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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都是苦命人,是谁为难了谁(二) ...

  •   四方桌前,坐北朝南的富贵太太身着琉璃绀底色团花旗袍,雪藕般的玉臂向前探去,捉着一张新牌,凭借指尖摩挲牌面的感觉就将其置入面前一字排开的牌阵。她又从中拨出一张旧牌,牌面朝上仰躺着,受力向前,径直混入牌堆。

      “三万”,她声线清丽婉转,如黄莺啼。又似记起什么,粉白的颈子一偏,扭脸儿朝左手边坐着的黑底金线旗袍身后胡乱地扫视,“大衣里藏了什么?消得姐姐如此惦记,不如拿出来与大家瞧瞧。”

      被点名之人身子不由一僵,不自觉地挡了挡椅背上叠挂着的大衣,手上动作不停,却也硬邦邦地打哈哈,“后背靠窗漏了财气,将就大衣遮上一遮。”

      其余三人显然是不相信,相互递了个眼神,抿嘴一笑。趁着边上人摸牌打牌之际,坐金线旗袍对面的一位年长上几分的太太揶揄道,“外面秋风凛冽呢,那窗儿可是关了个严实,哪还容得漏气。”

      正说着,到了她的轮次,伸手捉了张牌,指尖的短暂摩挲过后,面上泛起失望,怏怏地来了句,“跟你张三万。”

      又转到了团花旗袍,她嘻嘻笑道,“今儿众位姐姐都打得这么保守,好生没劲。”说罢,她将新捉到的牌翻面朝上,向前一推,“咱来个幺鸡,助助兴。”

      瞧着绿羽红额牌面落地,金线旗袍面上一喜,笑吟吟道,“对不住众位,清一色一条龙,单吊幺鸡。”

      “姐姐今日好手气”,团花旗袍依旧满面笑意,从手边的钱堆堆里点出几张钱钞递与金线旗袍,又挤眉弄眼道,“前些时候还连输了几日,现下是否极泰来的时运,还是姐姐寻得了转运密法?快指点上咱一二。”

      不等金线旗袍答话,刚才那位年长几分的太太酸涩道,“咱姐妹几人,就数妹妹你活得最逍遥,好运常伴呐!还用得向旁人讨教。”

      “姐姐此言差矣。我不过二八年华,尚存了几分姿色,得老爷疼宠,待时日久了,便也好过不到哪里。”说罢,她哀怨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谁人永远十六岁,只是永远有人十六岁。”

      她一句话引得在座众人皆噤了声。都是过来人,做人家姨太太的苦楚她们自是最清楚。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那位太太打破了悲哀到要凝结的空气,她以过来人的经验,好心劝慰团花旗袍,“妹妹还年轻,趁着荣宠,为自己多积攒些,日后也好过得舒坦。”

      听得出她语气中的温度,团花旗袍回以温婉一笑,却是没有要认同她劝诫的意思,“人生得意须尽欢,逍遥几时算几时。妹妹我福薄命短,能活到哪一日还不消说呢。”

      说罢,她径自伸手揉搓着洗牌。

      年长的太太也推到了面前码起的牌堆,揉搓起来,“好了好了。成天将活不成活不成的挂嘴上,累不累。咱都一把年纪了,不也逍遥自在。人之命,天注定,福气厚薄各有不同。有时间自怨自艾,不如上庙里多进几柱香,积积功德。”

      她抬眼扫过牌桌上的众位,提议道,“城南的灵修寺近来香火旺,听说灵验得很。咱改日一同去拜拜,旺旺运势。”

      只见几人手上码牌动作不停,却也认真听了进去,连连点头,表示同去同去。

      金线旗袍今日手气极佳,却也分外沉默,依靠着她挡风的大衣继续打了四圈,又有些银钱进账。牌局结束后,其他太太们嚷嚷着腰酸背痛,她却感觉周身温暖,充满力量,想来定是那物件在冥冥中护佑着她,心下对于那桥头大师的神通又增添了几份信任。

      正直她抬手抚上大衣内袋的时候,路边突然跳出一人,嬉笑着嚷道,“阿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不由地扣紧了手袋,前些时日那场劫掠着实给她带来不小的阴影。待定睛一瞧,是自己亲弟,金线旗袍心中怒火窜了老高,厉声喝道,“小兔崽子,叫魂哩!”

      眼前人丝毫不恼,仍旧一副嬉皮笑脸,将手上的纸包提得高了些,兴奋道,“阿姐随我回家用饭吧,老张头家的卤牛肉,刚出锅的。”

      突然想起这小兔崽子不是被关在狗笼里了,怎得今儿个出现在街上,还买上了卤肉?

      金线旗袍一把将其拉入身边的小巷,左右看看,急切地问道,“你怎么逃出来得?伤到哪里没有?”

      不待他答话,她眼睛快速在他周身睃巡了一圈,瞧无异状,心里才安慰了不少。

      男子嘻嘻笑道,“咱不是逃出来的,是遇到了贵人搭救。”

      说着,他将事情原委讲与她听。

      原来赌坊多日不见他家拿银钱来赎人,几次上门又一无所获,就是圈养在狗笼里,也是要费吃食的,索性想寻个下家接手。怎奈他一个半大小伙子,不如女子一般可卖入勾栏,亦不如孩童般可卖与街头杂耍艺人,又或是乞丐帮派。平日里这样的情况那就是妻子儿女,一家姊妹要被拉去贩卖抵债,只可惜除了年迈的高堂,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他这个姐姐又是唐公馆里的姨太太,谁人敢打主意。

      就这样,他就如同个烫手山芋,让赌坊老板头疼不已。

      直到前日,秦淮河边的相公堂子放出信儿来要选一批小倌。虽说他已接近弱冠之年,算不上一等一的货色,但他确是生得肤白貌美,五官艳丽,洗干净了,权且可送去一试。

      “本以为是个阿鼻地狱,没想到咱福星高照”,男子脸上露出笑意,开始洋洋自得起来,“到了那相公堂子里,有个打西面来的老公公,也好场子里拼手气,一眼就相中了咱摇筛盅的本事,为咱买了自由身,留在身边伺候。这不特准我半日假,回家报个平安。”

      听闻他的讲述,金线旗袍早前舒展开的柳眉又重新蹙起,隐约多了些担忧。瞧瞧身边那些烂赌棍,叫赌坊老板擒了去,哪一个不是被折磨的不人不鬼,最后都落得个家破人亡,自己弟弟怎得有这般好福气,有人给平了债还赏口饭吃。

      未等她开口,男子抬手抚了抚她的眉头,“阿姐无需忧心,咱是有福之人,各路神仙都照拂着咱哩”。

      说罢,他大咧咧地朝她胳膊一挽,亲亲热热地拖她回家。

      一连几日,金线旗袍都心绪不宁,为自己亲弟吊着胆子,生怕再出甚意外。还好万事风调雨顺,似乎一切都奔着好的方向发展。她自己的口袋里也有所进项,虽然说很难一下还清姐妹的借债,但积少成多,总也有个盼头。

      这日用过午饭,她照例打算出门找姐妹摸上几圈,趁着手热,多揽些银钱。只是面对衣柜里零星挂着的几件衣衫,她顿觉丧气。前些日子为了给弟弟筹钱还债,典当了不少绸缎细软,现在可着柜子里寻,也难挑出两身上得了台面的穿戴。无奈,她只得从衣架上剥下那件黑底金线旗袍,虽然都连穿几日了,但又无其他选择。

      还未等她收拾妥当,麻烦就巴巴地找上门来。家里佣人过来传话,说她娘家传来消息让她速回。

      初闻时,她左眼皮重重地跳了几下,感觉是个极不好的预兆,便火急火燎地赶了回去。

      刚迈进屋,就瞧见身体刚好些的娘亲依靠着床头默默流泪,她爹则披着件袄子呆立在窗前无声无息。屋子里静得出奇,唯有她因赶路而粗重起来的呼吸声,一进一出。

      “爹”,她几步上前,立在他身边,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似乎是被她这一声呼唤叫回了魂,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叹出,“徐家差人递话来,说福瑞偷拿了老爷的银钱去赌,咱要不给补上——”

      老人抑制了半晌的情绪一下子崩盘,他喉头哽咽起来,“补不上就断他手脚,下半辈子躺床上做废人。”

      当啷一声,心里石头落了地,金线旗袍绷紧的神经倒也一下子松懈下来。她杏眼一竖,忍不住尖酸几句,“当初我就说了不让那兔崽子上人家去做事,就他那脾性,真叫是耗子看米仓,哪有不偷之理。”

      “现在好了”,她气咻咻地冷笑道,“先前的赌债还没还上,又添新坑,就活该让人废了。”

      “你这小畜生!”老人气愤难当,一口气顶在胸口,憋红了脸。

      老太太赶忙起身,快步上前,拍打着老伴的后背,为其顺气。她埋怨道,“妮儿,你这话说得可太让人寒心了!再怎么着,那可是你亲弟弟,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他是个好儿,也就好耍个牌,要不是咱家穷,他也不至于遭那些罪——”

      说着,老太太又想起前些日子儿子被关狗笼子的委屈来,心疼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淌。

      就这当间,老头可算是缓过一口气来,接着厉声斥骂道,“就白养你个赔钱货了!老子辛苦把你拉扯大,享不上你一分福气,到头来还得听你个小b崽子训斥!你TMD给我滚!”

      金线旗袍强忍着心中的酸楚与委屈,哽咽着倔强道,“白养?自打我入唐府,这家用,我月月贴补,年年贴补,自己一个子儿也留不下。倒是你那好儿——”

      她轻哼一声,嘲弄地看像老太太,“每日除了赌钱,做了甚好事!就是家里有座金山银山,早晚都叫他败光!”

      “你个小b崽子,给我滚!”老头咆哮着朝金线旗袍冲过来,奈何身前还有个老太太,暂缓了他的脚步。

      金线旗袍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含泪奔出门去。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眼泪不住地顺两腮向下淌。她不晓得要去哪里,也没空去想要去哪里,任由汹涌的情绪淹没自己瘦弱的身躯。

      都是委屈与愤怒么?

      也不尽其然,她的悲伤之余还夹杂对于那小兔崽子的隐隐担忧。那可是她嫡亲的弟弟呀,撂个狠话解解气还行,还当真能撒手不管?

      思绪混乱,情感纠结,她恍恍惚惚地走到了石桥边。

      呵,嘴上不讲,心里不想,腿还是知道要带自己去哪里。

      瞧见不远处那一抹鼠灰色,她也顾不得颜面,快步上前,一句“大师”饱含无助。

      这回鼠灰长袍的桌案前是坐着两位客人的,待他抬头瞧清来人,一时竟显得有几分无措。他一边递上了随身的方帕给金线旗袍,一边连声对着桌前的客人道歉,“对不住了您,今日就到这儿吧。劳烦您改日再来,测字看相,费用全免。”

      桌前两人虽有不满,但回头瞧见那个梨花带雨的姑娘哭地凄惨,也就无奈地摇摇头,起身走人了。

      搭了把手,扶她坐下,鼠灰长袍虽关切,却没开口询问,耐心地等眼前人发泄完这股子情绪。

      泪水渐渐地止住,她张张了嘴想开口,嗓子去执拗地不愿意发出声响。

      鼠灰长袍抬手示意她缓缓,自己先讲了起来,“太太这个样子,定是遇上那大灾祸了。在下之前嘱咐的那物什,您准备了么?”

      金线旗袍闻言连连点头,启唇嗫嚅道,“准备了准备了。在这——”

      说着,她伸手朝大衣口袋掏去。

      鼠灰长袍轻咳一声,摆手示意她不必拿出来。

      她愣怔地瞧着他,似是期待着下文。

      第一次,他双眉蹙起,显得十分为难。斟酌再三,他音色沉重地开口,字字句句都沁满了无奈,“在下以为这破解之法本就有违常理,故指点了个简单的对策。现在看来,倒是我小觑了这场灾祸。躲是躲不过的,那在下就再授与您一法,还请您附耳上前。”

      两人脸贴脸轻生嘀咕了几句,鼠灰长袍便率先撤回到之前的合适距离,倒是金线旗袍像是被摄了魂魄,呆呆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许久,她才落座于原位,隐隐地面皮发烫,体温陡生。一双杏眼投射在鼠灰长袍身上,她轻咬下唇,一脸为难之色,轻声询问,“非得这样么?”

      “此煞甚为凶险,此法也不是终法,管不管用,先权且一试吧。”

      说罢,他双眸望向远处,眼神飘忽,自顾自地喃喃嘟囔,“愿太太早日安度此劫,少受些磨难。”

  • 作者有话要说:  万万没想到,一个恍惚都这么久了 0.o
    比赛过后丝滑链接了prelim…
    加更是来不了了,但这周的更新会尽快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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