江匆故意滑下去一点,头靠在宋挚的腹部,仰起脸,看向宋挚。他攥着宋挚腰侧的衣服,一双黑色的眼睛在背光处仍然闪闪发亮。
他又这样。
宋挚有些沮丧地想——每次江匆都爱摆出这副姿态折磨他,故意示弱,故意引诱,故意挑起一些宋挚和宋挚自己的战争。
然而宋挚还是温柔地将手搭在江匆的背上,轻声地对江匆说道:“现在这只是个半成品,等我画完了再给你看好吗?”
“可我现在就想看,就现在。”
江匆的语气令宋挚终于想起来,他面前的不是绵羊,而是一头野蛮霸道的狼。
于是趁宋挚出神间,江匆抢过画板,翻开一看——画上的人脸模糊不清,旁边只有一团乱七八糟的线条和黑点。
和江匆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反倒是有些失望地把画板还给宋挚,抱怨道:“还以为你画了什么呢?老半天就磨了灰不拉几的东西?真没意思。”
说完,江匆躺回到床上去,拿着手机继续刷着那些无聊的视频。而喜宝高傲地从床边走过,踩上宋挚的大腿,借力又跳到地上。
宋挚看着它,开始思索起来
喜宝抬起头和他对视,一金一蓝的鸳鸯眼里浮着两点水光,就像江匆的眼睛一样,漂亮,精巧,天生一股媚态。
最近他不管做什么都会想起江匆。
做翻译工作的时候会想起他,发呆的时候会想起他,画画的时候会想起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会想起他,梦里全是他。
他似乎已经有点神经衰弱,开始变得憔悴变得忧郁,一整天里,唯一感到轻松的时候就是写作的时候——这时候江匆被他揉碎了,塞进一个两个的黑色方块字里,落在纸上,消失在句里行间。
他自认为在他的写作里没有江匆的影子,但正如某些人声称在他们的文字里不存在自己形象的映射那样,是一种欺骗。
然而骗来骗去,最终却把自己害得很惨。
你不能对你的文字不真诚。
宋挚要等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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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有一片湖。
清晨,江匆和宋挚徒步走下山,他们穿过那浓厚的大雾,雾湿润了身上的衣衫,清彻了肋骨下的肺部。
宋挚提着江匆的钓具箱,跟在江匆后面,看着江匆走走停停,在路上捡了一盒子的小蜗牛和蚯蚓。这些丑陋的小生物们在盒内扭动挣扎着,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被他人掌握。
湖滩上的泥土是湿滑的,浅浅地覆盖着一层绿色的藻物,一些奇怪的蠕虫便依靠此类的东西生活。
在湖边的树下摆着一张长椅,听江匆说,这是公馆的陈厨放在这的——那个老厨子没事就爱来这儿钓鱼。
江匆在岸边支好鱼竿,一甩钩子,转过头来问:“你钓过鱼吗?”
宋挚摇摇头。
江匆于是露出不屑的神情来,伸手支起另一根鱼竿,接着将鱼饵仔细套好在钩上,对宋挚说道:“你看好它,等浮标动了就收杆。”
宋挚是完全的新手,所以很听话,在长椅上坐下,一双眼睛盯着江匆,看着他将鱼钩用力地扔出去,落入湖中,荡开一圈又一圈泛着银光的波纹。
森林里大雾散去,阳光照入湖底。
他们在这儿坐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其间江匆收了两次杆,钓上来一条大鱼一条小鱼。而宋挚那边一无所获。
宋挚不由得感到无聊,于是翻开随手带在身上的《堂吉诃德》,低头读了起来。
他读到堂吉诃德大战水车,耳边于是汩汩地开始淌起水声。他看向脚边摆着的塑胶桶,看见两条黑鱼相依为命地挨在一起,对于这个只堪容下它们尾巴的世界感到困惑和不安。
江匆很快丧失了钓鱼的兴趣。
他懒散地坐到宋挚旁边。
“我不喜欢读书。”
江匆伸了个懒腰,俯身仰躺在了宋挚的大腿上。他抢过宋挚的书,随手翻着,说道:“读书真的太无聊了,他们总逼着我去读,读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
“不过是一些死人生前的胡言乱语罢了,他们都是疯子,和文学沾边的人都有些癫。”
江匆说完,放下书,看着宋挚问道——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什么?”
“钱。”
“……”
江匆说完,突然笑了起来。
他翻身将脸埋在宋挚的膝盖上,肩膀颤抖着笑了起来,似乎刚才听到自己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发出浅薄的笑声。
宋挚垂头看着他,伸出手,轻轻地搭住了江匆的肩膀——江匆没有反抗,于是宋挚得寸进尺地将手缓慢地上移,最终平静地落在了江匆的后颈上。
宋挚的手指上携着万千的温柔,抚过江匆的后颈,如同抚过生他养他的那片血地。
忽然地,他想吻他。
哪怕一下也好,他想吻他。从额头到眼睛,从鼻尖到嘴唇,从脖子到后背,从腰侧到大腿,从膝盖到脚踝,从脚背到脚底——从肉-体到灵魂,他想吻他。
这龌龊肮脏的欲望猛地膨胀了起来,包裹住宋挚的全身上下,化作坚不可摧的牢笼囚禁了宋挚的心,剥夺了他的姓名与自由,在他的背上写下耻辱的罪名,那罪名是江匆。
使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极端渴望着这个轻浮的江匆,而且,这种渴望与情-欲息息相关。在这短短一周多的时间里,他对江匆产生了这种渴望如同产生了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末日。
“你怎么了?”
江匆回过头来。他对上宋挚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斥的情感令他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像往常那样地,去搭住宋挚的肩膀。
然而宋挚却用力地拍开了他的手。
忽然间,宋挚的爱意里突生仇恨——他沉默地看着江匆的脸,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场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我想先回去了。”
宋挚说完,伸手有些仓促地推开江匆,接着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他低下头看了江匆一眼,而后莫名难堪地别开脸。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备受折磨地停下来,转过头,指着那些钓具对江匆说道:“这些东西要我帮你提回去吗?还是说你要在这里坐一会接着钓?”
江匆沉默地坐在长椅上,开始无法理解宋挚的行为与举动。
他有些生气,因为宋挚刚才的态度。
但是他没有明说,也没有表现什么,只是轻轻地点头,说道:“你走吧,把这些也带回去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你走吧。”
“江匆……”
“你是不是神经病?”江匆突然打断他,露出一个愤怒的表情,“是你说想出来走走的,结果呢?你坐在这,一直读着你那破书,跟待在公馆有什么区别?现在你又要走,那你走啊,滚下山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说完,江匆站起身,一脚踢翻了塑胶桶,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桶倒翻的那一瞬间,两条黑鱼顺着湿滑的湖滩和水一块儿重新回到了湖里。
森林里有乌鸦的叫声。
宋挚走过去,弯腰将桶捡了回来——如同捡回一颗破破烂烂的心。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