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上部）》竹淼

20、第十九章 当时只记入山深

　　“福宝——福大宝——福小宝——安福宝——”
　　不知不觉日子就这么过去许久。
　　我从伤痛与绝望中逐渐回复过来后，在百无聊赖中，每天学着还在现世时从书上看来的荒岛求生记日法，在山洞内壁每过去一日就给福宝画一幅漫画，画到如今已是一百八十幅，再加上先前消沉的那些约莫三个月的日子，这也就是说我——安水凊，南平国嫡亲帝姬，已在苍山做了八个月野人。

　　“我数到三你若再不出来，等我找到了一定拔光你胸毛！”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秦府，只晓得当我从那个凄怆的梦境中醒来时，已身处树海，黑暗中身侧瑶华筝光华闪耀，借着这份光亮我看见周遭围满了许多怪兽，发光的绿眼充斥着贪婪，那种贪婪我懂得，意欲把我撕碎吞入腹中。而我并不惧怕，趴在石子凹凸的泥地上，动弹不得，侧脸看着瑶华筝泪如雨下。
　　伺机而动的怪兽见我如死物一般便步步靠近，浓重的气息将我包裹得密不透风，使得我几欲窒息。我阖眼预备赴死，不料一声尖锐如娃子撒娇的兽叫蓦然响起，惊得我睁开眼不说，还吓跑了一干围观怪兽。
　　然后在瑶华筝的光华映照下，我面前猛地现出只巨型怪兽，这怪兽的长相让我觉得自己身处幻境，离开了地球。
　　怪兽先前还是四肢及地，约莫和我一般身高，可当它的小绿眼睛与我对视后，当即就立了起来，以最大的身高差俯视我，这眼神霎时在我如死水一般的心湖里激起了波澜。
　　我瞪眼，用眼神说话：你他妈的要吃就吃，作甚还嫌我一身腌臜！想你也从未吃过人肉，有的吃就不错了你居然还挑三拣四！
　　怪兽的小绿眼睛倏地锐利起来，竟然懂我意思用眼神回答道：爷我三更半夜不睡觉，翻山越岭来救你，你丫的居然不仅不感恩图报还言语中伤！看今后爷怎么收拾你！
　　在我怔愣当场尚未反应过来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跟一只神奇怪兽作心灵交流时，这怪兽就粗暴地跟捉小鸡似的将我及瑶华筝捞起扛在毛茸茸的颈项。
　　我倒趴在本该四肢走路现下却趾高气扬地两腿直立的怪兽的后背，在围观怪兽敬畏与艳羡的目光中扬长而去。不知是不是它故意，总之一个颠簸，我胸腹受挤，大口吐血，然后失去神志。
　　是的，这依然不是英雄救美，是美女与怪兽的故事。
　　不用怀疑，此怪兽便是被我唤作福宝的不明物。
　　就算救我的这只怪兽是我生平最喜欢的动物，我也仍旧满腔悲愤。而它这一扛就把我给扛进了我曾想去却未果的苍山，除去我不茹毛饮血之外就一直过着与野人无异的生活。
　　没错，我是如假包换的野人。

　　“一、二、二点一、二点二、二点三——”
　　穿过树海便是苍山。苍山山势峻峭，乃是一座巍峨的不毛高峰。
　　我在昏迷中被福宝扛着翻越了苍山外沿峰，路途艰险遇到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晓得醒来时我已躺在一个临水的山谷洞穴之中，洞外山水风光无限好，洞内蘑菇长得杂乱无章。
　　后据我多番勘察地形方得知，原来苍山并非如传说中所言那般，仅仅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峨大山，而是形如盆地一般的地势——外沿由四座耸入云霄的大山围绕，中间却是诸多林立的低矮山峰，偶有几座高峰也不及外沿一半。我目前的所在地便是这其中之一。
　　苍山之内，终年不见日月，尤其是我所在的这座山谷，更是连空气都有些雾蒙蒙的。
　　终年积聚在苍山上空的云雾掩去了大半光阴，但并非阴翳，更似一种庇护。大团大团的软白缠绕住了一半视线，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景致飘浮着淡淡颜色，如入幻境。
　　我所在的洞穴就在某处山谷谷底。此地四季如春，气候温润宜人，之上云雾缭绕，周遭长满了许许多多我不曾见过的草木，还有许多长相畸形的小怪。
　　怪兽的药用价值我不知道，但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草木我却是晓得的，拿出山买，绝对赚个满堂红，因为我亲身验证过，例如我伤成这样都还活了下来，如今活蹦乱跳得很。可惜这山寻常人是进不来的，莫说翻越苍山，多少人连树海都过不去。

　　“好吧，你再不出来今晚就别跟我睡！”
　　醒来后我消沉了数月，对什么都没了兴趣，毫无生气。
　　救了我的福宝虽然粗暴，但是在吃食方面不曾亏待我，毕竟在谷底随手抓把草拿去城里卖都足以让人一夜之间暴富。于是我每天就吃这些外人千金难求但我简直就把它们视作杂草的东西，而被世人当做灵芝仙药一类的奇花异草则被我当作零食点心。长期如此往复，我破损的五脏六腑，深可见骨的伤口，断裂的筋骨皮肉……全都一一愈合，若非一些伤口太深疤痕难以消除，否则我都不相信自己曾受过如此重伤。
　　不仅如此，我体弱的状况也明显转好，竟然还多出了几两肉，虽仍然时常咯血，但就跟吐痰似的咯完血什么事没有，再不气喘连连，再不头晕目眩。因此每每看见手腕侧表那被贯穿过的形如指甲盖大小的疤痕，还有右臂从臂膀伸延至手腕的曾深可见骨的长长疤痕，及小腹如同毛毛虫一般的伤疤……我都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振作起来后，我开始关注自己的眸色，发现只要不召出云生弓，我的眼睛就还是黑褐色，但一旦召出云生弓，就将变作火红，一如“朱雀之焰”的颜色。这种眸色在中州我了解的范围内属于未知，黑眸的人，蓝眸的妖，绿眸的怪，就是没听说过有火红色。莫怪人说我是“不世孽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出于对阎罗天子的信任，好歹人是组织特派员，是正义的代表，绝不会放任一只“不世孽障”出来祸害人间，更不可能给这个不世孽障四条命，于是我坚定地认为自己并非“不世孽障”，而是神人下凡。只是每次我这么说的时候，福宝都会对我投以无比鄙夷的眼神。
　　我基本恢复神志后便安安心心在谷底调养生息，没事弹弹筝抒抒情，有事打打架骂骂人，不过此“人”非彼“人”，是为福宝也。福宝不仅与我心意相通，也懂我的语言，因此我的语言能力依旧完整，甚至口才更好了，尤其是骂人的本事。
　　我每天都对着福宝念叨我要养精蓄锐想好对策走出这苍山去杀了谢月琼然后回南平国找我的哥哥，复又低沉下去泪眼婆娑碎碎念我要听娘亲的话遁世隐居就在这谷中老死。
　　于是我在这谷底一呆就是大半年。

　　“你、你、你还真不出来啊……你居然喜新厌旧！好歹我们同寝同食整整八个月啊，没有激情也有感情！你就这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么？想我一个人孤苦无依，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娘亲不在了，又被当做孽障人人得而诛之！我他妈就是比喜儿还苦命比小白菜还悲哀呀！都这么惨了……居然连你也要抛弃我……苍天大地啊——你为何要如此待我，你不爱我也不要阻止别人爱我呐……”
　　我穿在身上的娘亲的外衫，进山前已是破烂不堪，又因我整日同福宝四处攀岩找吃的，现下早被磨得连袖子都没了，只是破烂布襟长短不一地垂在手臂。还好振作起来后我有打整自己，自己做了把梳子，撕下外衫下摆当脸帕，但这里没外人，我不担心面子问题，所以大部分情况我长发蓬乱，一张脸被刘海遮去了半张，只见得着鼻子及以下。
　　不是野人胜似野人。

　　“福宝……我错了，我不该对你那么凶，我该对你轻声细语该对你温柔体贴……出来吧，以后只要你想听筝，也不管是不是三更半夜我都起来弹给你听好吧？”
　　所谓福宝，其实就是只竹熊，说白了就是只不知公母的熊猫。又肥又壮，体型是我的三倍不止，模样憨态可掬，可爱得人神共愤，但脾气暴躁，异常彪悍，至今没见过有什么怪兽敢靠近它，不过它仍旧遵守了怪兽定律——眼睛是绿色的。虽是绿眸，但熊猫好吃懒做的习性一点没变。好吧，我可以理解，国宝就是国宝，在哪都是宝，待遇自是不同，活该我每天到处给它找吃的，一顿就是我三天的饭量。
　　福宝除了不说人话以外和人没什么两样，贪图享受，奸诈狡猾。开始我伤得不能动徘徊在生死边沿时它还很勤快地四处给我找吃的，但等我身体好了便露出本相，对我颐指气使，比我还能吃能睡。
　　而关于睡觉这个问题，我想说我的床就是福宝。因为它肉多毛厚，身体温暖，睡在它身上，感觉就像是睡在棉花床上似的，非常舒服，连被子都不需要。

　　眼下的我很不高兴，我们分头出外找食。可这都暮色渐起了也没见它回来。
　　我望了望天，虽有些恼它，但更多的却是担心，毕竟它从未这么晚都不回家。好歹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早已把它当作很重要的家人，虽然它是真的很欠扁。
　　我蹲在湖边，捧了抔水喝，复又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在哪吃撑了于是睡着了以致于忘了时间？”
　　这可能性很大，福宝个性一贯如此，何况这苍山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地势宽广，谁知道它又在哪发现了竹子，就像它救我那次一样，美名其曰是不远千山万水来救我，其实是半夜饿醒了出来找吃的找见我了。但话说回来，自从与我同居之后，它觅食都不去远了。
　　所以福宝它是吃饱后就睡死了，一不小心被只比它更为彪悍的凶恶怪兽给吃了？
　　我边胡思乱想边把刚采来的新鲜蒲炎果吃进嘴里。
　　今天运气不错，在对面山头找到棵蒲炎树，遂摘了许多果子吃。也知道了原来好人柴壮士当初是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给我找蒲炎果的，真无愧好人这个前缀！
　　稍作片刻休息后，我召出云生弓，刹那周身烈焰环绕。我看了看水中倒影，蹙眉摇头。不行，这样太张扬了，要引来蛊雕，接着又念了句“灭”，周身连同云生弓上的火焰顿消。复又背起自制的简易箭筒，将三支云生箭放入其中。
　　这还是我当野人当了三个月才发现烈焰居然可以不用一直燃烧。

　　我边走边吃，见着结了果的树子便摘下几颗来吃，一点也不像出来寻人，呃，不对，是寻国宝。
　　沿河走了约莫两三里路我也没见着半个福宝的影子，倒是看到水里有不少赤鲑。
　　赤鲑这鱼很好吃，肉嫩得像果冻，模样是一般的鲑鱼，只不过是红色。
　　我蹲下身来，看着游来游去的赤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但我太笨，每次清理鱼的内脏都要被刺破手，所以这些工作都由福宝负责，我只管烤。
　　福宝爱吃鱼的程度堪比竹子，但是它不会烤，也不会生火，所以它三更半夜饿醒了就下河捞鱼，再粗暴地把我摇醒让我烤给它吃，简直周扒皮。
　　啊，还有，它有时会失眠，非常躁狂，半夜醒了就把我摇醒，逼着我给它弹筝抚平心情，我如果半天不清醒或者拒绝，它会扛起我直接丢进洞外的河里。
　　我又从怀里摸出个蒲炎果，吧唧着咽下去，继续前行。
　　怎么越想越不愿去找它了……
　　沿河流越往前走峡谷过道就越狭窄，我又向前行走了约莫一里。淙淙的河流沿岩壁拐个弯，刚才还很局促的视野瞬间开阔。这里是福宝地盘的界限，不可轻易越过，出了便极易被怪兽攻击。但眼下为了找它我也顾不得许多，拿着云生弓便沿河流流向拐弯，出了福宝的地盘。
　　天气愈发阴暗，走着走着，湿润的空气中忽然飘来阵阵烤鱼的香味。
　　诡异了，这深山老林里的怪兽智商都高到能烤火了？还是有能使火的怪兽？抑或除了我还有别的野人……想到这我立时打个激灵。
　　终于有同类了！
　　我兴奋地加快了步子循着烤鱼香味走去。

　　不觉时天已黑，周遭寂静非常，前边火光跳跃，隐约见着个黑白两色的巨大物体。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家福宝。太好了，原来福宝遇见了另一个野人，当下肯定觉得这人同我好生相像就留了下来。
　　终于，我终于要见到另一个野人了，真是激动得我泪流满面！
　　深吸口气，我激动地朝火光跳跃处跑去，却在临近时硬生生止了步，一个旋身躲进一块大石之后……偷窥。
　　我家的福宝就趴在火堆边，小绿眼睛发直，盯着火堆上烤着的那条赤鲑一脸憧憬，它身边还趴着一只体型和它一般大小的怪兽。那怪兽的脸丑得我刻骨铭心，能把我刻骨铭心成如此的这世上除了好人柴壮士家的丰斗就再无其它。
　　有个不成文的公式是：丰斗一出现就必定会让我刻骨铭心，而丰斗一出现它家主人好人柴壮士就必定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