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mpyr 畫地為牢》朝三暮四_34

5、本能戰勝陰谋

　　“太不可思議了！”

　　喬納森一邊察看自己周圍的暗影，一邊自言自語。

　　他剛才被牢房附近一聲原因不明的巨響嚇醒了。瞬間將他拖回到以前戰爭期間，那些疑神疑鬼的時刻，在那些時候：每當聽到遠處有槍聲、爆炸或者炮彈聲，他們都要抬頭望上天空，搜尋被突襲攻擊的可能性。

　　在短促的驚嚇之下，喬納森化成一道黑影衝向牢門，然後身體毫無儀態地拍上了鐵欄。
　　雖然在站定之後，類似持續敲打着金屬警鈴般的耳鳴，在他腦內響了一陣，令他頭痛，但他對自己這種新的能力感到驚奇又興奮。

　　他想再試幾次，卻接連“碰壁”！實際意義上的“碰壁”。如果他還是一個凡人的話，現在身體肯定腫了一大片，再加幾根骨折。

　　他全神貫注地向着前方看，極力摒棄其他思緒。
　　然後，某個瞬間，他開始定下心來，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散開，如同穿過樹林的風和流淌過指間的水。他體驗到自己可以隨意地上升、移動，無需耗費絲毫體力。

　　他又再嘗試了好幾次，在他小牢房的各個空間跳躍和滑行，直到他像牢房陰暗牆壁上的黑影一樣，可以準確地隨意流動和位移之後，他終於對自己的能力充滿自信。

　　然而，這個能力有一個局限性，就是他發現自己仍然不能掙開手腕上的鐐銬 ，也無法穿過囚禁着他的鐵欄。
　　雖然這個能力有它的局限性，但它依然是一個非常有用的新技能。

　　不過，很不幸地，這一大早的能力實驗很快就被逼終止了。因為喬納森聽到了那組熟悉的腳步聲，那輕松而又張揚的步伐只屬於一個人。

　　喬納森站定在鐵欄後面，一隻手握着冰冷的鐵條，期待着今天可能會發生的事。對於今早的新發現，興奮和喜悅令他不自覺地挺直了脊樑。

　　當傑弗瑞開門走進來時，他臉上一定還殘留着某些積極的表情。因為當傑弗瑞一看到他的模樣，就立刻疑神疑鬼地停下了腳步，迅速四處環視，檢查了一下牢房的情況。

　　“你看起來似乎心情很好？”傑弗瑞慢慢地走向牢籠，謹慎地停在鐵欄外一隻手臂的距離前。假如喬納森有什麼不懷好意的舉動，他保証喬納森絕對夠不到他。
　　“沒有什麼特別的，傑弗瑞。我只不過是在想，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可以讓我去探索這個自己所處的未知領域。”喬納森低聲地回答。

　　衛兵頭子似乎對這個回答感到不舒服。
　　喬納森沒有錯過傑弗瑞的手悄悄地伸向腿側的自然反應，後者明顯手指發癢地想抽出配劍準備攻擊。
　　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不自在，並且捕捉到從另一個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苦澀的恐懼氣味，喬納森主動地舉起了雙手，擺出安撫的無害姿態，退到角落裏。

　　“原諒我。我不是有意想讓你緊張。我只是想在這種慘澹的情況下，盡可能地往積極的方向去考慮。如果我注定要被困在這裏一段長時間，我只是希望能令自己在這裏的存在變得還有一些意義。”
　　“那你想怎樣令你的存在變得‘有意義’”傑弗瑞質疑。
　　“我是科學人員。傑弗瑞。我喜歡理論和假說，而我滿足於事實。目前整個痛苦的經歷，對我而言都太離奇了。如果能夠從那些發生在我身上，而我無法解釋的小現象中，找到哪怕是一點點的理性發現，都會對我有莫大的助益。這幾天以來，我一直在分析自己的處境。我試着去理解這些纏繞在我腦海中令我惱火的事，某程度上，這些事情根本就是純粹的神話和迷信。”喬納森掌心向上地在空氣中攤了攤手，仿佛只要這樣做就能釋出內心的全部衝突。

　　真希望事情能夠這麼簡單。然而，‘活着’、‘苟且於世’，又或者說‘不死’，從來都沒有那麼簡單。

　　傑弗瑞“哼”了一聲，像是回應，卻不像是理解。
　　‘嬰孩學步’。他慢慢會明白的。喬納森對此很肯定。
　　就算傑弗瑞不能理解，他也要把這些思慮當成自己的小游戲，進行到底。否則這種沒有任何人陪伴的獨處繼續下去的話，天知道他還能撐多久讓自己不發瘋。

　　“好吧！如果你真能夠得到某些‘頓悟’的話，記得說出來和我們分享一下。”
　　在經歷最初幾天苛刻的辱罵之後，諷刺算是一種更容易忍受的緩刑。
　　奇怪的是，哪怕他們之間的互動如此之少，而傑弗瑞施加在他身上那些易怒和粗野的舉止卻越來越多。冷酷的表象之下，傑弗瑞似乎越來越容易被激怒或冒犯。

　　“今天的安排是什麼？”
　　“出去走走舒展一下腿腳怎麼樣？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我覺得你對這個牢房已經厭倦了吧。”這個提議讓喬納森很意外，但喬納森不打算去揣測這份好意的價值。
　　“黃昏的散步聽起來很不錯。”
　　“這是對你的順從小小的獎勵。水蛭。如果你膽敢耍什麼有趣的把戲，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你的頭從身上削下來。”傑弗瑞嚴厲地警告。
　　沒有對這句警告報以任何多餘的回應，好醫生只是點頭示意。
　　“當然！”他雙手交疊，耐心地等待傑弗瑞的指令。

　　儘管他的順從配合已經經過證實。但最終他還是如同一頭普通的野獸一樣，被要求戴上嘴套，雙手被鎖在身後，一條鐵鏈扣在他手腕的鐐銬上，而鐵鏈的另一端握在傑弗瑞手上。
　　一般這種姿勢他本應該是被拖着走，但事實上，喬納森走在獵人的前面。不單止是在獵人的視線範圍之中，還是處於‘只要獵人一下快速的出鞘，喬納森就能被劍鋒直接擊中’的距離之內。

　　今天他們走出了這狹窄的走廊和那間用來‘探索吸血鬼各種弱點’的小房間。

　　出乎意料，下樓之後，直接出了門口。
　　外面連着一個庭院，兩旁長滿了矮樹和灌木叢，還有一個訓練的空間。
　　訓練場地地表的泥土破敗不堪，旁邊的牆前竪起了一排安在木柱上的假人和標靶。
　　那些假人穿着破爛的衣衫，面部塗着油漆畫的五官，那些五官就像是孩子們在試圖描繪噩夢中所見怪物時創作的小塗鴉。
　　一些裝滿了戰略物資的板條箱堆在角落。板條箱旁的一張木桌子上鋪滿了工具，看起來正在組合某些裝置。

　　庭院盡頭的泥地上架了三個低矮扁平的木框，走近時仔細看，喬納森才注意到，原來那是種植着一些草藥和植物的小農圃。
　　似乎這個物業的前主人在初夏之前就開始了栽培，而當普里文衛隊駐紥在此地之後就接管了這些農圃，並繼續照料裏面的植物。

　　“那是奧康納的主意。”傑弗瑞抱怨道。
　　“除了清理吸血鬼，小伙子們最好都該有些業餘的愛好。好讓大多數人在休息的日子裏能夠有些事情做，保持忙碌。”
　　“在戰爭的前線時也是一樣，工作時最糟心的部分就是等待。無所事事地任由時間流逝，沒有能令我們分心的事情的話，對於即將發生的事，只會越想越多。這種不安的等待和直接體驗戰爭一樣，都讓人抓狂。”
　　“我覺得作為戰地醫生，應該不會有太多休息的時間吧？”
　　“偶爾會有。”喬納森嘆了口氣。
　　“會有那麼幾天，時間過得特別慢。可能對普通人而言，沒有什麼特別，但對於某一些人而言，那並不是什麼良好的舒緩。假如沒有持續的活動，人會變得偏執起來。風平浪靜的時刻反而讓人更難應付。儘管聽起來很奇怪。”
　　“煩躁不安。”傑弗瑞補充道。“就像每次捕獵的時候，你知道你的獵物就在附近，但等待會讓你緊張，行動起來時反而能讓你冷靜，令工作變得容易。”
　　“戰爭都是一樣的，無論你在哪裏打這場仗。”

　　喬納森呼了口氣，抬頭望向天空。臨冬之際的倫敦天氣昏暗，他看不到任何星光。但這不重要，他享受拂過髮間的涼風，腳下混含着枯葉的泥土濕潤的氣味。
　　他光着腳。但他忘記了自己沒有穿任何鞋子。腳趾間泥土粘糊糊的觸感讓他驚喜而愉悅，這使他展露出笑容。雖然這個笑容被嘴套限制了幅度，讓這個笑容顯得歪斜，而且令喬納森感到不舒服。但他還是覺得想笑。

　　他們在庭院中繞了幾圈，喬納森有足夠長的時間停下來端詳奧康納種的小植物。
　　他漫不經心地評論到其中某幾個熟悉的品種，是他母親很喜歡的花，以及這些花承載着的回憶。

　　雖然前景灰暗，而喬納森也不能忽視一個擺在眼前的事實——自己不過是一隻被傑弗瑞獎勵的小狗，還是拴着狗繩的那種，但在這趟散步旅程快結束的時候，他發現這個傍晚其實算得上是相當愉快的，即使並沒有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
　　傑弗瑞並沒有因為他在這段時間內展露出的軟弱而貶損或侮辱他。

　　“她還在嗎？我指你的母親。”這句話的措辭謹慎，衛兵頭子的語氣也很小心。
　　“是的，就我所知。她原本和瑪麗一起，在等我回家。之前一個星期我收到了她們的信。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承受那麼多消息的，先是我的父親，然後是我的妹夫、我的侄子，現在還有瑪麗。我覺得她現在大概也可以把我加入名單上……所有她珍愛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廉價，但我很抱歉。”傑弗瑞放輕了語調，他的話低沉而鄭重。
　　“我感激你的好意。”喬納森從花圃旁邊站起身，輕輕地點了下頭。忽然他的眼角捕捉到某種動靜，一股令人恐懼的悲傷氣息撲面而來。

　　一個形狀熟悉的物件在一個迅速靠近的年輕人手上舉起。

　　千分之一秒間，時間的流淌在喬納森的感觀中放慢。喬納森憑直覺行動，被束縛在身後的手腕無法爭脫出來，他只能躬腰捲縮着自己的身體試圖躲避即將射來的子彈。
　　時間近乎靜止了，一團紅色的霧氣在他身體周圍漩渦狀地流轉，形成一道屏障，憑氣味分辨那應該是血液。

　　年輕人扣動了扳機，槍聲震耳欲聾。醫生緊緊地閉上眼睛，而擋在他身前保護他免受攻擊的血盾進一步固化。
　　子彈被血盾吸收了，整個世界又再以正常的時速恢復運轉。

　　喬納森鼻翼張開，淺灰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難以置信。
　　年輕的衛兵又試圖開第二槍，傑弗瑞像坦克一樣用不可阻擋的力道衝向了那名衛兵，將他撲倒地上。儘管雙手被傑弗瑞固定在地面，衛兵依然像瘋了一樣扭動身體，槍口沖着喬納森，手指想再次扣動扳機。

　　“麥金利！老天啊！你以為你在干什麼？”傑弗瑞氣急敗壞地責問。
　　“我要殺水蛭！”
　　“不是這一隻水蛭！”
　　“為什麼？為什麼，長官。他們全都是嗜血的怪物！他們殺了查理和林賽。他們從我的身邊奪走了我的兄弟，而你想將牠們當作寵物來豢養？！我以為在所有人當中，你是最明白的。長官！”年輕人竭斯底裏地尖叫起來，哪怕在傑弗瑞沉穩有力的壓制下，他依然拼了命地扭動掙扎，眼淚自他臉上掉落。

　　然後，在被傑弗瑞持續不斷地施力禁錮肢體的情況下，衛兵聲淚俱下的抗議逐漸變成了痛苦的抽泣。
　　“這些混賬把查理從我身邊奪走了。”

　　危險不再，血盾也瞬間消失了。喬納森這時才能仔細地看清楚這名年輕人。他只是長大到剛剛可以入伍參軍的年齡。

　　從他身上的肢體動作觀察，年輕人的腿部似乎有着嚴重的傷患，但空氣中沒有鮮血的氣味，而衛兵的劇烈動作看起來也沒有對他造成痛苦，應該是個陳年的舊傷。
　　他的眼眶周圍像是瘀黑了一片，有可能是因為高角度的燈光投影，但更有可能是失眠造成的。
　　他看上去病得很厲害，雙頰凹陷，陰影投射在他臉上印出鋒利的輪廓邊緣。
　　他個子高挑但身材瘦削。在傑弗瑞的大塊頭對比之下，簡直連一根瘦柴都算不上。亂七八糟又油膩的紅色卷發散落在翡綠色的眼睛前，眼睛因為悲傷而紅腫。

　　年輕人靠在傑弗瑞懷裏哭泣，手指緊抓着他長官敞開的外套裏面的衣衫，原本整齊地塞在馬甲下的紅領巾都被扯出來了。傑弗瑞一手環抱着年輕人的頭，另一手溫柔地撫上他的臉，嘗試讓他冷靜下來。

　　“我懂的，孩子。但不是用這種方式。你在挑起一場自己根本打不贏的戰爭。復仇是一件事，但你現在的所作所為純粹就是愚蠢。”懲罰是很難做到的，但這些嚴厲的言辭，希望能將一些理智慢慢敲回年輕人的腦袋中。

　　喬納森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被傑弗瑞放開的鐵鏈垂在地上，他看着一群衛兵湧入院子裏，注視着眼前的景像。

　　奧康納也夾雜在人群中出現了，他小心地走近年輕人，繳了他的手槍。
　　年輕人被他的同志帶走，隨着他們長官的一聲令下，院子裏的人很快又被清空。

　　傑弗瑞站起身，帶着一副隱忍着憤怒的表情轉向喬納森，他一把拉過喬納森手腕末端的鐵鏈，將血裔拖回牢房。
　　傑弗瑞在回去的路上一言不發，喬納森也不敢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默。寂靜的空氣像一塊令人窒息的裹屍布，扼殺了今晚他們在這短短的散步旅途中培養出來的那一點點好感和善意。

　　直到將喬納森推回牢房，傑弗瑞依然沒有開口。他把握着的鐵鏈鎖回牢房盡頭那釘在牆內的錨扣上。他沒有解開喬納森手上的鐐銬，甚至連喬納森的嘴套都沒有取下。相反，他站得遠遠的，在鏈子夠不到的距離外徘徊。用一種冰冷而又計算的表情盯着血裔。
　　空氣中彌漫的不適讓人坐立不安。

　　最後，喬納森覺得有必要打破這種寧靜的時候，傑弗瑞開口了。
　　“你能夠做到這一點已經有多久了？”他的質問如同那把他平日揮舞的利劍，帶着鋒利的刃口脅迫着尋求他所需要的真相。
　　喬納森結結巴巴地想開口解釋，但他發覺自己根本找不到合適的言詞。他同樣感到震驚和憤怒。
　　“剛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得到……所有的吸血鬼都能夠做得到嗎？”
　　“高等血裔可以。”傑弗瑞冷着臉糾正。他又重新拿正眼仔細地打量着喬納森。

　　終於，他嗤了下鼻，“那應該是本能吧！”
　　“什麼？”
　　“生物規避危險的直覺。你看見了槍，所以就自衛了。”傑弗瑞抬手指了下喬納森，尋找合適的詞語。“有時候它會被觸發。”傑弗瑞繼續在旁邊來回踱步。
　　“防御機能？”
　　“差不多吧！”

　　喬納森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體。當他再次試了一下時，他能感覺到這個技能汲取了他身上的力量。讓他老實說的話，他覺得“這一下”令他忽然很累。現在他渾身顫栗，幾乎站不穩。他推測那應該是腎上腺素在極短的時間內洴發之後剩余的虛脫反應，這種感覺和他在打仗時經歷過的情況很相似。

　　“剛才……剛才那些血是我的嗎？”
　　“是的。”傑弗瑞證實。
　　“然後它就這樣……就這樣……揮發了？”
　　“很明顯是這樣。”
　　“太神奇了！”

　　傑弗瑞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向上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