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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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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厉南星来说,今夜,恐怕是过得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了。陆小凤的毒他细细诊过脉,待这一阵疼痛过了估计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危险的只是那绸卷。
坐在桌边呆了许久,突然站起三两步走到床边把它抽出来,握得紧紧的,像要将它折了般。可就这么目光灼灼地握着许久,却又叹息了声,一把塞回陆小凤怀中再将他衣衫掩好。
那是圣旨,一眼便知。
陆小凤身上怎么会有圣旨?
每想到这个,心跳就像在胸腔中重重地砸。
他有些痴滞地看着黑暗中那人模糊的轮廓,心想着如果陆小凤是朝廷步在义军中的棋,这些日子来义军上上下下的动向几乎不曾瞒他,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即使在面临大批敌军枕戈待旦时,生死未卜危机重重时,他好像都不曾这样犹豫。
陆小凤一直昏着,他尽可以拿出来一窥究竟,可如果不打开,总还有些希望。
城楼上饮酒赏月一番话,倘若说那是无心之言,怕是连厉南星自己也要苦笑了——他可没有这般好的口才。洋洋洒洒说得激昂,虽是真情实感,却也在心里颠转了几回才找机会讲出口。
因为他还是想留下陆小凤的。
离开床边吐了口气,悄悄拉开窗户,天上月朗星稀犹似当夜,当真是好天气。
厉南星低下头,干脆坐回桌前伏着迫自己入睡,迫自己不要去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始有些昏蒙睡意,却又好像开始做梦,梦里纷乱纠结。
陆小凤醒的时候外边已经隐隐有了亮光,刚呻吟着爬起就看见厉南星趴在桌上睡着的背影。这样睡一夜也不怕闪了脖子。
此时正是全天里最凉,他在床头随手抓了件衣裳要去给厉南星披上,看厉南星眉头紧蹙,大概也睡得不好。却没想到刚碰着人,对方便惊起来抓着他的手。陆小凤也吃了一惊,随即表情又变得无奈,叹道:“你睡眠还真是薄。”
厉南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恍了恍才放开他。陆小凤将衣裳丢回床头,也不拐弯抹角:“你看到那道圣旨了罢。”
“没有。”答话的声音很平淡。
陆小凤奇怪地转过头去,这么大个卷轴放在怀中岂会看不到?要是没看到,听到圣旨二字又能这么平静?
“我没有打开,”厉南星挑眉,“你要是想,自然会告诉我。”
“你就这么相信我会告诉你?”他原本想笑,可厉南星只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眼中清亮,好像一眼便能知他根底。
陆小凤心头无声一动,嘴唇也跟着一动,差点儿有冲动就这么说出来。
可终究是没有说。
厉南星等了许久不见回答,起身便要出门去,陆小凤却踏前一步,低低说:“信我。”
他站了会儿,才答:“要是不信你,早将那东西打开了。”
——在陆小凤将玉佩交给江海天那天,他就已经将陆小凤当做了朋友。他从不是毫无分寸之人,若非如此又怎么说得出让陆小凤去找皇帝这般僭越的话?
厉南星将门一把拉开,随着冰冷的空气迎面而来,他们都看到,院子中央的石桌边居然坐了个人。那人身穿白衫,背向着厉南星的房门。
秋晨的露水在桌面落了薄薄的霜环,连带桌上的茶杯,早已了无热气。
……花满楼。
厉南星唇齿间不觉滑过这几个字。
陆小凤已经从他身边走出去:“我说花满楼,你不会是在这儿坐了一整夜吧?”
花满楼起身浅浅笑了笑:“你果然还在帅府,”他朝厉南星点头道,“厉公子,你好。”正是昨晚那道低柔的声音。
厉南星也点头,几乎想不起这人是看不到的:“花公子。”
陆小凤主动坦白道:“还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怎么知道?”
花满楼缓步走近:“昨夜你们就在药房中,且不说你们身上现在还带着药房那里的味道,当时我又怎么能闻不出陆小凤的气息?”
厉南星与陆小凤对望一眼,他不禁想到昨夜陆小凤的话:你能不能,在花满楼面前藏住一个大秘密?
“我只是好奇你有什么事,要连我也瞒着?”
花满楼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陆小凤干咳了两声,与厉南星快速交换着眼神。正愁想不出回答,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四下瞧瞧无旁人,便拉了厉南星的手凑过去,朝花满楼有点神秘又有点为难地说:“我告诉你,但这事你可要严格替我们保密。”
厉南星心头又是一跳,花满楼自然郑重点头。陆小凤哀叹了声轻道:“其实,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沉默。
不止是花满楼,陆小凤握着的那只手更是明显地僵硬成石头般。
他几乎感觉到厉南星的目光射在自己脸上,简直要把他的脸射出两个洞。可除此之外他半刻间真的无法找什么好理由解释为何两人昨夜在药方中“鬼鬼祟祟”连最好的朋友也不敢见,又在厉南星房中呆了一整夜。
“……陆小凤,这种玩笑岂能乱开。”花满楼皱着眉抬起头来,陆小凤却紧了紧手上力道,认真道:“我是说真的。花满楼,你得替我跟南星守住这个秘密。”
厉南星感觉到陆小凤的手细微地摇了摇,并以眼神拼命示意他开口,可他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花公子,我……”
他脸上好像阵青阵红,陆小凤瞧着玩笑之心大起,又满面愁容地叹息到:“他就是内向了些,这么久也不曾对我说出来,又怎么肯当着你说。”厉南星闻言更是死死咬住了唇,陆小凤迎着他瞪来的目光,竟觉着瞪得颇有几分风情,不禁笑弯了眼。
“好了,”花满楼尴尬道,“你这些事我向来不理会,我半夜睡不着,如今倒是困了。”他转身向着客房,还想向陆小凤说什么,顿了顿又只道:“厉公子,在下先告辞。”
厉南星仍旧只是点头,花满楼却仿佛是已感应到,便迈开步子朝客房那边走去。
两人在院中呆站着,陆小凤先打破僵局问:“这城里哪儿有寺庙?”
厉南星答得极没好气:“做什么?”
陆小凤苦笑:“我要去拜拜佛祖,求他让花满楼相信!”
城中唯一一座小庙在城北。
西昌战局未定,这儿的香火就愈发鼎盛起来,是不是善男信女都来上柱香祷告祈求。陆小凤在庙中晃来晃去就是大半天,胸口始终有些发闷,檀香烟雾更熏得人头晕脑胀。
昨日王总管说那酒刚服下时怕是人不能忍,要他担待些运功压一压,他心中不痛快便偏赌气不去压,这才痛得晕了过去。再要发作大概要两月之后,若到时候都没有解药,恐怕他就真是只死凤凰了。
随意拖了个蒲团过来坐下,想着早晨的玩笑,连陆小凤自己也不太能信的事,花满楼又怎么会真的信了?早晚都是个要穿的谎便干脆信口开河,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想必厉南星也会体谅。事情很快就会过去,想不到花满楼会此时过来,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刚叹了口气,有慈眉善目的和尚走过来宣了句佛号,微笑问道:“施主若是有烦恼,何不向菩萨禀告?”
看上方观音雕像妙目含悲,又似慈爱静好,陆小凤叹道:“向佛祖禀告便能解忧不成?”
和尚躬身道:“能否解忧只在于能否放开,既能放得开禀告菩萨,那离解忧亦不远矣。”
“菩萨能不能解决我不知道,我却知道有个人能解决,”陆小凤居然伸手戳他脑门,“我说猴精,你还知道来见我?”
和尚抬起头来已变了脸,忿忿道:“陆小鸡,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拉过他朝小庙后院走去:“凑巧而已,我既然给你留了暗号,今日只要是找上我的和尚我都得戳戳他的光头。”
司空摘星不禁气结,半路朝头上一抹,一层皮之下居然还是乌的头发。
“刚从魏总管那儿回来就听说你在西昌,给他们开锁就算了,竟然连玉佩都给出去,”他努嘴道,“当初管你借着玩几天你都不让!”
“那不是玉佩,那是钱,钱到了贼手里跟肉包子打狗有什么不同?”
司空摘星瞪他:“你才是狗,你这陆小鸡……”
陆小凤摇手:“好好,先别多说,这回有件小事要你帮忙。”
“小事?”司空摘星疑惑地上下打量,陆小凤点点头:“我要你帮我打听魏公公向承天府那边运送火器的线路。”
话音刚落,身边的人影就不见了。
他早有所料,身形跟着一动,一把抓住对方脖子上那串佛珠。珠子恰好哽在司空摘星喉头,他顿时大声呛咳起来。
陆小凤不慌不忙叹道:“这次你是不帮我也不行了,因为我中了毒就快要死了。”
“不行,”司空摘星边咳边说,“你每次都是中了别人的毒,我再也不帮你!”
“真的不帮?”他挑眉。
“毒死你才好!”司空摘星说得死硬。
努力顺了气,一屁 股坐到地上,“你不要命啦?这种事可是要…”他龇着牙在脖子上比了个“杀”的手势。
陆小凤却悠然只笑:“要是普通的事我也不来找你,不过你放心,这事儿要是成了,不仅不要命,而且少不了你的好处。”
司空摘星苦着脸:“你陆小鸡的话也能信?”
陆小凤蹲下来朝他眯眯眼:“我的话怎么就不能信?”
“哼,你上次说要跟我泰山比翻跟头,上上次说要去跟我偷西门吹雪的马桶,上上上次说中秋节要去花满楼家喝酒……”“等等,”陆小凤挥手打断他,听见花满楼这三字心中便沉重得很,“这次的好处可不是我许给你的,听清楚了,是……”
他凑到司空摘星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突然跳起来两个人争执般地说着什么,庙里的诵经祷祝一声高过一声,却好像又有种奇妙的安静。
过会儿他颓然低了头,喃喃道:“陆小凤,你说我们这几个人都多少年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