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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深夜,屋外大风刮。
      单薄的窗棂颤抖着,将月光剪成片,抖落到床上,照亮那只搭在被褥上的,苍白的手。昏沉的黑暗中,桌上的茶杯沿边闪着光,冷冷清清的,背后倒下长条的黑影。
      门锁忽然地响了一下,在安静的房内好似一声凄厉的惨叫。

      有人走进来。
      她光着脚,悄悄踩在地毯上,安静地走到了床边,低头看着沉睡的江匆。江匆睡觉的姿态和小时候比起来没什么变化,喜欢蜷着,喜欢侧卧,喜欢在怀里抱着什么。
      黑暗中探出一只手,被月光照亮,显露出那精心修剪过的指甲与尾指上的银戒。

      她的手轻轻搭在江匆的手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哀伤或怜悯,冰冷的体温同脉搏交织,在细窄的血管中凝固了所有的活力。
      而此时,江匆突然睁开眼。
      他迷茫地看着床边的黑影,半梦半醒的叹了口气,低低地喊道:“妈妈……”

      一瞬间,她触电般地迅速收回手。
      她看着江匆,眼底隐约闪烁着泪光。

      “江媛?”
      江匆很快清醒了过来,扯着被子坐起身,警惕地看着她,质问道:“你在这做什么?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了,不会再偷偷到我房间里来。”
      江媛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明天再说不行吗?”
      “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江媛伸手打开江匆床头柜上的小夜灯。
      暖黄色的光落在她的侧脸——如果说江匆像妈妈的话,那么江媛就像江驰原。江匆从来没有见过像江媛这样的女人,浓艳凌厉,身形高挑而有力,行走间带着磅礴而尖锐的气势,厚重而沉稳,妖娆而多姿。
      她野心勃勃、不择手段,渴望成功如同饿狼渴望血肉,为了那些地位与权势,她牺牲了青春牺牲了爱情牺牲了母亲也牺牲了江匆。

      然而此刻,她散下头发——那浓雾一般黑发拢着她的脸,莫名地衬出几分忧郁。
      私底下,在江匆面前,她总像个小女孩。她穿着雪白的睡裙,坐在江匆床边,好似回到了他们的童年,姐姐躺在弟弟的身边,讲着那些虚无缥缈的童话故事。
      江媛叹了口气。
      她说道:“你应该很开心吧?能亲眼看到我这副模样。”

      江匆一言不发,靠坐在床头,看着江媛从睡裙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叼在嘴上,沉默地点燃。
      火焰烧焦了眼前的一截月光。
      而窗外风声依旧。

      “林金汉把他手上的股份全都留给了林婉,但这有什么用呢?林婉被江寻梅控制着,相当于把一整个林氏拱手让人。”
      江媛抽着烟,说道:“现在在林家她的话语权最大,林家老二被她打压得喘不过气来,更别说跟她争了,什么都争不到,最后还惹上了官司——你说可笑吗?自家人甚至争不过一个外姓媳妇。”

      “她有林氏做靠背,手就伸得长了,甚至摸进了江氏内部——昨天董事会投票的时候,之前和我说好的那些股东把票全投给了江录,害得我丢了一个大项目。”
      江媛吐出烟来,有些疲惫地闭上眼,躺下来靠在江匆的腿上。她仰起珍珠一样莹洁的脸,有着和江匆相似的一双小山眉、黑眼睛。她看着江匆,如同看着妈妈。

      “江匆,我好像要失去一切了。”
      她轻轻晃了晃脸,绝望地说道:“他怎么能娶别的女人?”
      “……”

      江匆喘息了一下,看着江媛,那些深埋在灵柩里的恨意突然澎湃地涌出。他伸手,故意用力地扯住江媛的头发,看见江媛闭上眼睛,眼角闪着泪光。
      “别装可怜了。”
      江匆嘴角抽动了一下,说道:“江媛,这一切都是你活该,你自作自受,你以为……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的洋娃娃吗?想丢就丢,想捡回来就捡回来?”

      江媛睁开眼,看着江匆。
      她手上的香烟熄灭了,掉在床褥上。
      “你恨我。”
      “是,一直都是的,我恨你。”
      “可是——匆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而江匆极端冷酷,像他的爸爸:“我不在乎你恨不恨我,我不在乎。”

      江媛看着他,似乎借着他的面孔看见了自己似的,一时间满腔的绝望捕获了她,令她忍不住便冷笑了起来,眼泪掉出眶内,打湿了她的鬓角。
      “好吧,都恨我吧。”
      她说着,背对江匆坐起身来,沉默了片刻后,一扫眉眼间的颓废,在昏暗的灯光下,目光如同出鞘的剑,刺破了江匆面前那羸弱的月光。

      江媛平静地抹掉脸上的泪,说道:“你最近做事小心点,我听江行海说,柳姨最近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笔钱。”
      “是梁敏珊给的吗?”
      “不,是江寻梅。”
      江媛微微挑着眉。

      “为了拿下海数的合作,梁敏珊一直忙着帮江录开通关系,处处要花钱,我可不信她还有剩的私房钱拿来收买柳姨——你也知道,柳姨胃口大得很。”
      江媛的声音暂时还有些哽咽:“那天江寻梅回来了一趟,你以为她真的是来看望江军豪的?她可不是什么大孝女。”

      “林金汉那边刚下病危通知书,她就拉着林婉从香港跑过来,说白了,她根本不想让林婉见林金汉最后一眼,就是想回来收买柳姨,然后像幽灵一样地监视这座公馆。”
      江媛冷笑着。
      她捡起江匆床上的烟头,对江匆说道:“那老女人,她以为她胜券在握呢。”

      江媛狠狠地碾扁了手上的烟头。
      “我怎么能叫她如愿?”

      -

      江媛的确像她说的那样,一早便走了,吃早餐的时候都没看见她。
      早餐是鸡粥,配上刚炸好出来的油条,而江匆喜欢将油条扯成一段段的,泡着粥吃。他口味有些像小孩,不喜欢吃太难嚼的东西,喜欢甜的和冷的,喜欢喝汽水可乐。

      吃完早餐后,他和宋挚装模作样地在房间里上了一个小时的法语课,接着便牵着黑珍珠一块儿出门去了。
      正是太阳刚刚出山的时刻,金色的阳光席卷过山坡上的草叶,蒸发掉残余的露水,最终带着湿润的痕迹深入土壤,唤醒沉睡的地脉。

      山坡上的杂草在雨汽氤氲间疯狂生长着,如今已过江匆的小腿。江匆弯腰扯下一根草,捏在手上转着,看着青绿的草尖在阳光下颤抖着闪闪发亮。
      他们找到一处平缓的地方,放开马,伸手压倒杂草,懒散地坐了上去。
      黑珍珠埋头在草丛里吃着它的早饭。

      江匆坐了一会儿,最终将他的骑装外套脱下来垫着,躺在了宋挚旁边。
      他搭起腿,那双黑色的长款马靴紧紧地裹着他的小腿。宋挚的目光忍不住落上去,从鞋尖到护膝再到勒在大腿上的用于固定的绑带。
      “你在看什么?”
      江匆突然问道。
      宋挚回过神来,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故作平静地回答道:“没什么。”

      “哎——”
      但江匆显然不打算就这样安静下去。他歪着腿用膝盖顶了一下宋挚的手臂:“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事情你怎么想?”
      “什么事情?”宋挚明知故问。
      江匆两手垫在脑后,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就是江行海的那件事情。”

      宋挚转过头来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能说什么?能想什么?除了感到奇怪以外,他也不能做别的什么。
      那都是父辈们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
      于是宋挚思考了片刻后,回答道:“我没什么想法,他们都是成年人,有自己的隐私与过去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那是你妈妈。”
      江匆稍稍坐起身,两手往后撑着身体:“就算是她的事情,你也能这样平淡地揭过吗?你不喜欢她?”
      宋挚低下头,扯着草,沉闷地说道:“我没有不喜欢她,只不过……”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江匆眯着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沉默着,躺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却又伸手扯了扯宋挚的衣摆,说道:“你也躺下来吧,这里挺软的。”
      宋挚闻言看了他一眼,而后顺着江匆的手慢慢地躺了下来。

      他一侧头就能感受到江匆的呼吸。
      近在眼前。
      宋挚低垂的眼睑有些紧张地颤了颤,而后缓缓揭开,那温和的目光好似水一样地淌落在江匆的脸颊上。撇开那些离奇的念头,宋挚平静地注视着这张脸。

      江行海总说江匆像鬼不是没有原因的——在他的气质里,好像藏着一种腐烂多年的油画的味道,敏感脆弱而又神经质,常常沉默地待在潮湿阴暗处,守着他的无聊与乏味。
      但宋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眼前,就像一场彗星陨落的意外,要用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才能解释。

      江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想骑马吗?”
      “江匆——我不会骑马。”
      “没关系,你坐上去就好,黑珍珠很听话的,不会乱跑。”

      宋挚静静地看着他,摇摇头,拒绝道:“还是算了,你去骑吧。”
      “……”
      江匆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从那倒伏的草丛间站起,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杂草,牵过黑珍珠,迅捷且沉稳地踩着马镫骑上马。

      宋挚坐起身,看见江匆勒着马走过来,在他身的侧故意踱步了两圈,似乎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力。
      但事实上江匆根本不需做这些事情,他不知道的是,对于宋挚来说,他就像旧阁楼上突然烧起的大火,来势汹汹且一发不可收拾,很快便沿着墙壁一路烧穿了地基,根本无法忽视。
      见到江匆的那一刻起隐患就已经埋下。
      引燃,烧毁。

      “我帮你牵马可以吗?”
      “行吧。”
      江匆撇了一下嘴,好像不情不愿似的,弯腰将马绳递给宋挚。

      宋挚牵着马,小心地走下山坡。
      黑珍珠的确很温顺,跟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走着,偶尔还蹭过来,咬一口宋挚的衣角。
      走下山坡,远处是看不见尽头的森林。宋挚听见乌鸦的嘶鸣,听见噪鹃的低啼,那些雀与莺频繁地在枝头流窜,寻找着毛虫与浆果。

      宋挚环顾四周,而后回过头,仰起脸来看向江匆,说道:“我们还是回去吧,马上要到午餐时间了。”
      江匆抓着马鞍,抬头看了一眼被密集枝叶所遮蔽的淡蓝色天空,笑了笑,问道:“干嘛急着回去啊?你害怕吗?”
      “不是……”
      “那就接着走吧。”
      江匆说完,两腿一夹马腹,催着黑珍珠缓慢地往前走去。

      人迹罕至的山林上杂草丛生,灌木与荆棘野蛮地盘杂在脚下,蛰伏着危险的毒物。宋挚莫名觉得恐慌,伸手拉住马绳,劝道:“江匆,回去吧。”
      “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
      然而江匆这人我行我素的,并不理会宋挚的劝告,而是弯下腰来,对宋挚说道:“来吧,就在附近,不远的。”
      “……”

      江匆吹了一声口哨,黑珍珠便主动地往前面走去,像是来过很多回一样,它很快找到了江匆所说的那个东西。
      一块墓碑。
      鸟粪与雨水已经将碑上的字迹侵蚀得完全模糊了,只依稀辨认出一个江字。

      “地底埋着我的祖母。”
      江匆从马上跳下来,对宋挚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不知道怎么年纪轻轻地便死了。”
      “爷爷不允许我们来祭拜她,把通向这里的路铲了,还叫人种了很多的树——但我还是找到了她,她在这里一个人沉睡了五十多年。”

      江匆伸手在墓碑后面划了一下,比出一个长方形的框,说道:“她应该就埋在这。”
      宋挚攥紧马绳,问:“她是在哪里去世的?”
      “应该是医院。”
      江匆回答:“长辈们都这么说。”

      两个人在坟前站了一会儿,最终步行走回了山坡。山坡上阳光依旧,微风阵阵,一瞬间洗去了在森林里的阴沉气息。
      江匆甩着马鞭,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而宋挚牵着黑珍珠沉默地跟着他——江匆和他其实差不多高,但是穿上马靴后,江匆要比他高上一些。宋挚一如往常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宋挚想起自己曾透过房间的窗户,看见那远处的城市被泛滥的阳光淹没,像是梦中到过的燃烧的夏天,一时间彻底模糊了视线,只剩脚下柔软的泥土、蚯蚓、牵牛与勿忘我。
      那些引地向上拼命生长的植物、高楼大厦、人,在他们形象的生长里,或多或少有烙下过爱恨的痕迹。然而,就像在千千万万个夏天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一样,他们的感情最后只会在同样的夏天里慢慢枯萎、坍塌、死去。

      而江匆的形象在他的心里生长着,远超那些由基因所携带的记忆,甚至超越了本能,最终膨胀成巨型的阴影,如同诅咒般,拖累了他的生命。
      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刻意忽视的情感全都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人没有办法自己清醒自己,所以他便只能在江匆给予他的灰色的道路上继续前行,渴望着终有一天能够跪倒在江匆的影子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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