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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第四章 不思其反(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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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晚霞映在轻薄的衣裙上,瀑布般的乌黑长发随着瑟瑟寒风飞舞飘零,那娇俏似柳的身姿如烟若水,纵身一跃,绵软的向下倾落。
耳畔的冷风幻化轻柔温暖的春风,伴着绵绵丝丝微雨之后的清甜,携那梨花海棠的沁人芬芳,拂过绯红的脸庞,皎白的花瓣飘零飞散,俏皮地擦过眼睫,迷住双眼。
倏然眉间清凉,重开眼帘,俊容咫尺,明眸熠熠,柔声唤她,“莲心。”
莲心羞怯地依偎在景晔怀里,“你回来啦。”
可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立在涵韫楼前,门前多了一棵梨花海棠树,只看景晔抱着另一个女子站在树下,他一手揽着她的水蛇腰,一手轻抚她高隆的腹部。
接着一道闪电划过,惊雷响彻天地,击中那梨花海棠树,景晔同那女子一起葬身火海,莲心不禁嘶声呐喊,寻人求救。
突然出现两名凶神恶煞的禁军,试图强行将她拖走,她奋力踢腾挣扎,倏地脑后遭受重击,刹那没了意识。
一瞬窒息散去,只看是凌芸坐在床边,一脸紧张地对她说话。
原来只是沉眠一梦,梦魇其中。
莲心两耳嗡鸣,听不清凌芸在说些什么,接着就看凌芸被秋菊拉着离开,继而手腕处一丝冰凉。
只听一深沉男声道:“启禀睿王、睿王妃,阮贵人,有喜了。”
“当真?!”凌芸惊呼一声。
“回王妃,错不了。”
“有劳叶院使。”是景明的声音。
“老臣告退。”
莲心下意识伸手抚上本就平坦的小腹,半眯着眼,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而心里,空荡荡的。
真没想到,他竟然能请动叶邈来帮他。
“秋菊,扶王妃回去休息。”
“是。”
“这回,你总该相信了吧。”
忽闻轻蔑一声,莲心猛地睁开眼,转头只看景明立在床前,低眼睥睨。
日前,春桃从福祥那里打探到景晔近期一直按时上书房,景晔习惯独来独往,并不常带福祥出门,从励精图治殿回绘影锦丰,他必然会途经花晨月夕,遂每日观察记录他回宫的时辰。
昨日,天气回暖,花晨月夕岸边冰封的湖水竟然开化,有凤来仪设冬至宴,凌芸带着秋菊、冬梅前去赴宴,景明也一直在太微宫没有回来,借此良机,莲心想要赌一把。
二人算准时间,分工行事。春桃事先支开夏荷,然后在涵韫楼的天桥上观望。临近黄昏,景晔独自出现,莲心顺势坐在配楼二层的窗台上,两腿悬在楼外,假装跳湖,最后被景晔救下。
莲心用了醉情散,轻而易举地将景晔留在了涵韫楼。春桃没有听景晔的安排去找女医,而是在门外把风。待凌芸回来的时候,涵韫楼安静如常,也未觉不妥。
看景明眼中难掩得意,莲心嘴角溢出一丝阴险的苦笑,“小姐若是知道,是你伙同我骗了她,她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你什么意思?”被一语中的,景明的话里透着一丝慌乱。
莲心不甘道:“你难道忘了,当年她是因为什么跟萧家少爷解除婚约了吗?”
“做好你该做的便是,要是敢动歪心思、耍花样,你此生都休想离开紫微宫!”景明说完狠话,却落荒而逃。
莲心怅然一笑,幽幽地自言自语,“我早就不奢望了。”
看春桃端着一碗药,慢慢走到床边,欲扶她起来,“来,起来喝药吧。”
“是什么?”
“是叶院使开的方子,为防止有别的女医或太医来给你号脉,查出你没有怀孕。”
莲心被春桃扶起靠着软垫坐着,接过那碗药,一饮而尽。将空碗递还给春桃的时候,问道:“东西换了吗?”
春桃点了点头,“按照你的吩咐,香炉里换成了沉香,昨天用过的茶壶、茶碗,我也在卫尚宫进来之前都换了一套新的,现在都被卫尚宫带走了。”
“好。”莲心浅浅一笑,“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着。”春桃没有多话,转身离去。
莲心蜷缩起双腿,双臂抱膝,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两眼盯着床里凹陷的枕头,仿佛景晔就躺在她身边一样,不自觉伸手摸着被面上的褶皱,感觉还有他的温度。
万万没有想到,昨天自己跳下去那一刻,竟没有一丝恐惧,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看着景晔拼命朝自己跑来,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莲心慢慢闭上眼,心想,就这般了此残生,倒也好。
在门外等候的玉娇,见景明冲出来发现自己很是惊诧,便主动向他行礼,“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跟随玉娇走到涵韫楼门洞里,景明刻意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故作镇定地问道:“姑姑怎么来了?”
玉娇解释道:“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提点殿下。”
“母后?”
景明一愣,心想自己所谋之事唯有景昕、凌君知情,皇后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既然玉娇主动提起,景明也毫无避讳,直截了当地问她:“听说父皇昨晚是从有凤来仪而来,难道这和母后有关?”
“娘娘说,木已成舟,剑已出鞘,殿下该做的也都做完了,之后的事,皆由她和大公主处理,不需要您再参与了。”
原本烨帝只有景昕一位公主,众人都只唤她为公主,但自从景晗出生,对于景昕,便改称她为大公主,以作区分。
知道景明会感到意外,但玉娇并不打算将细情一一解释,只道:“殿下尽可放心用叶院使,娘娘已替你打点好一切,但既然选择甘冒风险走出这步棋,您也必须要做好受罚的准备。”
“所以,叶邈不是皇姐请来的帮手,而是母后的人?!”
“叶院使是杏林圣手,自当竭尽全力保阮贵人康健,这样殿下和王妃不是也好向陛下交代吗?”
“你是说,父皇这次是顺水推舟?”
“如殿下所愿,陛下也在等待时机。”
看景明仍有些缓不过神,玉娇伸手拍了拍景明的肩膀以示安慰,“赈灾案已结,殿下也可以好生休息,就留在明居陪伴王妃,静待结果吧。”
“多谢姑姑。”景明向玉娇深深地鞠了一躬。
“奴婢还要回有凤来仪向娘娘复命,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说着玉娇行礼退下。
紧接着,景明便瞧见春桃从莲心房里出来,春桃看景明仍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慌张地向他行了礼,未等他让她起身,她就匆匆离开。
春桃的出现,让景明恍然大悟。他大概猜到皇后为何会知情了,即便是景昕不告诉她。
因为,春桃原本是有凤来仪的内侍,还是有凤来仪副统管李义德的堂妹。
回想起之前皇后跟他说,她早就拿定主意,会替他处理,所以她是主动参与其中,为他周全。
原来,皇后远不是自己想象那样云淡风轻、柔弱不争。也难怪,盛宠之下,鑫贵妃却曾在她面前因妒失仪。
春桃惊慌失措地跑进涵韫楼西厢房,紧闭房门背靠在上面大口喘气,不觉间,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下意识闭眼屏息。
同福祐一样,春桃是自幼伺候景明的。在景明十二岁离开有凤来仪,回到花晨月夕独居时,她便顺理成章的跟福祐一起留在了景明身边。
但在凌芸嫁给景明之后,她奉皇后之命负责监视莲心,所以故意懈怠偷懒,远离明居内务,进而讨好莲心,取得她的信任。
也就是说,花晨月夕的很多事,但凡春桃能知道的,皇后就都知情。只不过,皇后并没有一一插手。而这一次,借着莲心想要利用景晔的机会,皇后让她全力配合莲心。
景明恍恍惚惚地走回后院,看秋菊从明居出来,忙上前问道:“她怎么样了?”
“在奴婢面前倒是没哭,可却把人都打发出来,说是要自己待会儿,想来,是不想在奴婢面前落泪吧。”
景明的心揪到了一起,“是我对不起她。”
秋菊叹了口气,“主子的心结,怕是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计划得逞,景明心里却没那么痛快了。
他竟忘记考虑凌芸是否能禁得住这种背叛、欺瞒的打击,是否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个后果,是否可以承载更多的流言蜚语。
他心烦意乱,甚至不敢去面对凌芸了,他开始害怕将来凌芸发现真相,会恨他、怨他。
“我是不是做错了。”景明开始怀疑自己。
秋菊摇了摇头,“形势所逼,殿下也实属无奈,只是......”
看秋菊犹豫了,景明道:“事已至此,但说无妨。”
秋菊壮着胆子,试探道:“恕奴婢直言,或许您不该多走了叶院使这一步。”
景明听了这话顿时心惊肉跳,他倒吸一口冷气,竟无言以对。
忽然景明面色青白,秋菊警觉自己说错了话,忙跪下请罪,“奴婢失言,还请殿下责罚!”
“你说的没错,又何罪之有。”
看景明和凌芸都如此痛苦,秋菊心里也跟着难受,朝景明磕头,恳求道:“殿下,那还请您将此事瞒下,永远都不要让主子知道真相吧。”
皇极殿。
玉妍扶皇后从软轿里走出,隔着皇极门,便可以清晰的听到宁妃的声音。
“陛下开恩!臣妾请见陛下!”
忽看皇后出现在影壁前,李正德忙不迭小跑过去,笑脸相迎,“主子娘娘您可来了,陛下等您多时了。”
一听是皇后来了,跪在宁妃身边的玉娴下意识觑着宁妃,只瞧她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见李正德一副谄媚模样,皇后颔首,转眼看宁妃一袭素衣,脱簪散发,跪在月台之下。
行近宁妃,只见她欠身向自己行礼,“请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居高临下,低眼看宁妃那不施粉黛的脸庞,当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宸妃。
久不见皇后说话,玉娴屏息,壮着胆子抬头看皇后,哪知她竟然只对宁妃浅浅一笑,便擦身而过。
望着皇后的背影,满绣石榴如意云纹的棉袍襕曳地逶迤,宁妃不禁哂笑。
世人皆说烨和朝的阮皇后,是大靖开国以来最软弱无能的皇后,空有才华,毫无心机,被鑫贵妃架空无权,为烨帝冷落失宠,生有太子,亦不如二皇子德才兼备,有勇有谋,仅凭阮家残存的势力苦苦支撑。
相比先平治朝,和怡阴皇后虽也懦弱,但能在长子谋逆的情况下保住四子,继续稳坐后位近十载;唯有一女的淑贵妃嘉氏继任为后,雷霆之下,肃清后宫,扶保烨帝登基为帝,垂帘听政,至今朝野内外,余威犹存。
可笑愚民目光短浅、道听途说,不知紫微宫里的人最是擅伪。那些表面的风光无限,也只不过是镜花水月,浮华一梦罢了。
更何况口腹蜜剑之人,从来不争不抢,无儿无女,坐山观虎,无欲无求,坐收渔利。
棋局之上,一唱一和,敌众我寡,总归是防不胜防。
皇后独自步入殿内,且看玉婕立在西暖阁的门外,先向她行了礼,然后缓缓推开门。走近玉婕,皇后低声问道:“叶邈来过了吗?”
玉婕点头,“娘娘请。”
伴随漆门关闭的幽幽声,皇后透过镂雕龙腾山海木屏,瞧烨帝立在御案前挥毫泼墨。
悄声走到烨帝面前,皇后轻轻地说:“臣妾,请陛下圣安。”
烨帝也不抬头,只道:“成韵,快来看朕的字写得如何?”
皇后近前,见案上平铺着白鹿纸,上书“求仁而得仁”五个大字,莞尔道:“陛下的笔下风雅,颇有颜鲁公点画净媚之神韵。”
“颜体端庄阳刚,朕自小临摹,却依旧望尘莫及。”
“陛下书法自成一体,堪称一绝,若还以此妄自菲薄,实在是羞煞众生。”
“在名冠九州的才女面前,朕又岂敢称绝。”
说着烨帝更换新的纸张,将置于岫玉笔山上的湖笔拿起,示意皇后,“许久不见你的墨宝,快快写来。”
皇后推辞,“臣妾学的是柳体,并不会颜体。”
“颜筋柳骨,皆为楷模,你就写柳体吧。”
皇后将手炉放在一旁,挽起舒袖,接过笔,蘸了蘸墨汁,将笔尖放进岫玉荷叶锦鲤笔舔之后,却停手了。
忽而抬头冲烨帝盈盈一笑,“臣妾久不习字,竟不会舔笔了,还请陛下帮忙,以免斩卷。”
烨帝欣然答应,主动伸手将皇后揽在怀中,然后握住她执笔的手,熟练地将笔尖的墨抹匀,另一只手把镇纸调整在合适位置,“朕教你写颜体吧。”
“好。”
二人同时俯身,烨帝的右手带着皇后的右手,写下一横一撇一竖一点。
“习字修身养性,是最好的消遣。”烨帝拥皇后在怀,紧贴在她耳边细语,“当然,不比你诵经清净。”
“佛法静心。”说着,皇后感觉到烨帝的手不再用力,便凭自己的意愿,带着他的手写下了一个柳体字。
写罢,烨帝放开手,站直身上前一步与皇后并肩,毫不避讳地问:“当真不是老三自己的主意吗?”
皇后欠身,将笔复置在笔山上,“陛下以为呢?”
“朕倒不知他何时学会了这些。”
“有道是兔子急了会咬人,更何况他是生长于这紫微宫,自幼耳濡目染,也能自学成才。”
“可若真是这样,朕越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可堪辅国大任。”
“但臣妾想求陛下放过他。”
“你难道不想让朕把亏欠的一切弥补给他吗?”
“既然陛下终于肯放下心结怜悯于他,但求陛下任他一生逍遥,不再给他额外的枷锁。”
“所以,朕猜的没错,还是昕儿的主意,至于你,也只是替她周全而已。”
上次宁妃挑拨离间,让景明得知了宸妃的事,触及了烨帝逆鳞。回宫后,烨帝又从景昕手里要到了其他信息,才终于知道景晔对景明都做了什么。
借此机会,皇后为了一击即中,才肯出手。昨夜,就是皇后主动请烨帝去有凤来仪的。
李正德和宁妃母家沾着亲,没少替宁妃做事,烨帝早已对他心怀芥蒂,所以昨夜故意支开他去太微宫等消息,这才将整件事瞒了一夜,打宁妃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说,这一切表面上是景明以为的计划顺利实施,但根本上,其实是烨帝和皇后以各自角度利用莲心而作的配合,形成了看似是巧合的闭环。
只是,皇后并不打算让烨帝知道全部细节,而烨帝也低估了景明。不过,皇后倒庆幸烨帝如此看待景明。
皇后慢慢放下卷起的舒袖,淡淡地问:“事到如今,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景晔和莲心?”
“既然莲心有孕,便先留下吧,等平安生下孩子再定。至于老四......”
烨帝停顿了一下,低眼看皇后两眼目视前方,嘴角衔着笑,两手相叠放于胸前,优雅地像一尊菩萨,仿佛看尽浮世,却不染纤尘。
“朕已命人整修天市宫的潜邸,年后,遣他出紫微宫。”
皇后面不改色,又问:“那宁妃呢?”
“她已多次恳求朕为老四选妃,朕想问问你的意见。”
“四殿下的确已到婚配的年纪。”
“那就有劳你操持了。”
皇后心中毫无波澜,拿起手炉,行礼道:“既然陛下已安排妥当,那臣妾先行告退。”
看皇后头也不回往外走,烨帝收起戏谑之心,忍不住喊道:“成韵!”
未想皇后当即停住脚,烨帝却欲言又止。
皇后也不回头,却主动开口问他,“陛下还有何吩咐?”
“寻个机会,把塔娜郡主送出宫吧。”
只看皇后蓦然回首,一如亭立白莲,清冷淡雅。
大概是夫妻之间的心有灵犀,皇后与烨帝对视一眼,便了然于胸。
见她不语,烨帝又道:“朕晚上去有凤来仪。”
皇后眼眉一弯,“好。”
西暖阁的门重重合上的声音像无形的手掌,狠狠地抽打在烨帝脸上,低眼看纸上格格不入的“不怨”二字。
他拿起叶邈放在案上的小匣子,在打开的过程中,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脑海里回想起叶邈的话。
“启禀陛下,经检验,此物乃滇地奇毒——恸情!”
不觉间,那梦寐之中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九郎,情之切,恸之深。以我之爱,送你以香。”
烨帝恍然失神,腿软无力,跌坐在龙椅上。
“妹妹回去吧。”
猝然听到皇后的声音,宁妃一怔,抬头看皇后正站在月台之上看她,不禁质问:“臣妾在此求见陛下,并不妨碍娘娘吧。”
“自然,无碍。”
“那娘娘为何要臣妾回去?”
“妹妹已然跪了半日,这天寒地冻的,本宫也是怕妹妹身子受不住。”
“多谢娘娘关心,臣妾不冷。臣妾难得可以到御前来,还请娘娘宽恩,给臣妾这个机会。”
“妹妹既如此相求,本宫自然不再相劝。只是本宫要提醒妹妹,妹妹若是因此感染风寒,怕是更不便到御前来了。”
“娘娘大恩,臣妾没齿难忘。”
“对了,可要恭喜妹妹了。”
“臣妾何喜之有?”
“陛下恩准,许四殿下选妻,建府出宫。”
宁妃震惊不已,“什么?”
“如此大喜,本宫也没什么好东西赏给妹妹,”皇后仍一副端庄模样,“自明日起,妹妹的绿头牌就重新挂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