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上部）》竹淼

7、第六章 青轩树转月满床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和娘亲在昏暗的树海里艰苦穿梭，周围幢幢的树影仿佛自己有了意识般围绕着我们，模糊了方向，断了我们的去路。此时周围突然来了许多妖怪，个个面目可憎，张牙舞爪，步步逼近我们，双双幽绿的眼睛寒光凛冽。情急之下，我却如何也召不出云生弓，眼看着它们将我与娘亲围拢，却逃脱不得。
　　我大叫一声，挽起袖子，决心赤手空拳与它们来场殊死搏斗，不愿就这么白白地做人嘴边肉，却在关键时刻心脏病发直接抽了过去。
　　梦里的人昏了，现实中的人却醒了。
　　后脑剧痛，我伸手一摸，哎哟喂，居然鼓了一个大包。
　　“醒了？”男人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响起，却不是秦昌彦的。

　　我侧脸看向音源处。
　　那是个衣着灰色长袍相貌俊美气质优雅的男人。长身玉立，飘逸宁人，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柔和气息。只是他嘴唇乌紫，脸色苍白，双眸透着忧郁，带着一种病态的美感。
　　我半阖的眼倏地睁大，这男人予人感觉同我好像，简直男版安水凊。
　　男人并不在意我的表情，拉过一张凳子就近坐下来，柔声问道：“你知你这心疾有多严重么？”
　　“无非就是病入膏肓。”我收起惊讶，不以为然地答道。
　　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自是与寻常人不太一样，不那么看重自己的生死，倒是对旁人的生死感触更深。我短短十几年的人生，期间一直在生死边沿挣扎，生生死死早就看惯，体弱多病对我来说除了有点影响人生进程外倒真没其他多余的感觉。
　　“你晓得？”他有些惊讶。
　　我笑着反问：“自己的事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也对。”男人浅笑，同我一样笑起来都是眉头微蹙泛着苦涩，如此的共同点使我在对他的第一印象上有了倾斜。
　　“看你的模样似是也与我一般有心疾吧？”我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眼神清亮地看着他。
　　在医院呆了那么多年，判断应该不会失误。
　　“情况比你好些。”男人微微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我倒是好奇你竟然可以活到现在，你的脉象恁地虚弱，咯血该是常事吧？”
　　“那又如何？”我挑眉反问。
　　咯血确是常事，当然我藏得很好，娘亲完全不知道。
　　“我之前也给你把过脉，当时你的脉象却是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节律均匀。”他语气平缓，目光柔和，似乎意有所指。
　　言水凊健健康康，脉象自然四平八稳，问题是我是安水凊，是两个除了相貌一样但身心却无任何联系的人！
　　我条件反射一般赶紧抚额。“啊，头好痛，失礼了莫怪，我这便去找周公下棋。”说着就迅速躺下去拉过被子盖好，往被窝里钻了钻闭眼装睡。
　　因为这病是天生的，言水凊不可能落了一次水回来就得了先天性心脏病。在无法解释的情况下，还是采取装傻最为恰当。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才听到男人起身的声音。
　　悄悄睁眼，拉开一条小缝，见他正有序整理桌上的药箱。
　　“你先休息，我还有事先走了，稍后三弟会来看你。”
　　三弟？我心下一惊，难道他就是秦随远！还好，刚才的一番对话并未涉及称呼，不然馅就露得更多了。
　　秦随远朝门口招呼了一声，立时进来一个端药的小童，垂首小心将药碗放在桌上。
　　“一会记得喝药，你这身子只能好生养着。不焦不急不燥，切记。”秦随远兀自言语，指了指桌上的药碗，随后背及药箱与那小童离开了。
　　待屋子里回复平静后，我才睁眼。
　　侧脸看向支开的窗棂外，暮色渐起，秦随远就站在树下，仰望满树浅紫，他背对着我，我不看不见他的表情。
　　该是落寞的，眼神飘忽，目光黯淡。
　　同我一样。

　　睡到半夜我忽然醒了。
　　此时万籁俱寂，满室皎月的清辉，支开的窗棂外浅紫的桐花披上了一层墨蓝颜色，微风徐徐，朦胧中我似乎听见了花开的声音，合着平稳的心跳在这宁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动听。
　　等等，心跳声？我慌忙伸手摸住自己的颈动脉。不对，频率不对。这……这大半夜哪来的多余心跳声！
　　我克制住慌张，抿着嘴颤巍巍伸手探向心跳声源处。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
　　我床上睡着个男人！
　　下一秒我赶紧把自己全身摸了个遍。衣衫整齐完好，呼，松口气，不料惊醒了身侧的男人。
　　“水凊爱妾你这是作甚呢？”男人低沉的声音给夜色添了一分魅惑，仿佛浑浊了空气。
　　鸡皮疙瘩乍起，我顿时明白过来。
　　哟喂，我都忘了秦昌彦白天说过今晚要来我屋。喝了药后我一觉睡到现在，连他何时来又何时上的床都不知道，他要真有什么歹心我绝不可能完好。
　　我抹了抹鸡皮疙瘩凸起的手臂，往床里侧缩了缩，随口答道：“做梦了。”
　　“可是梦到了为夫？”秦昌彦凑过来笑问，语气中的宠溺简直要叫我全身鸡皮疙瘩造反。
　　我忍不住泼他冷水。“是啊，妾身方才梦到了夫君，却是个噩梦。”
　　浑浊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冷凝，少顷秦昌彦才言语。“怪不得身子突然间恁冰冷，来，让为夫给你暖暖。”音落一个滚烫的身体就压住了我。
　　“你作甚！”我叫了出来，却又不敢大力推拒，只得两手抵着他的肩膀，毕竟是两口子。
　　秦昌彦轻笑出声。“大半夜的，两夫妻还能作甚？”
　　这笑声听得我毛骨悚然，随手抓了个枕头硬塞在胸前，腾出些微空隙。“真不凑巧，妾身葵水来了……”
　　“不碍事。”秦昌彦不以为然，翻身紧贴着我侧躺在左边。
　　“碍事，不干净，要坏了夫君兴致，还不吉利，不如去找姐姐们吧……姐姐们思念夫君得很呐……”我悄悄然往里侧移，把被子全往左边推，隔开距离。
　　“水凊还是这般善良体贴呐。”秦昌彦低叹，随意卷起我几缕头发缠绕在指尖，而他一说话鼻息就吹拂在我脖颈处，惹得我全身止不住地颤栗。
　　我忽略被缠绕在秦昌彦指尖的头发，继续说道：“哪里，水凊哪及得上姐姐们善良体贴温柔娴淑。”
　　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暴露在寒气逼人的夜晚，冷得我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水凊真是谦虚，和以往大不一样，总觉得好似变了一个人呢。”秦昌彦语气如故但语意大变。
　　闻言我心口一窒，忽觉全身僵硬，但很快便回复过来，由初时的忐忑不安转为了平稳，反倒不那么担心了。
　　白日里的短暂接触我已觉出此人不简单，他二哥秦随远亦是，纵使我容貌和言水凊相同，但敏锐如他们两兄弟，可说是在第一次见面就察觉我与过去的言水凊不同，面对他们露馅不过是迟早的事。
　　原以为无忧无虑混吃混合的日子不会这么快结束，谁想仅一天就如数宣告破灭。

　　“夫君何出此言 ？”
　　饶是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如说我是言水凊的孪生姐姐，代替已故的妹妹进府也不无破绽，只要他们不去王家村查询的话，但在坦白之前还是要做最后一番掩饰，免得让他觉得我另有企图。
　　秦昌彦突然冷了语气，先前轻柔腻人的语调荡然无存，冷然道：“真正的言水凊是死是活你总得告诉我，我虽与她无夫妻之实，但她好歹也是我名义上的妾室。”
　　“有名无实？”我低语，不料却被秦昌彦听到。
　　“那日她被秦福的侄子奸污后欲自尽，我见她可怜便收了她。如是而已。”秦昌彦解释道。
　　奸污？自尽？
　　“那个混蛋现在在哪！”
　　我抑制不住愤怒，立时起身，一时气结忘了这是床上空间有限，猛地撞上床顶木梁，只听轰然一声响，我痛得眼泪花都冒出来了，一头栽进拧在一块的被子里。
　　言水凊果然不是失足落水，而是一心求死，那日池子边我恍惚间的直觉果真没错。思及此，眼泪趁着痛觉的抒发流了出来，我深吸口气，就着被子胡乱揩了几下，这才抱头艰难翻身，坐在床尾与床头的秦昌彦相对。
　　“死了。”背着月光的秦昌彦的脸显得有些阴鸷，冷哼一声道，“我府里的丫头岂是外人随便能够染指的！”
　　听他说那个混蛋已经死了，我却觉得还不够泄愤，有种想挖坟开棺挫骨扬灰的冲动。
　　“还不说你到底是谁么？”秦昌彦又问，语气更为冰冷，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我沉默不语，想着该以怎样的方式来说最可信，谁想不耐的秦昌彦突地俯身过来，用力捏住我的下巴，厉声问道：“是人是妖？又有何目的？”
　　“你二哥没告诉你我有心疾受不得刺激么！”
　　我怒目而视，相当讨厌对女人动粗的男人，接着大力扳开他的手，往后挪了挪直至背靠墙。
　　“你一屋子半妖老婆，我是人是妖你还看不出？”忽觉这样说好像轻视半妖，复又解释道，“当然，我并无歧视妖的意思。不论是人是妖抑或怪，都是这世上的生灵，没有卑贱之分。”
　　他默然看着我，似是有什么被我那话触动了，眼里泛蓝光芒跃动不已。
　　“我名唤水凊，你先前所见的女子是我的孪生妹妹水清，她进府用的我的名字。两月前回家路上不慎失足落水，就这么去了。我知她不是一个粗心的人，便替了她进府。”
　　“孪生姐妹？”秦昌彦将信将疑，重复道。
　　“这世上除了孪生姊妹外还有能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么？”我反问，语气平稳肯定，心下却担心秦昌彦私下去王家村查证，只是目前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倒也合理。”思索片刻他方点头说道，“算你过了。”
　　“事实如此。”
　　“那你是打算呆在秦府如何？”
　　“赚月俸，呆到银两够我与娘亲投靠异地亲戚就走。想你也看出来我这身体干不了体力活，思来想去也只有走险棋做你的小妾。”
　　话说回来，其实名副其实的小妾，做的都是体力活，绝对要拥有比正室更强健的体魄。虽说劳动都是光荣的，但也必定都是辛苦的。
　　“你想的倒是容易。呆在秦府甚也不做，白吃白喝，按时领月俸，足了就走。你当堂堂御医府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么？”秦昌彦冷笑，坐着不动。

　　深吸口气我凑近了些，正襟危坐，摆好姿态，语气严肃神情认真地看着秦昌彦说：“要说你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同外界传言大不相同。想必那些不堪的言论都是你派人四散的，至于是何原因我不想知道。你那三个小妾都是半妖，我不认为这是巧合，至于又是何故我也不想知道。留着我对你没甚不好，顶多是多花点钱就是，但这钱是府内正常支出，也不是你给，所以，留着我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损失。你既然可以因为怜惜我妹妹便收了她，也从不逼迫她，想你也不会起心除掉我，该是个好人。我在秦府呆到盘缠一够便会设法离开，期间若你信得过我，我倒也可以帮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此，你意下如何？”
　　秦昌彦不语，直直地看着我，双眸退去了薄雾现出清明，露出几分欣赏。
　　见他那副表情，我顿时松口气，明白这场危机基本算是解决了。
　　“只是这场交易完全以你的利益为重，我觉得我很不划算，”秦昌彦挑眉，胸前微敞，俯身向我靠近，气息拂面，“我觉得我应该再分一些好……”
　　察觉到秦昌彦要说什么，我果断截了他的话，面对近在咫尺姿态撩人的秦昌彦坐如磐石，意志坚定，表情严肃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叫个弱女子占去些微便宜只会显得你心胸豁达不拘小节。恰恰秦昌彦你就是那传说中的心胸豁达不拘小节的大丈夫，如此豪迈，怎会跟我一个弱小女子斤斤计较？”
　　秦昌彦闻言身形凝固，表情说不出的扭曲怪异，再大的□□都在顷刻间熄灭。我强忍笑意，有些得意地翻身下床行至门口拉开门闩，迎面吹来的夜风跟刀刮似的，记不住打个寒战，我转身借着月光看向秦昌彦，见他已理好了衣衫，于是我边指着屋外边故作正经地说道：“夫君您看，隔壁姐姐院里灯火通明，想必是寂寞难耐，您还犹豫什么？还担心什么？这可是您一展真男人大丈夫的绝佳时机啊！莫要彷徨，莫要等待，心动不如行动，请快快前去大展雄风！”
　　屋外的风猎猎作响，这一吹还真把隔壁汀荷院里给吹亮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我调整了一下章节划分
简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