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上部）》竹淼

79、第四十八章 梦魂欲渡苍茫去

　　我被水淹没了，在混沌初始，于空白之地。
　　封冻的冰雪疯狂融化，从高高的地方流泻下来化荒丘为汪洋，袅绕的雾气驱散了灰黑颜色，世界白茫茫一片，如梦似幻。
　　明净如镜的墙壁重叠着无数个我，面无表情的看着面无表情的我被水淹没，一寸寸从脚背开始……慢慢地上升最终漫过我的头顶，思绪中止。
　　在水里浸泡了不知多久后，思绪重新始动，随之我的身体浮出了水面，平躺在起伏不定的波浪上漂泊，长发铺展在那些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块上，粘连着将我束缚。
　　日复一日，从我步行在荒地茫然四顾那里重演到没入水中。
　　赤身裸体的我浮在水面，自从出现在空白之地的那一刻起就不曾离开过，历经了许多个昼与夜就如同度过了好几世。躯壳浸泡在蚀骨的冰水中感受到的是痛彻心扉的寒冷，钻进毛孔渗入血液啃咬着五脏六腑。
　　我被迫一幕幕回想过去，反复看那些投影在墙壁上的历史，因为太过震撼，我一直处于无比惊诧的状态以至于忘记了动弹渐渐到最后就以为自己不会动了。
　　“安水凊，没想到你非但不死心居然还想趁此机会逃脱！”
　　水中央突地出现一个女子，脚尖点水，褴褛白衣，长发垂散在水面，立在三四丈开外的地方一脸怨毒地看着我，为仇恨所扭曲的面容已难以辨认最初的容颜。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同我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
　　她是我，由卢十夜装扮的“我”，这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别过脸并不搭理“我”。
　　从卢十夜化身成“我”入驻我脑海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曾主动同她说过一句话。我可怜她，同情她因我而遭遇的不幸，可并不代表我心甘情愿接受她的折磨。
　　她一直有退路却一直选择绝路，痛苦更多来源于自身，她明明可以踏上另外一种人生，不像我没得选择总是被动处于各种变化之中强迫自己接收接受。
　　“你忘记了吗？你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不世孽障，你的存在就是灾难，带来的只有不幸！”忿恨的声音满含警告。
　　“So what？”我蓦地笑了，冒出一句英文。
　　我是不世孽障又如何？既定的事实没法改变，被迫接收后花上一段长长的时间接受，就算结局早已注定我还是不得不继续走下去，没有回头的路。
　　目光不经意落在不远处晶亮的墙壁上，我注意到似乎墙壁本身就是巨大的厚厚冰块，无止境融化永远没有尽头，空白之地的水将越来越多，那么我会随水上涨而不停上升？会升到哪里去？还是顶上其实是密封的，水流灌满后我将变成水草飘摇在汪洋中？
　　“你说……什么？”“我”不明所以，怔愣着回想那句话，久久没有言语，模样很是有趣，跳出第一世界看自己发现有多熟悉就有多陌生，非常奇特的感觉。
　　我并不回答，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可以动的只是忘记了，卢十夜仅仅是束缚了思想，行动力她干涉不得，不过浑身困乏无力。接着我爬了起来，坐在水面，将冰山粘连的长发一根根拔起，头皮很痛，不过可以忍受。
　　“安水凊！”“我”气急败坏，疾疾向我跑来，脚尖滑过的水面掀起的浪花声很大很大。
　　我还来不及回头就被卢十夜一个巴掌扇翻没入水里。

　　过了好一会我才浮上来，可是刚一睁眼就被“我”一剑贯胸，鲜血染红了近处的清水，除了黑白灰以外的第四种颜色在我胸口绽放。
　　女人变脸总是比翻书还快的，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是其最大特色，被囚禁在空白之地的这些天诸如此类的折磨我早已习惯，所以随她怎么凌虐都好，躯体这个东西本身就是最真实也最虚幻的东西，一如知觉那样反复得得失失已令人厌烦。
　　“真不愧为孽障，就算全世界人因你遭遇不幸你亦不为所动！”“我”将剑拔出我的身体，溅起的血花染红了她的衣裳，愤恨更甚，接着又刺了我腹部一剑，却嫌不够深一直在使力，明明已经贯穿。
　　“他人的不幸与我何干，我只需要保护好我在乎的人，其它的人是生是死无所谓，必要的时候为了保护我在乎的人，杀掉他们也在所不惜。”
　　是人非人，是鬼非鬼，根本不重要，活在这个世上如果没有意义的话，那就去找一个理由让这一切变得有意义，我的理由就是保护我爱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于是我不再畏惧，不再迷茫。
　　“你从来就不知道怜悯是什么东西吧……你没有怜悯，即便无辜的人因你遭遇不幸，你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这血淋淋一切发生不为所动，甚至认为他们咎由自取！”“我”语带哭音，那分颤抖模糊了愤怒。
　　我看着从我身体里涌出的血流汩汩汇入冰河之中，心情始终平静，淡淡地说，“你总认为自己不幸，所有痛苦全部来源于我，是我令你堕入黑暗。娘亲生你难产而死，未曾得到半分亲情的你接着又遭亲生父亲嫌弃一辈子都被关在地牢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可最终是你自己背弃了光明，逃出来后明明你可以有另外的人生。你可知你走上绝路后，也使得原本行进在另外路途中的方肃衡步入你的后尘……他又何其无辜？”
　　“我”有一丝动容，别开眼神，大概是想起了方肃衡。
　　“命运的车轮并非正在碾过，只是沿着车辙往前走而已，比及我，你曾有选择的余地，可我呢？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宿命？宿命为什么给所有人选择的权力却截断我的退路……要比无奈比可怜是吗？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比？”
　　纵然嘴上这样说着，可是沿着车辙往前走的我为了不动摇决心再不思考任何问题，我只需要默默接受命运给我的一切，答案那种东西就当不存在。
　　“这个世界并非有问题就有答案的……”
　　“你这个不世孽障妄想对我说教么？”“我”的气焰又上来了，才刚刚平息多久。
　　“我给自己的存在找了个理由为了让我变得有意义，你的存在有意义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很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缓缓起身，后退一步，抽出身上的长剑，歪歪斜斜立在水中央，脚下艳丽的绯红还在漫延。
　　“你存在的意义，或许你不知道，过去我也不明白，但是就在刚刚我发现了……”
　　“什、什么？”“我”忽然有些慌张，不安地看着我，渐渐地变得惊惶。
　　“你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让我找到我存在的理由。”我笑着说，言毕即挥剑将“我”的头砍了下来，“既然我已经找到了我存在的理由那么你也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她的头颅沉入水底，脸依旧是我的脸，漾开的血色光鲜夺目。

　　梦是那样长，睁开眼时我还以为天亮了，然而只见得几片月芒洒落在床前，周遭寂静无声。
　　身旁睡着英雄柴壮士，月芒就落在他的左边面具上，透着几分清冷，看来有些憔悴。
　　我掀开被子一角抱膝而坐，浑身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头脑异常清晰。
　　“做噩梦了？”英雄柴壮士的声音低低地在身侧响起，音落就落入了他的怀抱。
　　我摇头，是噩梦终于结束了，不过什么也没说，只是靠在男人的胸口数他的心跳。

　　昨日傍晚发生的事已传遍了整个荆南皇宫，文玉来了，谢昌彦来了，秦随远也来了，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那场大火燎原的绝非尘封的往事那么简单，我知道，无法改变自身命运的我一夕之间扭转了许多人的命运。
　　除了英雄柴壮士，他抱晚晴回昭阳宫后就再没出现。
　　天黑后，哥哥送我回昭阳宫，却意外发现英雄柴壮士一直站在宫门口等我，脸上没有焦急，一如既往的淡漠，在看到我时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笑靥，瞬间令我心安，只觉得暗沉的夜穹突然迎来了黎明。
　　“你回来了。”他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别的什么都没问，而后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已经不哭的我顷刻间又流出了眼泪，偎在他怀里哭个不停。
　　委屈这个东西，总是要面对在乎的人时才表露得出来。

　　“浅之，我觉得我变了。”我偎紧了男人，确确实实察觉到自己和以前不一样。
　　昨日那一闹，所有人都知道我想杀死父亲并且完全有能力杀死南平国皇帝，弑父弑君于我来说并不困难，管他是惠贵妃还是卢广即便记恨在心也不敢拿我怎样，连皇帝都可以轻而易举杀死的人哪里会将妃子丞相放在眼里，大概与李元嘉的婚约也不再能束缚我了。
　　似乎将一切扭转了，朝向一个超乎我预期又为之期待的方向发展。
　　可我觉得这种变化不是成长，更像一种腐烂，似乎堕落成了一个恶人。我不后悔，比之过去反倒安稳了许多，或许我真的是不世孽障也说不定，阎罗天子，那个矮胖子老眼昏花看走了眼，可怜的，要如何向上级组织交待？游戏玩多了的过，总是让玛丽奥叔叔死在第一关，终于遭报应了。
　　“变勇敢了是好事。”
　　从头至尾英雄柴壮士都表现得很平静，若非如此大概我也无法这么坦然。
　　“孽障……你不在乎么？”
　　可是太过平静却让我觉得还有什么秘密未被揭晓，有点不安，还有隐瞒。
　　“我说过不管你是什么我都要你。”
　　他的那种无畏和执着总能给我最深的感动和勇气，害怕失去便紧紧抓牢不放手，看过别人痛苦当初不够勇敢以致终身悔恨遂到了自己便付出一切也不能错过。
　　为此，对于我深深爱恋的男人，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就怕结局依然伤悲，刚刚开始，什么都未完成就要结束了。
　　“我也说过只要你不去冒险找‘炎魂’我就还是你的。”
　　想来也奇怪，我仍然死抓住这事不放手，总认为英雄柴壮士心中并没有放弃孤身前往晋国的念头，最为奇怪的是……潜意识觉得似乎只有他去才能找回“炎魂”。但我不想他去，宁死不愿，仿佛预感到了将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为什么？”
　　男人也感到疑惑了，察觉到我的固执非比寻常。然而他的反问恰恰证实了他果然如我所想还没放弃，令我很生气。
　　我推开英雄柴壮士，翻身下床，赤脚走至门前一把拉开，屋外风声淅沥搅乱了月华的柔情，摇曳的灯笼光芒微弱照不亮多远的地方，我看不到白日盛开的繁花。
　　“如果你执意要去的话，我不阻拦，只是从今以后休想爬上我的床。”我面无表情实则语带威胁，“明天一早我就搬去跟李元嘉睡，放出风声说我与越国太子情投意合情难自禁已然私定终身，过几天就嫁往越国。”
　　我说这话时，男人的脸一下就黑了，跟我不一样的是他那是恐吓，换做别人可能会被他的冷脸吓哭，可惜这对我没用，从来就没起过作用。
　　“听闻西府城风光秀美繁华如锦，虽然远了点但我嫁去那里也不失一见美事，何况大概没几年我就是皇后了，养几个男宠不是问题，什么样的男人弄不到手？凭借我的能力李元嘉就算知道也不敢干涉，说不定没几年我的花名就传遍中洲各国了，慕名而来的男人会更多，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堕落吧……因为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到了末句我几乎带着一丝恨意，不知道为什么会流露出这么强烈的情感，大概是不安已经到了极点吧。
　　因为……
　　从空白之地醒来后斩杀了卢十夜的我又回复到了从前，无知无觉 ，感受不到冷暖，亦没有眼泪，短暂的回复只是中止了宿命侵袭的脚步，接下来再没有阻碍我的一切将会很快被夺走。
　　我已预感到了。

作者有话说

　　黑了阿水居然让我很兴奋 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