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十章 ...


  •   江匆不理宋挚了。
      他看起来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在楼梯上正面遇到宋挚时,会掉头飞快往回走。吃饭的时候也不再抬头冲宋挚挤眉弄眼的,而是埋着头,吃完就走。
      他做得太明显,以至于连江行海都发觉了他们之间的问题。

      “江匆跟你发脾气了?”结束晚餐后,宋挚跟着江行海回到书房,刚一进门,江行海就扭过头来,看着他问道。
      宋挚却只是低落地垂着眼睑,摇摇头:“是我惹他生气了。”
      “你不要这样说,我可比你了解他。”
      江行海又一次用那居高临下的态度说道:“他被家里人惯的,脾气差得要死,一有不顺心的事情就要掀桌子,没教养得很。”

      宋挚没有接话。他安静地坐到书桌前,打开笔电,两手搭在键盘上,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屏幕上一大片的法文,以及旁边江行海翻译出来的中文,眼前模糊了一阵后,字母和偏旁部首扭打在一起,头破血流,淌出来的是黑褐色的墨汁。

      宋挚的食指忽然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打,按到了“J”键,发出清脆的响声,而输入法也跟着显示出拼音首字母为J的字——见,加……江。
      他额上瞬间冒出了一片冷汗。
      【Delete.】

      “喂——”
      江行海那边不知道是在和谁打电话。
      “你慢点说,什么?谁死了?”

      宋挚重开了一个新的文档。
      他抚过键盘,一瞬间脑海中闪过许多条冷酷绝望的句子,关于道德,关于世俗,关于伦理与法律。但更多的是与江匆有关,那些缠绵的爱意,压抑的欲望,不符合常理的情感。
      倒扣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从边隙处能看见隐约的亮光。

      “怎么死的?”
      江行海从位置上站起来。
      “投湖?在哪里?”

      宋挚挪动着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一点一点蹦出几个字来。闪动的输入光标像是命悬一线的小动物,哀鸣着,从腹部剖出一长串黑色的文字。
      他忽然停下了手,痛苦地埋头捂住脸,低下头去,将额头抵在桌面上。

      “在学校?学校的静思湖?”
      “……”
      “我知道了。”
      江行海挂掉电话。

      “宋挚。”
      江行海站在不远处,对宋挚说道:“董明学今天早上死了。”
      “死了?”
      “投湖自-杀。”
      “……”

      宋挚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连连震动起来,极高的频率,看样子是消息轰炸。
      但他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江行海,有些干涩地抿着唇,问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投湖?”
      江行海摇摇头。
      似乎是表示他也不知道。

      董明学是他们学校文学社的社长,一个写小说很有风格的人,性格开朗,在暑假还没有开始之前,宋挚还跟他聊过天。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
      江行海说:“刚才中文系李教授跟我打电话,说起董明学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呢。”

      宋挚看着江行海。
      在江行海的脸上,挂着一种肤浅的哀伤,虚假至极的。宋挚忽然间清醒了过来,平静地看着这位他曾经尊敬的老师,说道:“您跟董学长关系那么好,难道就没有觉察到他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
      江行海摇摇头:“我们只是在一块儿写诗写文章罢了,很少聊除文学以外的事情。”

      谎言。
      宋挚关上电脑。
      欺骗。

      “别说这个了——”江行海很快转移了话题:“那篇稿子你检查好了吗?检查完了就发给我,我再看一遍。”
      “嗯。”
      宋挚点点头,抱着笔电站起身来,对江行海说道:“我想回房间去改。”
      “去吧。”
      “……”

      回到房间后,宋挚打开手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消息里翻到了李红的聊天框——李红是最早给他发消息的人,她是董明学的前女友,在文学社里,她和董明学都很照顾宋挚。
      【李红:董明学没了,小宋,怎么办,我现在在学校附近的医院。】
      她似乎有些语无伦次。

      【宋挚: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红:我不知道……他的朋友赶过来,带着董明学寄的包裹,我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封遗书和一把钥匙。】
      她回消息很快,无助地向宋挚求助:【可是遗书里什么都没写,他居然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

      宋挚后背一阵阵地发冷。
      他坐到床边,沉思了片刻后,安慰道:【你不要太难过……节哀。】
      李红那边安静了下来。

      过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后,宋挚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手机。
      【李红:小宋,董明学室友在他宿舍的桌子上还发现了一封信,董明学在上面写,说一定要送到你手上,需要我给你寄过去吗?】
      【宋挚:不用,改天我去取。】
      【……】

      李红那边不再有消息传过来。
      宋挚感到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有些沉闷,于是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深深地吸了一口干净的空气。
      然而他听见了从楼下传上来的乐声。
      ——是江行海正在书房里放维瓦尔第的《四季:春》。

      宋挚抓紧了窗户把手,那轻快的小提琴声重重地踩踏过他的神经。
      他忽然想起来,江行海曾经也邀请过董明学来到罗金公馆做客,而自从那次后,董明学就退出了文学社,甚至还和李红分了手。
      在这座公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匆会知道吗?

      江匆。

      宋挚每每在心底低念起这个名字,先是感到一阵轻快的颤栗,而后,那翻江倒海般的难过便全都扑向了他,如同浪潮洗过礁石滩,刮走浮于表面的泥沙后,剩下的就只有赤-裸、黢黑而骨感的现实。
      他伸手撑住窗台,头晕目眩的,险些一头栽下楼去。

      宋挚连忙关上窗户。
      锁死。

      傍晚,下楼准备去餐厅吃饭时,宋挚在楼梯口处撞见了端着餐盘的柳姨。
      “柳姨,这是送给谁的?”
      “给老二的,他说今天想在书房里吃。”
      “哦,那……江匆呢?”

      “你问匆匆吗?”
      柳姨挤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笑嘻嘻地说道:“他呀,他和朋友出去玩了,说明天早上再回来——你想吃什么小宋?柳姨叫厨房去做。”
      “不用了,有什么我吃什么就好。”
      宋挚魂不守舍地摇了摇头。

      他走到餐厅。
      餐桌上摆着几盘热菜,而喜宝在桌子底下爬来爬去,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椅脚,回过头来看向宋挚,瞳孔缩成米粒大小的黑点。
      “你也看不起我。”
      宋挚笑了笑,忽然愤怒地拉开椅子。

      喜宝被他吓到了,叫了一声,甩着尾巴飞快地从桌底溜走。
      宋挚在椅子上坐下。
      他看着摆在面前的食物,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花菜梗上挤出蛆虫,蠕动着掉到汤底,沉浮间,蜘蛛甲虫密集地爬出来。

      他闭上眼,再睁开。
      眼前只是一盘热腾腾的花菜炒肉片。
      但此刻他已然没了胃口。

      -

      秦曼生车技烂得要命。
      这次江匆真的差点被他撞死在道上,所以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继续跟他玩下去,叫上司机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他没有让司机开回公馆。
      毕竟一想到宋挚他就止不住地窝火。

      城内在下雨。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是灰色的楼厦,雨水洗过马路,汇入下水口,消失在路边。
      司机撑着伞,为江匆挡去雨水,带着他往公寓大楼里走。江匆遣走司机,独自往里走,按了电梯按钮后,站在门口低头玩起了手机。

      母亲死后,将名下仅有的两套房产划给了江匆,而江媛到最后却只得到了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
      江匆知道,他和江媛之间的亲情,从那一刻起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尽管他们都知道为什么妈妈会立这样偏心的遗嘱——因为她清楚,等她死后,在这个家里真正无依无靠的人是江匆。

      走进电梯,江匆靠在墙壁上,懒散地曲起手指,用骨节在“21”的按钮上顶了一下。
      电梯上升,一阵失重感拖着江匆往下。
      这间房子是当年妈妈出嫁后,外公买给妈妈的。当时他们都开玩笑,说等以后妈妈和江驰原吵架了,就可以跑到这间房子里自己过。

      电梯响了一声,门开了。
      江匆走出去,在走廊上慢慢地走了两步,接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他找到那扇门,将钥匙插进去,打开。房内的一切都还是妈妈在时的样子——简洁大方的装修风格,以及桌上精巧的装饰品,似乎都表明了她在世时是个怎样的人。

      每次在公馆待到要发疯的时候,妈妈都会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可是她在这里也只能待一天两天,因为在那个公馆里,她的孩子还在受苦受累。
      渐渐地,她深陷泥潭,再也无法离开那里。
      直到死。

      江匆在玄关的柜子里翻出一盒女士香烟。
      打扫这间公寓的保洁每次都会往这里补满香烟,少一盒补一盒,而放在最里面的估计都已经烂成灰了。
      江匆露出一个落寞的表情,拆开香烟外层的包装袋,揭开盒盖,拇指一推,推出一根通体雪白的香烟。

      他将烟咬在嘴里。
      一瞬间好像闻到了妈妈身上的味道。
      “……”

      江匆在公寓的沙发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便神情恹恹地坐上司机的车,回到了罗金公馆。
      早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公馆照常是那死气沉沉的模样,白色的屋瓦墙壁上染着森林的阴绿,一派落寞的死寂。
      然而,江匆刚一推开车门,一缕金色的阳光便破开云层洒落而下,好似微焦的蜜般从屋檐上淌过。

      “匆匆,你回来啦?”
      柳姨揣着一只塑料碗,碗里盛满了鱼食,看样子是刚在池边喂完鱼。
      江匆讨厌她身上的鱼腥味儿,于是站在原地没有凑过去。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三楼的某扇窗户,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宋挚呢?”

      柳姨笑了笑,说道:“他刚吃了早饭,现在好像在书房里吧。”
      “昨天也一直待在书房里么?”
      “那倒没有,下午一直待在房间里——哎,我听说啊,他们学校死人啦,你记得不?之前来公馆的那个男孩子,长头发的,死啦。”
      “哦。”
      江匆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柳姨见他反应平平,不禁感到有些没意思——明明这种话题,他以前最爱听了的。

      江匆侧看了柳姨一眼。
      她老了,比起当年那副清丽的面貌,还是如今的这个样子更适合她。这是一个天生下来就注定要操劳的女人,生了一对刻薄的眼眉,两片薄嘴唇陷在人中底下,脸同圆盘似的,倒挺显得年轻。
      目光下移,江匆注意到她颈上的红绳,以及绳底挂着的玉佛。

      “这个你哪里来的?”
      江匆问。
      柳姨闻言,下意识便按住胸前的玉佛,讪讪一笑,回答道:“我小儿子买给我的,你看怎么样?”
      她故作大方地撒开手,挺开胸脯,炫耀似的展示给江匆看。

      江匆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略带深意的目光扫过柳姨紧抿的嘴唇。他当然知道,柳姨那个窝囊的小儿子,是不可能买得起这只成色上佳的玉佛的。
      是谁送的不言而喻。
      江寻梅那老女人还是肯下手笔的。

      江匆目光略显轻蔑地睨了柳姨一眼,踩着灰色的碎石小路往公馆内走。
      然而叫他意外的是,宋挚正站在门后,仰着脸,似乎是在看墙上挂着的相片。听见江匆的脚步声后,他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江匆,欲言又止。
      江匆反手带上门,隔开柳姨探究的目光。
      他站在门口,没有走动。

      “你昨天去哪里了?”
      宋挚不太自然地耸了一下肩膀,干笑着,那一双有着受虐倾向的、温和的黑眼睛里,频频闪动着沉郁的光。
      略微下垂的眼尾莫名显得他有些哀愁,那宽厚的肩背垮着,不复原先的笔直。

      江匆扬了一下眉,露出轻浮又天真的表情,歪着头轻声问道:“管你什么事?”
      “我只是问问。”
      “我做什么你都要问吗?”江匆大步走过去,狠狠地推了一把宋挚的肩膀,残忍地讥讽道,“你当你是谁?难道我连咳嗽都得告诉你吗?”

      “我当我是你的朋友。”
      宋挚几乎是颤抖地,对江匆说道:“是你说的,你想和我做朋友。”
      “呵——”
      江匆笑了一声:“但你可没把我当朋友,宋挚,我又不是傻子。”

      宋挚听到这句话,脸色瞬间苍白起来。他看着江匆,内心翻搅着忐忑、渴望、爱意、愤怒与仇恨。
      “你知道……”
      你知道?那你又为什么要那样折磨我?如果你真的明白我这龌龊的情感,那你就不应该那样引诱我,好像我是你的玩具,是你随手就能打发的乐子。

      “你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
      然而江匆却自顾自地说着,激动到脸颊开始发红,像是由妒忌与不满杂糅而成的愤怒。
      他那一双黑盈盈的眼睛里润上一层水光。
      “我是蠢货,是有缝的花瓶,你知道他们怎么评价我?他们说我是个白痴!没有脑子光好看的废物!”

      “你一定也是这样想我的,我不用猜就知道,你肯定在心里想——这个浅薄愚昧的家伙,我怎么能会和他交上朋友?所以你总是看那你破书,因为读书比和我聊天要有趣得多对吧?”
      江匆这一番话让宋挚露出茫然的表情。
      他轻轻地摇着头,想要辩解。

      但是江匆已经失去了和宋挚交谈的欲望。他重重地撞开宋挚,快步往楼梯上走去。
      等走到二楼时,他渐渐冷静了。
      他看见楼梯墙上挂着的油画,画着风景、静物、人。他伸出手,在中间的一幅油画底下轻轻一掰——画框被他揭起,露出底下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锁孔。

      这个地方是他在一年前发现的。
      但是他一直没能找到钥匙。

      楼下传来柳姨和宋挚交谈的细碎声响。江匆放下油画,转过头,上半身趴在楼梯扶手上往楼下看去。
      宋挚站在门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柳姨跟他说完话后,便小步走进了厨房。
      客厅内又安静下来。

      屋外有清脆的鸟鸣。
      宋挚回过头,看见那一双冷白的手仓促地擦过楼梯扶手,消失在死角。
      他的心跟着颤抖了一下。
      一整晚的辗转反侧在此刻全都化作恶火烧毁了他的理智。

      他很想跑过去,拉住江匆,道歉。
      可江匆是不会给他机会的——他是这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爱神,他甚至会用弓弦勒死那些爱慕他的杂碎,而宋挚可能就只是其中之一。
      他的爱落在江匆身上,是不会有结果的。
      宋挚绝望地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