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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凉苑虚庭空澹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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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我从未见过的宽大屋子,一样望去大得让人有些不可思议,落地目光之中尽是连绵铺地的琉璃,晶莹剔透,赤脚踩在上边冰凉沁人。外边与寻常院落一般,里边却是天壤之别。
谢月琼的屋子几乎没有摆设,没有窗户,也无灯盏,唯有一座屏风,空旷之极,犹如一座搭了帐篷的荒山野岭。我置身其中只觉得十分荒芜,透着股无以名状的森冷。门外阳光明媚,门内阴暗潮湿,仅仅是一扇门的差距。
“谢月琼!”我出口的字句明明气若游丝,不料竟激起了重重回声。
这屋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宽大空旷。
我无所畏惧,径自向屋内阴暗最深处走去,循着那股愈发浓厚的血腥味。
缓步行走在琉璃地上,我步履蹒跚艰难,气息短促,浑身冰寒,胸中痛苦难耐。目光不经意落在琉璃地上,只见地面映出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这女子衣衫褴褛,浑身伤痕累累,面目凶神恶煞,宛如地狱修罗。我几乎辨认不出那女子就是我。
面前挡路的屏风精雕细刻,凤舞在天,姿态盎然,栩栩如生,一瞬间我只当那只凰鸟要即刻飞升。
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情,我挥手劈开屏风,冷然道:“妄想颠鸾倒凤,简直天大笑话!”
“不!”谢月琼的惊呼声伴随着屏风被劈开的巨大声响一并传来。
屏风之后是一座装饰华丽的床榻,谢月琼正蜷缩在上边,瑟瑟发抖,模样凄惨,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谢月琼满脸的血点早已干涸,凝固后似是烙印一般深刻,浑身亦是血迹与泥地斑驳错乱。
血,那是我娘亲的血,而眼前这人便是杀了我娘亲的凶手。
我看着那血,倏地瞋目,脑海里娘亲惨死的情景再度浮现,一瞬间似是连失去知觉的右手都起了反应,胸中怒火熊熊燃烧,周身烈焰肆虐,围绕在谢月琼周围,惊得她连人带头缩进被子里再不出来。
若非右手已废,无法射箭,不然我定要射穿谢月琼的天门,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我今日就要你偿命!”我怒喝道,声音回荡在这空旷的屋子里显得分外狰狞凶狠。
举弓,在满腔怒火中为我死去的娘亲报仇;划下,让凶手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报仇雪恨。
“要杀就杀我,无论如何都求你放过我娘亲!”双腿蓦地被抱住,十分娇弱但异常坚定的女声传来。
我不管来人是谁,恼怒地一把推开抱住我双腿的女子,心中不甘为什么我要杀这个凶残暴戾毫无人性的女人却一再被人阻止!
“那谁来放过我的娘亲!”我转身怒吼,恶狠狠地看着那个阻止我杀人的女子。
趴在地上的女子费力爬起,适才抱住我的双手被灼起许多燎泡。她一身鹅黄衫裙,面容秀丽娴美,与秦随远有几分相似。我这才想起秦随远还有个妹妹,亦是谢月琼所出,名唤晓裕。
秦晓裕不敢看我,撇开眼神诺诺道:“娘……娘亲定是失手所杀……”
“不是她杀的难道是我吗!”我愤怒地打断秦晓裕的话,“她杀了我娘亲,还栽赃陷害说是我丧尽天良弑母!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我不懂,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坏人却怎么也死不了。
秦晓裕瑟缩双肩,泪水汹涌而出,望着我身后,神情有些恍惚,但仍旧固执地说:“可她是我娘亲,娘亲不能死!”
我不知是毒性发作还是愤怒到了极点,全身止不住的颤抖,以弓指着瑟缩在被子里连头也不敢露出来的谢月琼,声嘶力竭地怒喊道:“她不该死,难道我的娘亲就该死吗!”
秦晓裕爬过来,不顾满手燎泡再次将我抱住,泪流满面道:“晓裕只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娘亲。若是一定要有人偿命,那便由我来偿还。”
“那谁来放过我娘亲!”我忽地哭了出来,歇斯底里,周身烈焰疯狂叫嚣,脑海里娘亲阖上双眼那一幕一遍遍重演,“那样温良婉约的女子,与世无争,貌美无双贵为一国之后却无任何傲慢娇贵之气。一生善良,从未起心害过人。我娘亲为什么要受颠沛流离之苦!为什么要远离亲子不得享天伦之乐!为什么好好的到最后还要遭你这个心狠手辣歹毒残忍的娘亲杀死!娘亲就死在我眼前,被你娘亲一剑贯胸,那血溅了我满脸满身,你看看我的脸,还有这衣裳,上面还有我娘亲的血,你再去看看你娘亲的脸,看看你娘亲的衣裳,上边也溅满了我娘亲的血……”
我将云生弓丢在一边,指着自己面上或凝固或黏稠的血块,拉扯着泥地与血迹混合后凝下不可磨灭印记的衣裳,她却不敢看,只是垂眼哭泣,拼命摇头。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左手猛地揪住秦晓裕的领襟,迫使她直视我,但她紧闭双眼,嘤嘤啜泣,始终不敢看,“还有我这右手,也是被你娘亲所废!而我这条命也怕是没几个时辰了,因为你的娘亲给我下了毒,栾花……哈哈哈——我绝不可能放过她!”末了,我瞋目,咬牙切齿吐出那几个字。
沉默稍许,终于秦晓裕睁开眼,被我狰狞如恶鬼的表情吓得目瞪口呆。
我一把推开秦晓裕,起身回转,捡起云生弓朝床榻之上瑟瑟发抖的谢月琼缓缓走去。
我的脚步愈发沉重,似是千斤压顶。
瑟缩在被子里的谢月琼不断发出瓮声瓮气的尖叫声,那是对死亡的极度恐惧。我置若罔闻,径自朝她走去,没有任何迟疑。
琉璃铺地的屋子此刻是一个巨大的棺材。
我立在距离谢月琼床榻边约莫三四米处的地方就再也走不动,许是因为时限已至,所以我再压制不住栾花的毒性。
毒素彷佛就是那聚集了许久的千万只虫子,围聚着只等时间一到便开始噬心,之前骤然升起的彻骨冰寒恐怕与止不住的战栗就是在畏惧这一刻吧。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怔怔然听血管被咬断的声音。
天地回旋,琉璃化水,世界空洞得似是被凿空了一切。
脚再也迈不动,我就伫在离仇人几步之遥的地方,手也抬不起来,只听咚的一声云生弓掉落在地,接着化为一团无比炙热的红火自行隐回我的身体,身边一直追随着我的云生箭倏忽消失。
不甘与怨恨瞬息充斥我整个胸腔。
在坠地的那一刹那,我用尽全身气力仰天长吼。
“为什么不让我杀了她啊——为什么有那么多阻碍!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一切!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呐——”
那被凿空了的世界原来是知道我会失败,所以特地留给我呐喊。
原来我还是什么做不了。
坠地的同时,我始终缠绕周身的红火蓦地熄灭。
“宿命。”我听见心里某个声音在说。
而那说话人的声音同我一模一样。
宿命是个什么东西?
冥冥之中的天注定?
在既定的轨迹上行进,一路坎坷,荆棘密布,崇山峻岭,身后悬崖,前路漫漫,费尽心思弄得自己伤痕累累只为逃出这一切,谁想翻越千山万水后发现那里一片荒芜。这便是说不论人怎么挣扎,都无力改变。
我感觉身下触感湿润温柔,仿佛琉璃皆化为了水,视界暗黑无光,双眼缓缓合拢,潸潸然落下绝望的泪水,四肢再无气力。
我确实无力去改变。
什么都做不了。
我以为我会就此死去,但是没有,神志也没消失,知觉尚存,知道身体有多痛,脑子清醒无比,只是睁不开眼,身体也动弹不得。
坠地后不久,耳边就出现了许多声音,有猖笑,有惊讶,有哭喊……许多许多。我记得还有三位美人的声音,她们急得痛哭,哀求谢月琼放过我,她们还想去找秦昌彦,但是出不了府,似乎还经历了一起恶斗,只是她们那点异能根本无以对抗谢月琼,就算能找来秦昌彦帮忙,那也无济于事,他不可能为我放弃伪装,虽然我不知他的伪装为的是什么。
对了,还有秦随远和秦德祀,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后来我又听见了秦晓裕的声音,她哀求她拼死保护的母亲放我一条生路,依旧未果。
接着外边忽然很吵,似是官府的人来了,要求带走我这个“孽障”,然谢月琼却说府中没有他们要的人,双方一时僵持不下,但顾忌到秦府的地位与威望,那群人只得暂时作罢。
再后来谢月琼怕我像在竹林之中一样再次复苏便命人将我的四肢拉开,一一钉在了木板上。我还记得当钉子穿破我筋肉骨骼被钉入身下木板时的那种声音,震得五脏六腑都为之颤抖的声音,我一共听到了四次,不过不痛,我告诉自己,从此再不许喊痛。
我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昏昏噩噩的,什么也做不了。
谢月琼似是将我关进了地牢,一个无比阴暗潮湿、腐烂味道弥漫的地方,随意将我丢在里边,却不知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我。
地府里边有许多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冰冰凉凉爬过我的身体,良久之后才离去,对我这如同死物的人毫无兴趣。不过也有东西对我感兴趣,来回缠绕我周身,湿漉漉的,轻舔摩挲,呼出的气息浓重炙热。
我无所畏惧,专注地想着自己还要过去多久才会死去,腹部伤口从一开始就流血不止,我在等血流尽,应该就快了,但来得更快的却是我彷如无边的睡意。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片黑暗中追寻唯一的光亮前行。
身体破败不堪,伤痕累累,依旧赤着双脚,每走一步都艰难非常,几度摔倒几度爬起,但受那唯一的光亮指引,我始终没有放弃。
我离光亮越来越近,终于挣脱开了黑暗,转入一个粹白的世界。
粹白的世界雾茫茫,筝声流转,清越悠扬。
我在雾气弥漫中穿梭,渐渐地身体伤口开始愈合,伤痛点点消散,心中绝望之感也少去许多,唯有衣裳褴褛,但之上血迹也淡化得再看不见。
我循着筝声继续前行,越近音源处,周遭雾气便愈发淡薄。
一阵簌簌的声响倏忽传来,伴随着淡淡的桐花香气。
我加快脚步,不禁跑了起来。忽然眼前一阵大风吹来,迷了我的眼,再一睁眼,世界蓦地再次陷入黑暗,我仓皇大喊,却发不出声音,也哭不出来。
未几,面前突然现出一扇木门,我疾疾推开,面前郝然现出一个清明世界。
原来我适才是在竹屋之中,如同往日睡醒后一般见屋里无人便起身下床寻找娘亲,推开门就见竹林景致一切如故,只是满地白色桐花堆积。
娘亲正背对着我静坐在盛开的桐花树下抚筝,一身素衣,云鬓长发随清风撩起轻扬,发梢掠过纷落的桐花,掠过一阵芬芳。
“娘亲!”我哭着朝娘亲奔去。
娘亲闻言,筝声嘎然而止,回转身来,笑靥温柔美丽,脸上没有任何伤口,张开双臂抱住了我。
怀抱温暖依旧。
我言语喃喃,娘亲只是聆听,并不说话。
骤停的筝声再度响起,我抬眼看去,竟见衣着玄色长袍的阎罗天子坐在石桌另一端抚起筝来。我本觉阎罗天子亲切,但蓦地想起他执掌地府,管人生死,顿生恐惧之感。
“凊儿不怕。”娘亲忽然说话了,声音轻柔如云,抱住我的手却松开了。
我唯恐娘亲离去,当下死死抱住她,泣哭不止。“娘……娘亲……留下来……不走,不要离开我……”
见娘亲不语,我连忙起身,转而跪在阎罗天子身侧,哀求他道:“阎罗爷,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带走我娘亲。我有四命,我全部不要,只求换回娘亲……”
阎罗天子停下手中动作,转眼看我,目光悲切怜悯,须臾便转过眼去,继续抚筝,筝声怅惘。
我失控哭闹,满面泪水也顾不得擦去,大喊道:“四命换一命难道都不可以吗!不是说好人有好报么,我娘亲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你不让她活过来!”
身旁娘亲低叹,俯身替我揩去泪水。我紧紧抓住娘亲的手,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泪眼模糊中只见娘亲过去一直浮着层雾气的眸子清明透亮。
“娘亲不走……”我满目希冀,凝视着娘亲的眸子,里边映出的人长发披散,泪眼婆娑。
“凊儿,你这副模样叫娘亲如何安心地走。”
“不走,”我拼命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娘亲,生怕她消失,“不走,留下来……”
又闻一声叹息,我紧抱住的娘亲刹那消失,怀中只剩空气。转身一看,娘亲与阎罗天子已站在纷落的桐花树下,身形逐渐模糊。
白色的桐花纷纷扬扬不住下落,或随风飘远,或坠地长眠,簌簌簌,倾尽生命。
我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娘亲奔去,明明距离不远,却怎么也抵达不了,那一段路程始终横亘,我的视线中娘亲的身形愈发模糊,直至透明。
“凊儿不怕,娘亲在身边。”
风声低微,送来娘亲最后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