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风歌》扁舟渡无疆

71、都是苦命人，是谁难为了谁（一）

　　明媚的阳光洒满了午后闲暇的街道，明晃晃，亮堂堂。随处散落的叶片在屋顶，在路面，在树木交错的枝干之间。时而一阵风吹过，红枫与金黄银杏也短暂地与微尘相伴，悬空起舞。

　　主街上的铺面红红火火，吃穿用度，酒楼茶馆，总有一样能留住穿街而过的人们。要说有例外，那就是黄包车夫，他们来来往往地将客人送至此地，拾起颈间汗巾在面上抹上几抹，又将下一位客人勤勤恳恳地送出这条街道。

　　这不，有两个车夫同时瞄上了刚从小巷口转入主街的一袭靓丽的背影。她打着波浪大卷的黑发随意地散在肩头，身着茶色双排扣风衣，内里的黑底金线旗袍堪堪遮住半截莹白的小腿肚，一双雾面黑色细跟鞋机械地交替向前走着。

　　扭转车头，一个车夫率先快步上前，在她身侧伴行一段。他忖度着想开口询问，但对方似乎是想着什么出神，根本没有半点注意力分给他。又正巧前面不远有一位老先生冲他这个方向招了招手，终是没问出口，他加快脚步冲着老先生过去了。

　　还未等其他车夫上前，一位头顶黑色瓜皮小帽的鼠灰色长袍挡住了那女子的去路。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半新的黑布鞋，抬眼向上看去，瘦长的面容上架着一副圆片墨镜，下巴上蓄有山羊胡，左手持粗布招牌。

　　是个标准的江湖相士。

　　她将目光从那人面上移开，投向他身侧的街道，迈步打算绕开。

　　谁料那人快一步闪身，又挡上了她的去路。

　　真烦，她不由微微蹙眉。这光天化日下，热闹熙攘的大街上，她倒是不担心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撇了眼鼠灰长袍，鉴于他将自己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刚才堵路的时候又很识趣地后退一步，没有兀然挤压她的空间，她压着脾气，只是口气不善地丢下句，“我不看相”，便又打算绕开此人继续前行。

　　这回鼠灰长袍没有再次阻拦，只是在她经过的时候自顾自地讲，“太太天庭辅骨晦涩得紧，近来怕是要有大灾难。”

　　她就像没听见一样，脚步没有停地继续向前。

　　鼠灰长袍也不气恼，在她身后大声喊，“太太若寻破解之法，可来常兴桥头。”

　　瞧着她的背影渐远，他又抻着脑袋补了句，“每月初几日都在。”

　　说罢，他转身气定神闲地迈步，不疾不徐地继续朝着原有方向前行。街道还是刚才的街道，熙攘繁忙。

　　天气是愈渐冷冽了起来，市集倒还是热闹如常。虽不似主街那般排场华丽，小市场也有自己的特色。街边搭建的简易灶台上坐着笼屉，升起袅袅白烟；馄炖摊位上的锅子被从木柴间钻出的火舌加温，汤水咕嘟嘟地沸腾；米粉清香由隔壁的蒸儿糕处悠悠飘来，夹杂着一丝甜腻，又裹挟着芝麻的香气；耳边竹节鼓的声响随着卖凉粉的小贩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一个小小市集，串起各色营生，尽显百味人生。

　　石桥边上置着一方小桌，瓜皮小帽的鼠灰长袍将他那浆洗得老旧的布招牌往边上一立，落座于桌后，揣起手，懒洋洋地打量着来往的人群。至于他的目光究竟落予哪一位的身上，因着他鼻梁上架着的漆黑镜片，旁人也无从知晓。

　　随着日头渐高，周遭暖上了不少，鼠灰长袍瞧上去愈加安逸了，也似乎不是很忧心自己冷清的生意。直到一位体面得与这方小天地完全不相衬的驼色毛呢大衣太太立在摊位前，遮去了他头上三尺的阳光。

　　鼠灰长袍搭眼一瞧便热情地起身拱拱手，“几日不见，望您还安好。在下这厢有礼了。”

　　太太冷着脸子不答话，抬腿在桌前坐下，又丢了样东西到桌上。

　　瞥了一眼桌上折起的纸张，鼠灰长袍又搭眼去瞧眼前的人。只见她自顾自地从右臂上悬着的坤包里捞出包烟来，抽出一支，细细长长的身子搭在她两指间，丹蔻朱红映衬着，煞是好看。

　　她没瞧他一眼，沉默着点烟，丝丝袅袅的青烟模糊了她那张艳丽明媚的面容，只有冷漠穿越了层层叠叠的障碍，直射人心。

　　看过纸上记着的生辰八字，鼠灰长袍假模假样地阖眼推算，面容严肃。只是鼻梁上的墨镜将他双目挡了个干净，他入定一般的架势从旁瞧起来倒是略显怪异。好在坐对面的太太不焦不躁地吐着一口口烟圈，目光在桥头游移不定，时而去瞧此间往来的升斗小民，时而又怔怔地盯着桥上石料。

　　半晌，鼠灰长袍才从他那密契幻境中回到人间这方小市集中，温暖的笑意也重新挂上他的唇角，又带着些了然于胸地超然。

　　“太太您日支逢天德贵人，自有嫁贤贵之夫缘，又具天地德秀之气，一生平安喜乐。就算遇逢灾祸，也可绝处逢生。”好听的都讲完了，男人的声线压低了几分，“只是——”他拖了个长音，言语间生出几分犹豫。

　　刚刚还恹恹提不起兴趣的女人倏得眼光锐利地瞧过去，认真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评语。

　　她这般反应正中其下怀，他不免心下得意几分，只是面上无所露，又继续为难地“只是”了好几遍，直拖得对面的太太愈加焦躁，捻灭手头刚点上的细烟，不由地开口催促，“只是什么呀？大师但说无妨。”

　　眼见火候已到，鼠灰长袍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道，“太太身边怕是出了恶煞刑冲，天德贵人，诚不贵矣，就连那魑魅魍魉都前来给您添上新堵，这聚沙成塔之势怕是会将您生生拖垮。”

　　他将双臂置于桌上，身子向前倾了倾，又无奈叹道，“前几日只是瞧着您天庭辅骨晦涩，现下连带着印堂都暗淡无光，若再无破解，不消几日便会落得个香消玉殒，骨肉离散的境地。”

　　女人唇微启，直瞪瞪地瞧着眼前的相士，又似没有瞧见他一般眼神涣散。

　　鼠灰长袍也再无多言，两人皆静默。

　　少顷，女人回神，一并收回视线。她重新从盒中取出一支细烟，搭在唇边点燃。深吸一口安了安神，她笑道，“方才先生所述实在太过模糊，这路上随便牵来一人都可适用。先生这银钱赚起来不要太轻松。”

　　鼠灰长袍依旧唇边挂笑，似乎丝毫不介意她话中带刺， “既然太太与在下有这个缘分，再谈银钱难免俗气。今日在下便为太太免费奉上破解之法，若是解了您的困局，他日遇见，太太再打赏几个便是。”

　　说罢，他开始如竹筒倒豆子般地罗列起她近日来的不顺意，“在内，太太宅中存有阴邪之物，直勾得人神智不清，造下重孽，搅得一家子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在外，太太诸事不顺，且不论相盼之事功败垂成，就连那惯偷盗匪也凑上前来欺上咱一欺。”

　　啪嗒，燃了半截的细烟掉在小方桌上，迅速在台面上燎出个黑色的印记。鼠灰长袍眼尖，快速地掸掉了烟头，又肉疼地抚了抚新添的印记，心里盘算起日后退还小桌时可以用来狡辩的理由。

　　女人还在呆呆地愣神，对于这个小插曲算得上是毫无反应。鼠灰长袍的一番言论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准得似乎与近日来的晦气一一印证。自己那个嗜赌如命的弟弟被赌坊的打手逼上门催债，因拿不出银钱还账，被狠揍一顿后带走关了狗笼。奈何她自己又运势不佳，牌桌上一再输钱。不得已，她变卖了值钱的首饰，但还是凑不出那老些，爹娘心急如焚，接连病倒。最后好不容易与相熟的几个姐妹借兑了些银钱救急，谁成想一出门就被人打了闷棍，连带着筹措来的那点，被洗劫了个干净。现在不仅弟弟救不出，又欠下了外债，里外里算起来，不知道哪辈子才还得清。

　　女人再抬头时已是双眼含泪，只留有最后的一丝倔强，抑制着想要奔流而出的冲动。

　　“小女子先前多有冒犯，还望先生恕罪”，她哽咽着道，“先生乃不世之高人，还盼您指点一二助小女子度过难关，日后定当重金酬谢！”

　　鼠灰长袍似乎也动容地点了点头，慨叹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太太本是福禄命，今日却要遭这般劫难，真令人唏嘘啊。”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一改语调中的阴郁，试图去鼓励她似的，尽量轻快地讲，“在下有一破解之法，倒不须多少银钱，便能顺利渡此劫难。”

　　女人闻言，抬手揩去面上泪水，急切道，“愿闻其详。”

　　忖度再三，在她热切眼神的炙烤之下，鼠灰长袍略带些为难地讲道，“要老夫找出与太太您冲克之人，实属不易，但破解之法却不拘泥于回避此人。万事寻根问源，做釜底抽薪之解便可无忧。”

　　他眼睛在女人面上睃巡一圈，似在观相。半晌间，他才接着道，“这恶煞颇为厉害，平常之法恐难以相抗，唯有盛世的帝王气可压制一二。历代治世又以汉，唐，宋三朝最盛，敢问太太的亲眷可有刘，李，赵三姓之人？”

　　女人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那国号也是作数的”，他又问道，“太太的亲眷可有汉，唐，宋三姓之人？”

　　女人愣怔一下，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鼠灰长袍似乎非常满意，唇角的笑意加深，拱了拱手，“那就恭喜太太了！破解之道便来自这三姓之人。”

　　说罢，他压低声音，凑上前几分，授与她方法机要。

　　待两人脑袋分开，她竟不觉得有些脸热，忍不住地确认道，“确是要用此法么？”

　　鼠灰长袍清清喉咙，一脸正色道，“此法定然管用，还请太太试上一试！”

　　见他如此肯定，她的心也跟着安定不少。大师说是有用，那定当有奇效，她如是地安慰自己道。

　　拜谢过后，她在手袋中摸索着钱包。鼠灰长袍伸手轻压她的手袋，朝她摇了摇头，声音温润道，“先前说好了的，事成之后再算打赏。”

　　女人感激一笑，也不再坚持，又谢过才离开。

　　瞧着渐远的背影，鼠灰长袍朝不远处的馄炖摊上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人起身跟上那位驼色毛呢大衣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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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来更啦 撒花
趁着手热 明后天加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