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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命运是个严肃的话题 ...

  •   两人又话了些家常,顾岑才告辞,准备离开。

      刚走了两步,钱淑清叫住了她,“顾钦还不知道你的身世。告不告诉他,想多会告诉他,想怎么告诉他,你自己看吧。我和景云是不会说的。”

      顾岑感激地莞尔一笑,“谢谢夫人。”

      近几日,天气转暖了很多。但这并不代表温暖的日子要来了,一转眼,可能又降回个位数。这样的犹犹豫豫可能一直会持续到夏天。

      顾岑今日是轻装上阵,金橘色风衣里面配了一袭黑色连身长裙,同色同质地的宽腰带扎在腰间。她搭了一只长条形的深棕色格子方包,个头不大,只放得下些零钱与脂粉。乌黑的长发散在背后,因着外面时不时地总爱飘点小雨,她又选了顶白色海军帽斜斜地带着,有一节短短的帽檐,还能遮蔽几分。

      一路瞧着门牌,她在不甚宽的巷子里向前走着,逐渐靠近心中的那个号码。身后的巷子口泊着一辆黑色轿车,四周有几个黑衣人站岗,很是扎眼,这一来一往的人都往这边瞅。也怪不得路人频频侧目,这里虽然比贫民区好上许多,有一个一个的小房子紧紧地挤靠在一起,但这排场一年也瞧不见一次。

      车边立着的几位都很尽职,目不斜视地做着警卫工作,正对着巷子口那位注视着渐行渐远的那一抹橘色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她停在一户门口,耽搁了会儿,与门口探出的妇人谈了几句,进到房子里面去了。

      妇人将顾岑让进院里,不到十平米的地方,置着一张竹椅,背靠一株半高的绿植,还有一只硕大的木盆,通体斑驳,静静地靠在门边的墙上。就寥寥几样物件,看起来都将院子塞满了。若是再加上刚进来的两个人,显得甚是拥挤。

      走在前面的妇人拉开门,回头招呼着顾岑进屋。不及再细看,她快步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方桌与四把木椅。没有多余的雕刻装饰,只是红棕色的木头,很旧的那种。右手边靠墙放着一张长条竹椅,与外面那张款式一样,只不过大一些,能同时容纳两三个人。

      “您快请坐”,妇人热络地说着,“我去烧些热水来。”

      还未坐下的顾岑赶忙又起身,伸手一栏,“您快别忙了,我不渴。”

      “这怎么行”,妇人坚持着,“您坐着,我去去就来。”

      恭敬不如从命,顾岑不好再说什么,规矩地坐在长条竹椅上,打量起整间屋子。

      其实也不用那么费事,除了桌椅,就是对面的一扇木门,下面一半是木头,上面一半镶着六块玻璃。目光透过其间,可以隐隐窥见一个老旧朴素的木制衣柜。

      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秒,妇人右手拎着铜壶,左手擒着一只瓷茶碗迈步进屋。将手上的东西搁在桌上,她留下句“我去找些茶来”又转身进里屋。瞧着她忙碌地身影,顾岑心里泛起一种怪怪的味道。

      妇人出来后给她泡着茶水,顾岑也识趣地起身,抽了一张椅子坐在桌前。竹椅面前两步就是桌椅了,没有个茶几,一会儿难道要端着热茶碗?

      “这里是这个月的粮食卷,您看一下。”说话间,顾岑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递给了眼前的妇人。她郑重地接过票子,并没有急于开始查看,而是放置在面前,双手交握,垂头闭眼,虔诚地念念有词,“荣耀归于您上帝,我们的冀望,荣耀归于您!”顾岑跟着闭起眼,直至祈祷词结束。

      瞧着她仔细数过票子,掖进了衣兜后,顾岑笑盈盈地说道,“陈姨,今日前来,还有一桩事情与您商量。”

      面前茶碗里升腾起了袅袅热气,即使阴沉的天气使得屋子里十分昏暗,但顾岑从妇人的面上捕捉到了一丝放松,好似刚做完活后的那种瞬间的惬意与恬静。她觉着这是个开口的好机会。她接着道,“顾梦机敏聪颖,还识得些字,整日在绣房帮工实在太可惜了。不如抽空去学堂里再念几年书,可选择的活计也会多上一些。”

      谁知陈莹月摇了摇头,惨淡一笑,“人各有命,咱们母女俩就这个命数,也认了。”

      顾岑以为她是在担心学费的问题,“城西四根杆子那里,开设了一所惠文女子书院。我与书院的理事相熟,不如由我写封推荐信,叫顾梦先去念上一个学期,学杂费全免。”

      按说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应该被拒绝。可陈莹月却坚定地一口回绝了,“我先谢谢您的好意了。咱们就是平常人家,念书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况且她一个女娃,晓得那么多反而不好找人家了。”

      “大清亡了”,顾岑不死心地劝着,“新时代新规矩。远的不说,就咱南京的这些名媛,哪个没上过学堂,念过书?”

      话音还未落,陈莹月“噌”的一下窜了起来,迫得顾岑下意识地将右手搭在风衣口袋上,似乎掌下坚硬的金属物件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陈莹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笑了笑。她抬手理了理鬓间整整齐齐的头发,才柔声开口,“咱就是寻常百姓家,哪能与富家名媛相比。”

      她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瞧我这记性,早上借了隔壁王婶子家的盐巴,说好了下午还,都给忘了。”

      顾岑笑了笑,起身告辞。

      出了陈家的大门,顾岑面上的笑意就消失了。她不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何陈莹月如此抵触女子学堂。细细回想了一遍两人相处的情景,隐隐地,她觉着,似乎不是学堂的问题。还不待她再往下想,浑厚的男中音吓了她一跳,“小姐。”

      手又不自觉的摸上衣兜,待回神看清眼前人才放下来,她没好气地说了句,“突然一下子,都给你吓死了。”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为她拉开了车门,并询问着接下来去哪里。“去杜姐姐那儿”,顾岑应承了一声,心道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到杜芳汀了,就是做礼拜的时候也没见着。一面想着好友,一面又想起了陈莹月,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倏得,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是“名媛”。是这个字眼,让陈莹月坐立不安。刚刚自己的后半句还没完全说出来,陈就跳脚了。而前半句的其他内容都是些经常能听到的言论,不会反应那样大。

      不过,名媛,这两个字能有什么魔力,稀松平常,街头巷尾也会议论。

      想着想着,顾岑有些头痛。私不私生女的,都过去这么些年了,除了当事人熟知的内情,想调查也没什么头绪。陈的过往,她也是打探过的,可惜没什么收获,搬到巷子里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带着个女儿,靠着帮佣过活。之前的历史一片空白,也无从了解起。原本想着通过学堂,接近一下顾梦,没准儿能确认些消息。

      可惜了,人家不吃这一套。

      名媛,名媛,名媛,百无聊赖的顾岑一遍遍咀嚼着这两个音节,脑袋偏向了一侧,眼睛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街景。

      等等,她好似想到了什么。

      难道这陈莹月以前是名媛?

      这匪夷所思的想法使得顾瞬间岑泄了气。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只不过,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看起来还真的不像是市井小民。雍容大度谈不上,只是举手投足间倒也文雅。或许,真该顺着这条思路查查,反正现下也没什么新思路。

      私生女的故事看起来与自己并无太大干系,可是夫人的那一席话,顾岑都还记得清楚,一件件一桩桩她势必都要一一验证。因为,顾家就是个狐狸窝,人人都有千年的道行,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着了别人的道了。

      双赢也就算了,只怕平白无故,心甘情愿地做别人的垫脚石。

      国民革命军开入北平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从前线传回来了。只叫人觉得,这胜利并没有想象地那般酣畅淋漓,倒是快得有些不可思议。提前结束战争的不完全是因为双方的实力或者现下的战况。要说问鼎中原,双方都还差点意思,更不要说这一场北伐又不单单只卷入了两家。

      非要总结个胜利的原因出来,那大概就是两个字,命运。

      又或是说别家都气数已尽,被收编被收编,被屠灭被屠灭,北伐的队伍日益壮大起来。更受上天眷顾的是,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张大帅被外国的敌对势力暗杀了。他麾下的六个军,除了早先倒戈了国民政府的第五军,剩下的,大都自个儿打着一副小算盘,原地观望,保存实力,谨慎选择。

      这一时间,对战双方的仇恨没有那么深了,不再是你死我活了,谈判的小火苗隐隐地有些按耐不住了。年轻的少帅腹背受敌,苦苦支撑了些时日,最终还是艰难地决定接受国民政府的谈判邀请。

      跟随他父亲最久的一位死忠老将不愿就此放弃,带着自己的部队与北伐军死扛,直至全军覆没。与此同时,少帅带领奉系部队撤出山海关,而后宣布东北易帜,改编为东北边防军。至此,张常两家算是握手言和,积极筹划着进一步的合作。

      虽然现下全国的统一大业未成,但好歹算是上了个新台阶。来自北方的压力大幅消减,使得顾秦两家的喜事被提上双方的日程。

      这次的消息不是来源于报纸,而是顾岑亲眼所见。

      她才刚进门,就闻得客厅中的热闹氛围,不是人声鼎沸的喧闹,而是几人其乐融融的聊天。听起来父亲与夫人都在,顾岑不禁升出些好奇,能叫他两人一并热情款待的人,在南京那都是凤毛麟角。

      才步入大厅,她的出现就迅速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大家都笑吟吟地瞧着她。突如其来的万众瞩目,让她不自主地汗毛倒竖,屏气凝神,机警地观察着众人。倏得,脚下一滞,一个晃神,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戎装男人起身,精精神神地立着瞧她。相较之前,他的面上染了些许蜜色,却是依旧眉目疏朗,神采奕奕。

      “师兄”,顾岑还是喊出了最妥帖的称谓,不远,也不近。

      分别了这些时日,秦望舒是真的很想念眼前的姑娘。时不时地,她的身影就会溜进他的脑海中,音容相貌,一颦一笑,清晰如昨日。他从未幻想过当下的她正在做什么,每每只是回忆,在北平的,在剑桥的。

      “小岑”,他轻唤一声,饱含了满满的情绪,却又含蓄克制。

      大概是为两人腾出独处的时间,顾景云笑呵呵地表示自己要上楼处理些事情,钱淑清与宋菀宁要带耀晨去检查功课。临走前,顾氏夫妇交代顾岑带着秦望舒好好参观一下自家宅院,待会儿再一同用晚饭。语气热情亲密,俨然已经是一家人了的样子。

      不一会儿,刚还热闹的客厅,现在就剩下两个人了。四目相对,还是有一股子拘谨的味道弥漫开来。想着自己与秦望舒独处也都司空见惯了,只是不知怎的,这一时间,竟是想不到怎么开口。

      “头一次见顾大小姐如此惜字如金”,秦望舒调侃道,“这么久不见,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顾岑好笑地瞧着他,“秦参谋,您在军部的生活还适应吧?”

      “嗯——”,他拖了个长腔,“军务繁忙,远不如做主编来的自在。”

      她只是笑着瞧他,不接茬。

      倒给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不如你与我去工作一日,亲自瞧瞧?”

      “好啊。”一声利落的应承倒教两人均一愣。望着眼前人促狭的笑容,顾岑悻悻地补充道,“想来也有诸多不便,还是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秦望舒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随时欢迎夫人莅临检查。”

      下一秒,他又补充,“今后余生,请多指教。”

      倏得一下,气氛似乎有点憋闷,至少对于顾岑来说是。虽然她清楚明白地权衡过这桩政治婚姻的利弊,也已然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但她不想,单纯得不想接过秦夫人的头衔。

      “话说早了”,她噙着笑,使着娇嗔的语气,只有在心里想着,且走且看吧。

      秦望舒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做进一步论证,他相信陪她走完这一生的一定是自己。而相信,很多时候,都不需要原因。就像爱一样。

      “家里很漂亮啊”,他的视线扫过靠墙的精美落地座钟与旁边挂着的巨幅油画,景色很好辨认,是一池睡莲。大概是距离刚刚好,只消一眼,就会被曼妙的光影带入画家的后花园。

      熟知他喜好的顾岑在前引路,“带你去督军府的秘密花园。”

      如果说有什么能比楼下那幅画还美的景色,那就是四楼暖屋的日落。

      一轮红日堪堪落在地平线上,余晖染红了整片天际,云层折射出明亮的橙黄色,在此时或红或黑的天幕上形成明暗相间的不规则条纹。

      屋里光线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抽走,热量急剧减少。但满屋的植物还是安安心心地沉浸在美轮美奂的日落中,洒脱又宁静。不争抢,不聒噪。

      它们晓得,太阳即使落下,明天又会升起。它们也晓得,在太阳缺席的黑暗世界里,督军府也不会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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