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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從善如流 ...

  •   “她是你的妹妹。”傑弗瑞的聲音嚴肅,但很平靜。一改他平日那種冰冷而又帶刺的語調。

      對於這個新的語調,喬納森不知道算是好還是壞。聽起來幾乎是噁心的感覺。不過,不能否認,喬納森自己也很羞恥。他痛恨自己所變成的樣子,也痛恨自己因為變成了這樣子之後所犯下的罪。

      喬納森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他沒有抬起頭去迎接傑弗瑞的目光。他待在他捲縮的角落裡,低頭凝視扣在手腕上的鎖鏈。他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個禁錮他的牢獄。也許,這是他為自己所犯罪行懺悔的方法,可以確保他不再傷害另一個靈魂。將自己鎖在這個怪物該待的地方。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我不想傷害她的。”喬納森的聲線低得幾乎像耳語。“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試圖忽略忽而襲來的激動情緒,但粗喘的呼吸預示着他的失敗。

      “我……”
      “你殺了她。”傑弗瑞怒氣沖沖地打斷他。
      “那不是我想的。”喬納森厲聲反駁。他終於抬起頭,瞪大眼睛盯着傑弗瑞。但壓抑不住而顫抖的嘴唇洩露了他的沮喪。
      很快他就移開視線,抬起雙臂環抱自己,感受着鐵鏈壓在心口的重量,陷入回憶。

      “我在一個死人坑裡醒過來,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跌跌撞撞地朝離我最近的活人走過去。我很難受,我只是想找人幫幫我。但是,忽然就有什麼東西令我失去了意識。”他動了動,將膝蓋收攏到胸前,雙臂環抱自己更緊了。在這個原本就陰暗的小角落裡,他努力把自己縮成更小的一團。

      “當瑪麗伸手抱住我的時候,我甚至聽不到她在叫我的名字。我完全感覺不到得救的撫慰。我唯一能聽到的,就是她的心跳,那麼大聲。還有另一把聲音在呼喚我。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將其他的一切全部都淹沒了。”
      “你咬了她,你飲了她的血,然後你就把她扔在那裡等死。”
      “不是的!”從捲縮的姿勢飛快地跳起,眨眼間,喬納森就站在鐵欄前,指關節發白地緊緊抓住鐵欄杆。

      用暴怒聲線抗議的喬納森,甚至沒有注意到他自己在毫秒之內就躍過了八英尺的空間。
      被瞬移的黑影劃破的空氣,帶着冰冷的溫度,襲向喬納森面前的麥卡倫。
      傑弗瑞的眼睛立刻縮小,視焦瞬間瞇在喬納森身上。一隻手伸到大腿旁,身體繃得緊緊的,這是下意識的動作。喬納森似乎沒有注意到傑弗瑞的變化。他只是拒絕傑弗瑞對他的評價,傑弗瑞對他的惡毒刻畫令他情緒高漲。

      “沒錯我喝了她的血,但我不是故……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驅使我的那股感覺,很原始,像本能,過了一分鐘,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我回復知覺。我有嘗試過幫她止血,我拼了命想救她。”一絲濕潤的觸感劃過他面頰,但喬納森卻懶得抬手把它擦掉。最後,他低下頭,輕輕地哀歎,“我的好妹妹。”
      他又重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儘管他根本不需要空氣,他知道那只是習慣。

      “我要找到將我變成這樣的那個人!我要他給我一個答案!”他恨恨地許下誓言。

      “被關在牢房裡,我祝你好運。不過,我為你的雄心壯志喝彩。水蛭!”傑弗瑞站直身體,調整了一下腿側的劍。他長長的外套遮住了武器的大半部分。只有劍柄露出了一點點,而且要在他前面敞開的大衣中才能被看見。
      他轉頭大搖大擺地離開,剛才伸向武器的手此時放鬆地握在劍首上。

      喬納森雙手依然緊緊地抓住鐵欄杆,直到衛隊領袖消失到那扇鎖上的門後面。
      他的目光慢慢轉移到麥卡倫剛才坐着的那張椅子上,椅子上放着一份報紙,是麥卡倫留下的。
      他夠不到報紙,但他可以零碎地看到報紙的頭條。

      “倫敦街頭瘟疫橫行”

      “西班牙流感席捲全球”

      “死亡人數節節攀升”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喃喃自語。用手掌擦掉臉上開始乾的淚水。心不在焉的思緒忽然被掌心上的紅痕嚇得不見蹤影,他才意識到原來剛才流淌在臉上的濕意也是同樣的鮮血淋漓。

      * * *

      “到點吃飯了!水蛭。”文森特經過牢門時,敲了敲鐵欄。
      沒有得到喬納森的回應,文森特探頭瞧向喬納森平時窩着的角落。正好醫生也揚起眼眉回看他,文森特手上拿了個小小的麻布袋,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扭動着,而醫生對裡面裝的東西感到顧慮。

      這麼細小的袋子,至少裝的應該不是人吧。

      喬納森齜着牙站起身,按捏一下自己發麻的關節。他雖然不能像傳統意義上那樣,感受到血脈不暢的痲痹痛楚,但他能感受到麻痹的副作用——僵硬。文森特打開牢門,為他介紹今天的菜式時,他依然站定在原來的位置,繼續用手大力地揉捏腿上難以軟化的部位。

      “原本我想在菜單上面加上老鼠的,但如果我真的這樣做,恐怕奧康納會掐死我。今天的菜是鴿子。”文森特宣布,“剛剛捉到的,折了翅膀,新鮮送上。”他將麻布袋扔到牢籠內的地板上,然後再次鎖上門。

      他站到旁邊,等待着喬納森的反應。
      大概他以為喬納森會表現得像個貪婪的野獸一樣,撲上去把食物撕碎。
      但衛兵期待的饕餮盛宴並沒有上演。整個過程簡直可以用完美的反高潮來形容。

      喬納森慢條斯理地評估着為他提供的‘祭品’。這種用膳方式對他而言全新而又尷尬。
      可能是因為有人在旁邊看着的緣故。
      又或者不是。
      更可能是因為,這種生活改變而帶來無盡的不適感觀,他只能孤獨地面對。

      他打開麻布袋,發現袋子裡面有四只拼命掙扎撲騰的鴿子。牠們的腳被綁在了一起,令牠們沒有辦法直立或跳走。牠們的翅膀被折了,此刻正在驚恐又聒噪地尖叫着。
      當喬納森一隻一隻小心地把他們從袋子裡拿出來時,他為這些小動物感到難過。他覺得面前的情況,讓他很難把他要做的事繼續下去。

      這些不是人,是件好事。處理起來容易得多。但儘管如此,他自問在任何方面,都不是一個殘忍的人。
      不過,他很清楚,在危急的情況下,需要采取什麼行動。他的手並非從未沾染鮮血。

      “打仗時,和其他士兵一樣,我殺過人。我必須采取行動去拯救我病人的生命,亦是為了救我自己的命。但現在……”喬納森退卻了。他看着手裡發獃的鴿子。
      鴿子羽毛蓬鬆,擰過頭來,以圓圓的小眼珠盯着他,估量着面前的生物對牠有多大威脅。
      喬納森以前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成為這種情況下的獵食者。

      “你要吃東西才能活下去。”文森特實事求是地提醒。
      “一定要這樣嗎?”
      “麥卡倫說你發了誓,有了新的目標。如果你現在死了,或者讓自己挨餓,那你就永遠都沒有辦法強大到足以為你珍愛的人取回公道。”
      “你這個說法,聽起來真偉大。就像生殺予奪不過是一件尋常的事。”
      喬納森動作溫柔地將手中的鴿子翻轉到另一面,逼使牠將視線移開。但這隻小鳥似乎一點兒都沒有放鬆下來,牠掙扎着想令自己的視線不要離開那個抓握着牠的怪物。

      “掌握別人的生死不會令我們變得更加高尚,但有些犧牲是必要的。”文森特坐到了傑弗瑞留下來的空椅子上。

      “你也是個軍人?”喬納森抬頭,提起了興趣。
      “一個狙擊手。”
      “你似乎已經熟習了在艱難的選擇裡做決定。”這是觀察的結果,而不是一句評價。
      “作為一名醫生 ,我曾經發過誓不會傷害任何人。但作為一名士兵,我也發過誓,要保護我的同伴不受到任何傷害。此後的每一日,我都覺得自己像是在鋼線上行走。我不想殺人,我的任務是救人,是去治療他們,幫助他們恢復,讓他們好起來……”
      “那你現在就要去救自己了。你得想辦法去延長自己的生命。這真是個扭曲的諷刺啊!上帝發牌的方式還真是有意思呢!”文森特乾巴巴地笑了笑。

      “我信仰的是科學而不是宗教,但我媽媽是個虔誠的信徒。在這場戰爭中,我也親眼目睹了很多科學邏輯無法解釋的奇蹟,雖然我無法理解,但有些奇蹟的確發生了。我得承認,也許這世界,真的冥冥中有主宰。”

      譬如此刻,他自己就成了一個噩夢的產物,他的存在違背了一切的科學和理性。
      可能冥冥中,在某個地方,真的有一些比他力量更強大的存在,正把發生在他身上的遭遇拿來當談資,大笑一場。

      喬納森嘆了口氣,沉重的呼聲從他胸口裡噴發出,吹起了鴿子背上的羽毛,令牠驚惶地顫抖。

      這很快就能結束了。但願對於他的良心而言,也一樣是無痛的。

      他將尖牙紥進了這脆弱生物的柔軟肉體內。鴿子顫抖着抽搐。溫熱的鮮血湧進他嘴裡,流入他的喉嚨。
      它的味道,不如人類那樣鮮甜,聞起來也不像開胃菜那樣飄香,但那是可以賴以為生的營養。只要能令他活下去,他就能捏着鼻子,像忍受苦藥那樣,將任何營養嚥下。

      他把四隻小鳥都吸光了,帶着厭惡的表情把他們塞回麻袋裡。“真令人作嘔。”他嘖聲對自己低語。將麻布袋推回門前,輕輕搖了搖頭。舔乾淨唇邊殘余的血,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是不是有根羽毛卡在牙縫裡,但舌頭快速地刷過了那地方。告訴他那不過是個錯覺。

      在衛兵準備打開門取回麻袋時,喬納森再次退回籠牢裡的角落,像往常一樣,站着遠遠地看着衛兵。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滿手傷痕的小衛兵身上,改變了話題。

      “你有沒有針對自己的情況服用治療藥物?”
      彎腰去取麻袋的文森特,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話題轉變而措手不及,手滑之下差點兒讓麻袋再次掉到地上。
      他戒備地眯起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吸血鬼,然後才提醒自己喬納森同時也是名醫生。這真是個新奇的感覺。

      “並沒有。”他把牢門安全地鎖上。
      “抗凝劑可能會對你有幫助。它能夠令血液更稀薄,防止凝血。從而減少血管堵塞的機會,降低潛在後果致命的風險。”

      喬納森停了下來,想了想,復又開口補充道,“但你必須非常小心,假如你服用了這藥物,任何細小的傷口都可能因流血不止而迅速致命。這藥會減輕凝血作用。即使平時不會危及性命的損傷,都會對你的情況造成嚴重的影響。”

      “所以,我可以選擇讓我的血繼續在身體裡存積,然後堵住血管,等它殺死我。又或者,選擇治療,然後讓自己在某個時刻不小心受傷,流血至死。”文森特’一針見血’地總結。
      “這可真是把雙刃劍,如果我不是普里文衛隊的一員。可能我會聽從您的建議。但實際上,街上劣魔將我撕碎的機率,遠比這個病殺死我的機率還要高。里德醫生,我會好好地掂量自己手上的籌碼來打牌的。其他的事就只能聽天由命了。不過我還是很感激你的關心。”

      喬納森覺得自己絕對可以尊重這個拒絕。
      文森特是一名戰士,他很清楚自己身上的戰爭和這個世界的戰爭。這一點他勝過大多數人。
      他似乎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通常在這種情況下,任何驚人的結果都能被欣然接受。

      不過,話說回來,不少前線退回來的士兵,一般都會對這個世界抱着一種暗黑的心態。
      在彈炮隨時能把他們擊中,隧道或戰壕隨時能夠坍塌將他們活埋,又或者老鼠能夠活活地將他們吃掉的日子裡,一顆迅速而又致命的子彈,根本就是一種仁慈。他們已經接受了這種歪斜的生死觀念。

      “文森特。”
      “怎麼?”
      “外面的流行病究竟怎麼了?”
      “哦對了,你剛從前線回來。好吧!”文森特抬手搔了搔下巴,幾天沒刮胡子,那裡長出了短茬。
      “好多人都死了,街上滿目瘡痍,一片狼藉。到處都有劣魔。”
      “劣魔?”
      “也是吸血鬼,比你低級的那種。對於你這類物種而言,更合適的說法應該是血裔。血裔是那種看起來像普通人的高等吸血鬼,令他們更加難以被追蹤。劣魔可就不同了。他們通常更低級、更弱小、也更獸性。他們是血裔後代失敗的分支。通常是畸形而又病態的。原本他們的存在不會是個大問題,但自打戰爭和流行病爆發之後,有一種新的劣魔開始遍地橫行。”

      “原來如此。我無意中聽到過麥卡倫和奧康納說你們被一群劣魔襲擊的事。”
      “我們在那裡送了好幾個人。我當時也有和他們一起巡邏,忽然間就有一群劣魔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然後到處都是。所有的逃生路線瞬間就充斥了這些怪物。”

      文森特苦澀地咀咒道:“他媽的臭水蛭!他們很多都不是為了進食而殺人,他們只是因為他們能夠做到而殺人。一群歹毒又噁心的雜碎!”

      “我很抱歉,文森特。請接受我的哀悼。”喬納森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句話是他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夠提供的安慰。但他自己也很懷疑,究竟文森特能在他這種吸血鬼身上得到多少安慰?
      雖然文森特沒有宣之於口,但喬納森能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來。
      文森特像是看到了什麼令人不舒服的東西那樣從他身上移開了視線,咬緊下巴,用一副難以吞咽的表情勉強地掩飾着厭惡。

      喬納森本身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存在,提醒着文森特之前發生的慘劇。當意識到自己是個多麼錯誤的存在時,喬納森也感到像被刀鋒劃過了胸膛。

      文森特沒有理睬喬納森提供的慰問,搖了下頭,提過麻袋轉身就走。

      “麥卡倫可能要遲一些才會過來。他今天還要開會,所以也有可能日出之前都不會過來了。”
      文森特一邊通知一邊步履不停地離開。然後“砰”的一聲關上了走道盡頭的大門。踏着急促的腳步聲消失了。

      將喬納森再次遺棄在狹小的牢房裡,被禁錮在壓抑的孤寂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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