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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枚银币 ...

  •   玛丽的马虽然勉强不再发疯,看上去却依旧不太安定,随便什么声音响起都能吓得它一惊。

      而露菲莉娅,虽然刚才已经从里到外将淑女礼仪丢了个干净,但紧急事态一过,她又死活不肯用那样粗鲁的方式骑马了。

      于是两人便一起牵着马,从陡坡上缓缓而下。

      冷静下来再回忆刚才的事,都不免有些尴尬。一时间,只有脚步在草地上踩出的沙沙碎响在耳边回荡。

      “刚才……谢谢你。”

      玛丽看着脚下,轻声说道。

      “别误会啊,我不是要用这么轻飘飘的几个字就抵消你刚才冒的风险,只是,现在除了空口一说也做不到别的……总,总之你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直说就行。”

      露菲莉娅看向依旧低着头,却表情郑重的玛丽,弯了弯眉眼:“嗯。”

      空气再次归于安静。

      刚才的一路狂奔消耗了露菲莉娅不少体力(以及心力),让她有些疲惫,所以还挺享受这种气氛。但玛丽却像是浑身不舒服一样,之前明明是她不肯跟露菲莉娅对上视线,现在却频频用余光瞥来。

      “那个啊……”

      几次欲言又止后,玛丽终于紧闭了下眼睛,豁出去地自己开口。

      “你就不问我刚才为什么跑吗?”

      毕竟已经猜得差不多了。

      不过……

      “如果你想说我自然能听到,但要是你不想说,我问了也没什么意思不是吗?”露菲莉娅神色坦然地将选择权丢还给了玛丽。

      “你还真是跟别人都不一样呢。”

      玛丽因为露菲莉娅的态度放松了几分。

      “仔细想想,就算你真的问了,我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放慢语速,一边思索一边说着,“看起来是不是很像我是因为吃醋才逃走的?”

      露菲莉娅立刻点头。

      “果然啊……”玛丽脸色一红,“虽然也算是……但,但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吃醋。该怎么说呢……”

      她犹豫了一下。

      “其实我不喜欢维特瑞。”

      “哎?!”

      一直带着笑容听着,觉得解开误会就能进入真正的恋爱故事的露菲莉娅呆住了。

      “别摆出那种表情啊!”玛丽羞恼地提高声音,“虽然我对维特瑞不是那种喜欢,但我也是非常认真地在诱惑他,想要和他结婚的!”

      既然都说到这了,她干脆彻底放下顾虑,一股脑地将自己的想法全说了出来。

      “别看我老爹跟苏尔顿舅舅现在那么水火不容,但他们以前可是很好的朋友,不然舅舅也不会同意把妹妹嫁给我老爹。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那俩人就彻底闹翻,老爹不肯再见维特瑞,维特瑞也去了邻村不肯回来……”

      “等等,我不明白。”露菲莉娅打断她,“伯斯塔先生跟苏尔顿先生之间的问题,为什么会提及维特瑞的名字?”

      “你不知道吗?”玛丽惊奇地眨眨眼,“维特瑞是苏尔顿舅舅的儿子啊。”

      “什么?!”

      露菲莉娅在脑内将维特瑞和苏尔顿的肖像拼到一起,这才惊讶地发现,维特瑞的绿色眼睛分明跟苏尔顿先生如出一辙!

      只是跟时刻将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过度在意形象的苏尔顿相比,维特瑞那散乱的头发跟胡茬,简直都能称作野人了。说他是伯斯塔家的儿子都更让人信服。

      咦?

      露菲莉娅突然想到什么,暗自打量起玛丽。色彩鲜艳的蝴蝶结,层层叠叠的厚重裙子,这副想要打扮却不得要领的模样,总觉得也跟苏尔顿的言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嗯,对于苏尔顿跟伯斯塔家以前关系很好这一点,她没有任何怀疑了。

      “所以我想着,要是我跟维特瑞结了婚,老爹跟舅舅就算不愿意也只能重新接受对方了吧。结果……”

      玛丽看起来有点沮丧。

      露菲莉娅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就算没有今天这个误会,从维特瑞平常的表现来看,他也很明显不认同这个计划,而且也没把玛丽平常自称的那些所谓“诱惑”的举动放在心上。

      她都忍不住怀疑,那个满心只想着搜罗铜板跟睡觉的维特瑞,根本都没意识到玛丽在“诱惑”自己。

      这么一想,她都忍不住同情起玛丽来了。为了不让对方太过难堪,露菲莉娅赶紧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只是想要两个叔叔和好,也不一定非要你们结婚吧。”

      “如果别的方法有用,我也不至于只能执行这个方案。”玛丽依旧悲观,“想尽办法促成他们的偶遇,以对方的名义给彼此帮忙,送礼物,偷偷说对方的好话……能试的都试过了,可只是让老爹更觉得苏尔顿舅舅虚伪,舅舅则觉得老爹是在羞辱自己。原本他们只是冷战,在我努力之后反而变成现在这样不管干什么都能吵起来。”

      她越说越气,使劲握拳对着空气狠狠挥了两下。

      “那两个人太顽固了,我最后只好尽量盯着,见到他们吵架就强行拉开。”

      想到之前玛丽轻车熟路砸向伯斯塔脑袋的那个泥球,露菲莉娅扯了扯嘴角,总觉得这个“强行拉开”是在说某种更加暴力的举动。

      这部分玛丽倒是更像伯斯塔了。

      “总之你的解决方法我了解了。”将这部分轻轻放下,露菲莉娅将谈话拉回正轨,“归根结底,让两家闹翻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这个啊……”

      其实说来也很简单。

      几年之前,伯斯塔跟苏尔顿两家还亲如一家。

      玛丽总爱黏着苏尔顿舅舅,不用干活的时候,苏尔顿也总乐得帮被伯斯塔养得粗糙的小玛丽打扮。

      作为(自诩的)村子里最文明的绅士,他不光自己要穿得整整齐齐,也照着戏剧里贵族小姐的模样,给她戴上满头的蝴蝶结。然后带着小玛丽踱着板板正正的方步,从村子的这一头逛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逛回这一头。

      逢人就摘下头上自己用硬布仿制的礼帽夸张地弯腰行礼,然后不管对方说了什么,总要炫耀一下:

      “我们家的小玛丽啊,这么小就有志成为一名高雅的淑女,这份上进心可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而苏尔顿的儿子,那时候还更多被叫做“小苏尔顿”的维特瑞,对自家父亲的行为举止敬谢不敏。反倒更乐意跟着伯斯塔跑来跑去,白天干活,晚上灌上几杯啤酒,跟男人们聚在一起吆五喝六,惹是生非。

      苏尔顿最烦这种活动,每晚看见伯斯塔和维特瑞勾肩搭背,醉醺醺地回来,都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唠叨个不停。

      平常维特瑞也就打着哈哈应付过去了,但唯独一件事,不管他如何敷衍,苏尔顿都会执着地再次提起:

      苏尔顿希望维特瑞能在领主的城堡里找个体面的差事。

      在他看来,这才是儿子该奔向的最好的出路,为此,他动不动就在休息日带上几个鸡蛋前往城堡——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见到守卫,但这也不耽误他谄笑地跟人家套近乎。

      而靠着这份坚持,他竟然真就在某天提前得到了消息,说领主的马倌病死了,正打算在村子里找个继任者。

      这可把苏尔顿乐坏了,附近村里谁不知道维特瑞最会摆弄牲口?这简直是光明神赐的好机会!于是他飞奔下山,难掩激动地就要叫维特瑞去毛遂自荐。

      但当他们再次站在城堡门前时,面对的却是管家不满的斥责,说他们不守规矩,想要这份差事得先跟庄头报名,层层筛选之后才能上报城堡,再由他定夺。

      “但露菲你也知道,当你想办事,人家却告诉你‘去找庄头’,那基本就是在说‘掏钱吧’。”

      玛丽夸张地抬起鼻子,做出一个数钱的动作。

      苏尔顿平常为了维持生活的体面,没能攒下太多钱,但还是在当天晚上翻出全部积蓄,揣在怀里去找了庄头。

      结果庄头看都没看那已经发黑的五枚银币,还对苏尔顿冷嘲热讽说他痴心妄想,然后狮子大开口:

      “银币十五枚。”

      庄头在他眼前晃着食指,嘴角噙着讥讽的笑,明码标价,说只要苏尔顿拿来这些钱,他就把维特瑞放上名单。

      这价格让苏尔顿眼前一黑,可一想到维特瑞以后就能在大宅里体面地干活,他还是咬牙答应下来。回家后不顾维特瑞的阻拦,低声下气地四处借钱。

      但阿玛斯村就没有富户,借遍一圈连一枚银币都没凑够。

      露菲莉娅好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玛丽也立刻肯定了她的猜测:“那之后,我老爹不见踪影了好几天,舅舅还以为是不愿意借钱躲出去了,发过好几句牢骚。结果几天后他突然带着一身伤回来,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怎么问他也不说,但正好赚了十块银币。”

      那天苏尔顿正长吁短叹地在自家院子里数着铜板,突然间,面前的地上被扔来一个破旧的钱袋。

      袋子磨损的厉害,袋口的抽绳也有些松了,里面装着的白花花的钱币叮叮咣咣地滚了出来,看得苏尔顿眼睛发直。

      身上四处缠了绷带,比平时看上去更狼狈的伯斯塔就站在一边。

      “苏尔顿舅舅高兴得不得了,当场就把钱给了维特瑞叫他去找庄头,自己嚷嚷着要跟老爹喝酒。”回忆起当时的场面,玛丽轻笑一声,“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舅舅喝酒。那天他们两个都兴奋得不行,舅舅一直在说等维特瑞出人头地,一定带着大家一起过堪比贵族老爷的日子。”

      她的声音又立刻低了下去。

      “但那天,维特瑞没有回来。”

      从不喝酒的苏尔顿熟睡到连晨钟都没听见,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床时还红光满面,哪怕酒还没醒也要用力挺起胸脯,把自己的骄傲让所有人都看见。

      只是他刚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就被迎面而来的一记拳头打倒在地,滚进了沙土里。

      怒气冲冲的伯斯塔吼得所有人都能听见:

      “你家那个小畜生卷了钱跑了!”

      苏尔顿当然不相信,但维特瑞确实没再出现,去找庄头,也只得到一句冷冰冰的“我怎么知道。”

      那段时间家里的空气紧张的不像话,就连玛丽都不敢轻易挑起话题。几人都有所预感,心惊胆战地等着另一只靴子落下。

      终于在一个月后,有人说在邻村见到了维特瑞。

      苏尔顿第一时间冲去找他,揪着身高已经超过自己的儿子,尖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维特瑞却只是移开视线,冷淡地回答“我不想去给领主干活。”

      “那钱呢!我为你向大家卑躬屈膝借来的钱呢!”

      “没了。”维特瑞只是这样回答。

      于是第二天伯斯塔亲自过来,毫不留情地狠狠揍了维特瑞一顿,维特瑞一次都没还手,却也没说过一句话。

      哪怕伯斯塔后来热血上头真下了狠手,他也只是吐出嘴里的血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给钱,也死活不肯说钱都花去了哪。

      就此,苏尔顿跟伯斯塔家彻底绝交,两人的关系也变成了现在这样。

      “自那之后,老爹就放出话来,只要维特瑞敢出现在他眼前,他就非把那小子打死不可。本来我还以为他就是说说,但之后维特瑞出现我家门口,他居然真拎着耙子出去要打人,我好不容易才拦住他让维特瑞跑掉的。”

      “苏尔顿舅舅虽然坚持维特瑞一定有什么苦衷,但维特瑞不肯告诉他实情,他想争辩也底气不足。而且因为这个,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也闹得很僵。”

      说着,玛丽朝露菲莉娅苦笑了一下。

      “维特瑞也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姓氏了吧,所以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他姓苏尔顿。”

      故事讲完了,两人也走回了村口。

      露菲莉娅皱着眉,总觉得这个故事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维特瑞虽然很小气,动不动就找理由扣我的报酬,但那些理由虽然严苛却也都成立,他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我和舅舅也是这么想的,但他自己不说,谁也没办法为他开脱。就只能这样僵持着。”

      露菲莉娅又思考了一会,注意到在故事被忽视的另一件事:“你知不知道……”

      “玛丽姐姐!”

      她的话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珍妮从道路的另一边飞扑过来,直接撞进了玛丽的怀里。

      在珍妮身后,众多熟悉的村民也都惊慌地跑了过来。

      “玛丽!”大块头的伯斯塔紧跟在珍妮后面,在半空中滑稽地挥舞双手,像是想要检查玛丽的身体却又怕碰坏她,一双大手晃了半天,最后换了方向砰的一下重重拍在马背上。

      “没事瞎跑什么!”他对着马大喊,吓得马瑟缩了一下。

      玛丽赶紧拉紧缰绳安抚颤抖的马,将伯斯塔往一边赶:“别吓唬它啊,再跑了怎么办。”

      “再跑老子宰了它吃肉!”伯斯塔依旧气呼呼的,没再跟马生气,而是转向身后,拳头带着全身的力气猛地袭向身后之人腹部。

      后者闷哼一声,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现在揍我可容易出人命啊,伯斯塔叔。”

      熟悉的,像是没睡够般的含混声音。

      那个人竟然是维特瑞。

      他的高烧似乎缓和了一点,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总算不像刚才那样隔着好远都能看出虚弱了。此刻被打到地上,还有余裕说些笑话。

      从他身后钻出一头小牛,乖巧地走到了露菲莉娅身后。

      “咦?是你把维特瑞带过来的吗?”露菲莉娅半开玩笑地说。

      艾迪扫了她一眼,找了块干净的草地趴下,闭目养神,一副对正发生的事毫无兴致的模样。露菲莉娅虽然对他的冷淡感到有点奇怪,但也早已习惯了这头小牛成熟的自我管理,见他闭了眼睛也就没来打扰,打算先解决维特瑞这边的事情。

      伯斯塔被维特瑞刚才的话激怒,抡起胳膊就要再补上一击,玛丽正拼命拦着他。

      “老爹!你干嘛呀!”

      “玛丽你躲开!老子早警告过他了,再敢出现老子就揍死他!而且他刚才可说了,你这次差点出事是他的责任!”

      想拦住暴怒的伯斯塔非常困难,玛丽只好对另一方使眼色:“维特瑞你瞎说什么!赶紧跑哇!”

      维特瑞却干脆盘起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顺带对玛丽摊了摊手,简直像是在说他等着伯斯塔来揍自己。

      玛丽气极,都想干脆放手就让维特瑞挨揍算了。

      这时——

      “失礼了,但请容我打断一下。”

      露菲莉娅动作灵巧地插进几人中间,不动声色地也将伯斯塔的拳头跟维特瑞隔开。

      玛丽趁机趴在伯斯塔耳边,将露菲莉娅刚才如何救自己的事说了。伯斯塔这才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关你屁事”咽下,郑重地对露菲莉娅道谢。

      “你要有啥老子能帮上忙的,喊一声就行。”

      该说不愧是父女吗,表达感谢的话都是一样的。

      “请别客气,我也只是……不,或许还真有一件事需要您帮忙。”客套话说到一半,露菲莉娅忽然改口,眸中闪烁起明亮的碎光,“不过让我暂时保留,稍后再说可以吗?”

      “行啊。”伯斯塔不解,但还是点点头。

      “感谢。”

      这么一打岔,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被平缓的语调中和。露菲莉娅顺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几位之间,是不是有些没澄清的误会呢?”

      “你知道个——”暴脾气的伯斯塔话说到一半才想起这是女儿的救命恩人,生硬地换了语气,“没误会,这小子挨揍一点都不冤枉!”

      “但据我所知,伯斯塔叔叔在事情发生之后,并没给过维特瑞解释的机会。”

      她复述了一遍从玛丽那里听来的话。

      “‘只要维特瑞敢出现在眼前,老子就非把那小子打死不可。’您是这样说的吧。而之后维特瑞再尝试拜访您家,您也确实践行了这句话。”

      露菲莉娅低头跟维特瑞对视:“所以你现在要解释吗?”

      “哪有什么好解释的。”维特瑞依旧如此坚持,同时从怀里掏出他的宝贝旧钱袋扔到了伯斯塔脚边,抬抬下巴示意,“不过钱我现在能还了。”

      “事到如今了你以为有用吗!”伯斯塔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涨红了脸高喊。

      “啧。”维特瑞再次偏过了头。

      “真是固执呢。”露菲莉娅悠悠地叹了口气:“如果是平时,我会钦佩维特瑞的行为,说不定还会叫吟游诗人以此为蓝本写一篇能四处传唱的故事。”

      后半听起来好像是胡言乱语,但维特瑞还是直觉地感到了不妙,难以置信地看向露菲莉娅:“喂,你该不会——”

      露菲莉娅朝他眨了眨眼:“毕竟我也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所以不好意思啦,维特瑞师傅。”

      维特瑞一脸要吐血的表情:“所以我就说不该收什么学生……”

      “你们在说什么?”玛丽没看懂这两人之间的哑谜。

      “啊,失礼了。那么我就长话短说,先放结论吧。”露菲莉娅转向伯斯塔父女,微微一笑,“我认为,维特瑞没有背叛过你们。”

      这时,苏尔顿也急匆匆地走上前,对维特瑞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然后却比谁都急切地凑近露菲莉娅:“你说的是真的吗?那臭小子告诉你了?”

      围观的村民们也都同样期待地看过来,露菲莉娅的位置瞬间变成了舞台中央。

      她构建出了舞台,却没急着解释,而是快步走近了玛丽的马。突然的接近瞬间让马进入戒备状态,哪怕缰绳早被伯斯塔牢牢牵在手中,它还是惊慌地想要后退。

      伯斯塔紧张地皱眉看着:“这马吓坏了,我跟玛丽之外的生人最好别碰,万一它又发狂……”

      随着露菲莉娅的接近,他手中的缰绳也随着马的动作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眼看这匹马就要显露出攻击性。

      “没事的。”

      露菲莉娅轻声说着,抬起手搔了搔马耳朵。

      马的动作突然停了,随着露菲莉娅变换角度和力道,浑身的肌肉都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最后甚至半闭起眼睛,舒服地主动往露菲莉娅的身边靠了过去。

      身为主人的伯斯塔自己都愣了:“挠耳朵就能听话?”

      “只会让这一匹马听话而已。”露菲莉娅被马头蹭得有些痒痒,一边笑一边回答,“可惜我才确认,不然玛丽刚才就能用这个办法安抚它了。”

      伯斯塔还是没搞明白:“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这个问题您更该问维特瑞才对。”露菲莉娅拍拍马头让他安静下来,目光柔和地解释,“我在维特瑞师傅那学习,大部分时间是要亲自接触动物,检查并治疗它们的。但这么多天里,唯独一只动物我从来没接触过,维特瑞也只是让我帮忙配药,绝口不提这只动物的主人和具体情况。”

      “那是一匹耳朵有慢性炎症的马。”

      “这里大部分人家养不起马,每个村子的马都是有数的。但我几乎已经走遍了邻村的所有人家,没有一匹马是耳朵有问题的。而现在事实也证明是这一匹。”

      露菲莉娅的视线划过玛丽和伯斯塔惊愕的脸:“看来两位也并不知情。那么试问,作为一个家最重要的财产之一,为什么会出现外人比主人更了解它的情况呢?”

      “是你干的?”伯斯塔对苏尔顿怒目而视。

      苏尔顿却摇头,神色复杂地看维特瑞。

      “昨天晚上下雨了。”露菲莉娅突然轻快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我因为半夜在河边洗衣服,稍微被淋湿了一点,晚上就有些感冒的症状了。”

      “你干嘛半夜在河边洗衣服?”玛丽提出合理的困惑。

      “咳咳!这,这个不重要!”露菲莉娅匆忙加快语速,“重要的是,维特瑞今天也发了烧。他虽然总是睡不醒的样子,但身体据说一直都很好的,那么这突如其来的发烧,莫非也是因为半夜跑出去淋雨了?而且明显淋的时间不短。可昨天又没有谁家的动物要出急诊,那他大半夜跑出去是做什么呢?”

      “然后就是最明显的一点了。

      维特瑞在玛丽因为误会跑开之后,直接就对我说了她骑马的习惯,然后告诉我有一匹马不能骑。”

      说到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话中的意思,目光顿时汇聚到还坐在地上的维特瑞身上。

      露菲莉娅也下了最后的论断:“如果我猜的没错,在这几年里,是你一直偷偷照顾着伯斯塔家的马……或许还有别的事情吧。”

      “没办法啊。”维特瑞耸耸肩,算是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真让伯斯塔叔自己来,那两匹马估计几年前就死翘翘了。他那人从来学不会怎么细致地照顾动物。”

      “但伯斯塔叔叔不肯见你,所以你只好在夜里做这些事,我想想,是从你自家的矮墙翻过去的吗?”

      维特瑞挑挑眉,算是默认了。

      “你小子……”伯斯塔的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想生气却又觉得不该生,“以为干这种事我就能原谅你了?”

      “老爹!”玛丽用手肘狠狠怼了他一下。

      “怎么?给咱家干点活你就开始偏袒这小兔崽子了?”

      “不是!是……哎呀,露菲!”玛丽自己解释不清,干脆甩给露菲莉娅。

      不过原本也到时候了。露菲莉娅问出了所有人都正翘首以盼的那个问题:

      “会这么多年默默坚持做这种事的人,不该是会毫无理由地贪下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钱的人。

      所以几年前,你本该带着钱去庄头家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

      维特瑞沉默了一会,终于彻底举手投降。

      “其实那天开始还挺顺利的,我拿着钱去了庄头家,他也乐呵呵地收了钱,记了我的名字就让我回家了。

      但我那天也喝了酒,有点不清醒,在出门之后突然想起伯斯塔叔一直想干的一件事……”

      几个熟悉伯斯塔的人都一言难尽地望向他。

      “什么事?”玛丽没来得及阻止,还是让好奇的露菲莉娅问了出来。

      维特瑞隐晦地确认了一下伯斯塔的表情,才小声坦白:“……在庄头门口拉屎。”

      是那个人说得出来的话。

      露菲莉娅:“抱歉……”

      维特瑞:“没事……都过去了。”

      而且他也为了这个恶作剧付出了代价。

      即便喝醉了,维特瑞也不至于真在庄头家门口公然干这种事,于是他选择了后院。也因此听见了庄头跟他儿子的谈话声。

      “庄头想要把那个名额给他自己的儿子,但他也需要钱贿赂管家,所以才对急着想把我塞进城堡的爸爸要了那么多钱。听到这个我一慌,不小心弄出了动静。”

      维特瑞嗤笑一声:

      “哪怕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好像也还顾忌着最后一点脸面。意识到我听见他们谈话之后,他儿子害怕了,顺手拿起旁边的棍子就把我打了一顿。然后大概是以为我死了吧,他们又把我扔进了森林里。

      好在我命大,被邻村的人救了。不过那时身上的伤也拖了一个多月才好。”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玛丽已经捂着嘴哭了起来,伯斯塔跟苏尔顿也明显大受震动。

      特别是苏尔顿,声音都扭曲了:“那之后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去找过庄头。但当时他儿子已经当上了领主的马倌,而且……”他看了一眼伯斯塔,“他说他有伯斯塔叔未经允许去其他领主手下干活的证据,要是我再闹,他就要让领主来问罪。”

      伯斯塔是为了替他筹钱才违规出去干活的。

      所以当时的他沉默了。

      现在,周围的人群也沉默了。

      庄头拿走了银币,却嫌弃地将钱袋丢还给了他。维特瑞怀揣着空空的旧钱袋,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将钱还给伯斯塔。

      可惜伯斯塔没有听他说话,之后也再连个眼神不肯给他。

      就算攒够了钱,可能也没机会还。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分昼夜地接下所有能接的工作,近乎严苛地对待自己,从零开始,重新在里面装上一枚又一枚的铜板。

      其实他早就攒够了十枚银币的额度。但直到今天,才终于有机会物归原主。

      他凝视着掉在地上的那个旧钱袋,听着那个倒霉学生将自己一直隐瞒的事一一揭露,原本还觉得丢脸,但破罐子破摔之后,反而感受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被骤然从背上挪开的轻松。

      其他人还在说些什么,他已经懒得去听了。

      他只是抬起手掌盖住眼睛,多年来第一次,发出一声释然的叹息。

      ……

      人们似乎都不愿意深究这件事,让露菲莉娅顿时愤恨不平起来:“太过分了!你们怎么能放任这种人这么干!他只是一个庄头!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利!为了十五个银币就要杀人?!就算被这样威胁,你们难道就不能反抗,就不能做点什么吗!告诉领主!把他们告上法庭啊!”

      没有人回应她。

      围观的人群甚至窸窸窣窣地开始散了,只剩下几个当事人和两匹马留在这里。

      “喂!你们——”

      露菲莉娅还不甘心地想叫住大家,却被玛丽拉住。

      后者无奈地对她摇摇头,在露菲莉娅生气之前率先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刚才你对我说的话我也还记得。但这种事……不是几个穷兮兮的村民‘努力试试’就能解决的。”

      她向来带着锋锐的眉眼都无奈地低垂,旁边的几个男人也都沉默不语。

      露菲莉娅想不通,但也真的从周围沉重的气氛里感受到了某种切实的阻力,一时无言。

      “不过!”玛丽努力扬起笑脸缓和气氛,“多亏了你,我们才解开了对维特瑞的误会!”

      其实只是解开了伯斯塔的误会而已。玛丽跟苏尔顿一开始就相信维特瑞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但露菲莉娅不至于连玛丽是想安慰自己都看不出来,所以只是回了个微笑。

      “是啊,太好了。”

      见她笑了,玛丽松了口气,这次开心的表情真实了不少:“而且这么一来,老爹跟舅舅也不用吵架了,你之前说的合作犁地的计划或许行得通?”

      听到这个,伯斯塔跟苏尔顿下意识对视一眼,双方都一脸尴尬,视线撞了一下就火速分开,然后又同时看向露菲莉娅。

      伯斯塔:“老子刚说了,你有啥事就说,不管是老子还是马你想咋用就咋用!”

      苏尔顿:“露菲莉娅小姐的计划实是在为阿玛斯全村成员考量,为此同样作为村中的一员,我当然无比乐意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两人的声音又重叠在一起,苏尔顿的话几乎彻底被伯斯塔的盖住,双方习惯性地怒瞪彼此,正要发火却又猛地想起已经没了吵架的理由,硬生生又将火气憋了回去。

      毕竟吵了这么多年,关系不是说恢复就能恢复的。不过有了这个契机,总会慢慢变好的。

      重新变回一家人的几位想必有很多话要说,露菲莉娅识趣地拒绝了一起吃饭的邀请,等他们离开后才拍拍趴在一旁,好像睡着了的小牛准备回家。

      小牛半天才睁开眼睛,一点点站了起来。

      他没像往常那样等露菲莉娅走了才跟在她身后,甚至没和露菲莉娅进行任何互动,径自一步一步朝他们茅屋的方向走去,走一步都让人提心吊胆地晃一下,像是累极了的样子。

      “你怎么了?”

      露菲莉娅担心地跟过去,用上这段时间所学的知识给他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遍——小牛也没像平常那样抗拒她的触碰——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没病也没受伤,就是单纯的太累了。

      他们用了超过平常三倍的时间才回到家。小牛走上自己的垫子倒头就睡,露菲莉娅又不放心地观察了他半天,见确实没什么异样才也自己躺上了床。

      有好事,有坏事,有让人放心不下的事。

      但这漫长的一天,到这里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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