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
-
第二天，程凤台起了个大早。他睡的时间不长，但却一点没觉得累。只要一想到商细蕊已经来到了香港，从今往后又可以天天见着他的面，程凤台的心里便像是灌了蜜，连拄着拐的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他一出门就吩咐老葛开到了“翠玉轩”，取了他前一天便预定好的各类早点——叉烧包、肠粉、烧麦、糯米鸡、蒸凤爪、皮蛋瘦肉粥，摆满了整整两大个食盒。
原本他可以先去接商细蕊到店里来吃的，但翠玉轩的早市人满为患，程凤台嫌不够清净，影响他俩说话，便还是打包走了。
开到半路，程凤台又想起商细蕊昨儿个才刚吃了粤菜，也许想换个口味，于是又到街边的早点摊子买了些油条和豆浆，这才去了松林馆。
走进客厅，程凤台没看到商细蕊，却听到二楼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歌声：“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程凤台知道商细蕊一向爱唱昆曲，但《寻梦》中的这句词他唱得似乎特别动情，将个中的无奈演绎得淋漓尽致，听得程凤台有些发怔。
直到歌声停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对着楼上喊道：“商老板，下来吃早饭了。”
不一会儿，二楼的栏杆处就探出了一个大脑袋：“哟，二爷来啦！”
松林馆的楼梯是直角设计，商细蕊这回倒是没从扶手上滑下来，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梯，来到程凤台跟前，看着已经铺满一桌子的早点感叹道：“嗬！给我带了这么多好吃的呢！”
“昨儿个忘了问你，也不知道你想吃点什么，索性就每样来了一点。来，快坐下吃吧。”
商细蕊陪着程凤台一起入座，然后用筷子夹起了一个叉烧包，咬了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腮帮子鼓鼓的，看起来像只仓鼠。
“你慢些吃，不着急。”程凤台笑道，“一会儿呢，我们先去我的电影公司转转，离这里很近，开车过去也就十来分钟吧。中午我约了杜七，你俩也好久没见了。正好再跟他商量商量给你写剧本的事。”
“七少爷还好么？”
“还行吧。反正每天不是赶稿，就是应付薛千山家那些姨太太。他主编的那份报纸，最近销量也刚有点起色，忙得很。”
商细蕊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凤乙还好么？”
“她也很好。”程凤台知道凤乙一直是商细蕊的一大牵挂，声音不禁柔和下来，“小丫头已经会说话了，听说最近还在学走路。这几天范涟和盛子晴带她去澳门玩儿了，过两天才会回来。”
“凤乙肯定随了她妈，又聪明又漂亮。”
程凤台知道商细蕊说的这个“妈”是指曾爱玉，见他脸上满怀遗憾，怕他又想起旧事不高兴，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道：“对了，你知道么？那盛子晴啊，现在是我电影公司的服装设计师，我之前拍的那部电影里的服装，都是她的手笔，上映后还有影评家专门撰文夸了她呢。”
“盛小姐有本事，我知道。我那小凤仙的戏服也是她设计的，座儿们都喜欢得紧。”商细蕊道，“你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看上范涟了呢？”
程凤台尴尬地咳了一声：“范涟过去是不像话，不过结婚后已经好多了。对老婆和凤乙都很好，也总算是明白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商细蕊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看向程凤台，后者正看着自己的碗，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商细蕊的视线又转移到他的头发上，见那被精心打理的头型中又夹杂着几根显眼的白发。他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拔了下来。
程凤台正舀着粥，忽觉头上一凉，随之而来的是几分刺痛感。他讶异地抬起头，果然见到商细蕊手上正攥着几根白头发，递到他眼前：“二爷，您又有白头发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商细蕊似乎又发现了什么目标，手直朝他的脑袋上伸过去，吓得程凤台忙丢掉了勺子，护住自己的头发：“哎別拔别拔！你怎么又一声不响拔我头发呀！”
商细蕊这才放弃，但依旧皱起了眉头：“你这白头发怎么越来越多了。”
程凤台无奈道：“我这一天天的，又得管着电影公司，又得顾着国内的那些产业，还得关注战争局势，要发愁的事情一多，头发可不就容易白了么。实在不行，去理发店焗个油就好了，多大点事。”
“你呀，就是心思重，到哪儿都有操不完的心！”商细蕊的语气听着像是斥责，细品却尽是心疼。只见他举起筷子，将那些包子点心一股脑地往程凤台的碗里夹：“你这伤都还没养好呢，给我吃这么多干什么！你才应该多补补，都瘦成什么样了！”
程凤台并不觉得自己的体重有什么问题，但商细蕊这般待他，让他甜得窝心，便只笑而不语。
二人又花了一些时间才将早饭用完，随后便让老葛驱车前往程凤台的电影公司。
一刻钟不到，他们便来到了电影公司门前。刚一下车，商细蕊就对着门口的招牌发愣：“程……程氏……”
“程氏电影制片有限公司，一般也叫‘程氏影业’。”程凤台接口道，“走，我带你进去瞧瞧。”
进了门，商细蕊才发现称这里为“公司”实在是有些委屈了。只见面对他们左手边的是一幢三层高的办公楼，右手边则是一间一千平米左右的巨大仓库。
“好家伙，你这哪儿是电影公司啊，这分明就是个工厂啊！”
“你说对了。这里之前还真是个纱厂，原来的老板生意失败，着急卖了厂子换钱，就让我给盘下来了。”
“那个大仓库，看着比我水云楼和王府戏楼都大呢，是用来做什么的呀？”
程凤台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故意卖了个关子：“你不如自己进去看看？”
老葛替他们打开了门，只见里面原本广阔的空间被划分成了一块一块的区域：有的被布置成了市井小民的厨房，有的则是客厅、卧室；还有整整半面墙都贴上了街景的图片，前面还摆放着一些植物和贩夫走卒们常用的工具，用来代替外景。
“有些场景的场地不太好找，租金也不便宜，一来一去还耽误时间。反正我这里有现成的地方，索性就用来布景了。这些都是我上一部电影用到的场景，随时可以拆，也随时可以搭。”
“真厉害。”商细蕊发自内心地感叹。他转过头，被另一块区域吸引了目光。
那里有一块比半人还高的舞台，周围的栏杆上雕梁画栋，其上还悬挂着幕布，分明就是个戏台子。只不过这个要比普通的戏台子大上许多，长了约莫两倍不止，可以放上各种布景和道具。
程凤台看着商细蕊凝望着戏台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个戏台并没有被用在之前的电影里。那时他甚至不知道商细蕊究竟会不会来，只是出于一种纪念和期盼的心理，才主导打造了这个戏台子。
如今看到商细蕊站在戏台前，程凤台忽然有种美梦成真的不真实感。
“将来商老板的戏曲电影，就在这里拍。”程凤台走到商细蕊身边，低声说道。
商细蕊看了看他，又望向戏台。二人就这样站立许久，直到商细蕊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二爷，我的合同呢？”
“什么合同？”程凤台不解。
“你不是说要让我当你的签约艺人么，那不得签合同？”
“这……”程凤台有些哭笑不得。他办公室里确实有现成的艺人合同，可他从未想过真的拿这个来约束商细蕊。签约艺人什么的只是随口一提，就为了找个借口让他留下来。以他们两个之间的默契，根本不需要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此刻商细蕊主动提出，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了。
“这电影还没开拍呢，不着急，再说你和一般的电影演员不太一样，有些条款我还得再改改。”这句话倒是程凤台的真心话。商细蕊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得琢磨琢磨怎样让商细蕊多得些分红，或者像以前在水云楼时那样，当个合伙人也行。
“行吧，您记得给我签了就行。”商细蕊说道，“还有，‘松林馆’我也不白住您的，每月该交多少租，您开个价，咱也签个合同。”
“不是，我说你最近怎么老跟钱较劲啊。”程凤台这回是真有些看不懂了，“跟我就这么见外？”
商细蕊神情有些复杂，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最后急道：“不是，这亲兄弟不还得明算账么！而且我就喜欢靠自己的本事挣钱，不喜欢平白受人施舍。”
程凤台心里有些失落。他知道商细蕊不爱欠别人人情，可他总以为自己在他心中不算“别人”。此刻见商细蕊态度坚决，他也只得无奈道：“那好吧，不过你现在暂时还没有收入，房租我就先给你记着，到时候电影开工了，再从你的薪水里扣掉就是。”
“行。”商细蕊的脸上这才有些笑容。
程凤台松了口气，对商细蕊道：“那商老板，我再带你去办公楼瞧瞧？”
商细蕊点点头，又搀着他走了出去。
岂料刚到办公楼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只见一个带着广州口音的工作人员正不耐烦地对着一个男子说道：“您请回吧，我们这里不缺人的啦。”
对面那男子大约五十来岁，头发已有些花白，穿着一身已经洗得掉色的旧袄衫。然而最惊人的是，他的右手袖子自手肘往下的部分就空空荡荡，显然已经断了。
此刻，那男子面露难色，朝着工作人员道：“这个……可否请您再去问问？我过去是京剧武生，会些功夫，可以当戏曲指导或武术指导，或者客串个小角色也行。再不然，有什么粗活杂活也可以交给我……”
“不是吧，你都这样了还能干活？你肯干我们还怕出事呢！而且我们这里拍的是爱情电影啦，现在也没开工，不需要什么戏曲指导，走啦走啦！”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挥挥手，等于直接下了逐客令。那男子见状，只得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他转身时恰好对上商细蕊的目光，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他和程凤台一眼，但也没停留太久，便从他们身边走过。
商细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程凤台心知商细蕊一定是被此人刚才话中的“京剧武生”所吸引，认定他也是梨园行中人。且此人虽然看着落魄，身负残疾，但背脊始终挺得笔直，一举一动也干脆利落，看起来倒真像个练家子。
因此，不等商细蕊开口，他便先出了声：“这位先生，请留步。”
那男子果然停下了脚步，虽然有些惊讶，还是微微颔首道：“先生有何指教？”
这回是商细蕊对着他一拱手：“晚生不才，方才听先生说自己过去曾是京剧武生，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确认商细蕊满面真诚，并无恶意，这才开口道：“在下王春年。京剧武生……那是过去的身份，如今早已不在梨园行了。”
作者有话说第4章 第 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