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风歌》扁舟渡无疆

53、“你与社会对你的期待不符。”

　　“小岑”，顾景云在很久之后才开口，“我晓得你真的很优秀，比一般男人优秀得多。你也努力，剑桥大学、一等荣誉、报纸专访，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一切都实在太不容易了。”

　　他的话听在耳里，明明是夸奖她的内容，却让她僵住了，掌心泛起了滑腻的湿润感，湿湿冷冷的，像极了蛇皮肤的触感。捧杀向来是他的说话方式，接下来的转折才是他真真切切的意思。

　　不出所料，顾景云满眼怜惜，“只是这个世界上男人与女人的分工不同。你的这些优秀放在女孩子身上，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一个女人最好的命运就是拥有一个男人，他疼你，爱你，护你周全。你前半生的依靠是我，想做什么，我由着你去了。剑桥不给女孩子的入学名额，我投钱砸。你想从政积累资本，我放你去了北平。只是现在情势紧急，容不得你胡闹了。等有一日风平浪静了，要是还想从政，我来安排。”

　　他停顿了一下，语调上附上了一丝沧桑，“你还年轻，一辈子很长。但是我在衰老，会开始不中用，护不住你了。不是我逼你嫁人，而是现在需要寻找另一个男人代替我，继续疼爱你，宠着你，让你快快乐乐地活着。”

　　这是一个沉痛的话题，随着他词句间夹杂的哽咽，顾岑的泪水先溢出了眼眶，带着感恩，也带着委屈。是的，自打八岁那年跟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回了顾家，她不仅衣食无忧，还达成了千千百百个心愿。

　　这其中最惊天动地的一件就是去剑桥念书，要是没有他在背后运作，她或许也只能像其他太太小姐们那样去女校读书。这也是为什么，大学四年，她一如既往地刻苦。她想昭告全世界，他的眼光没有错，她是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比起男人也不差。

　　只是现实打脸的速度来的太快了，即使她再努力，也逃不出作为一个女人需要依靠男人的命运。她不甘，倔强地哽咽道，“我不需要别人的庇护，我能保护自己。”

　　“唉”，顾景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丫头的脾气有多倔强，他是知道的。只是为了她好，也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了。“出门工作的事情不要想了，不同意。安心在家里待嫁。要是闷了就去太太们的聚会上散散心，交几个朋友。”

　　“待嫁？”顾岑的声调有了些许的拔高，“您说了在婚事上不逼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顾景云不想在这上再多费口舌，用了作为父亲的权威，生生地否决了她的任何提议，“他是个良人。”

　　最后一句话将她钉在原地。
　　他？

　　原来父亲已经有人选了。

　　不，多半已经木已成舟了，多说何益？

　　顾岑拖着沉重的身体，揣着破碎的心，退出了书房。

　　讲真，她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了，原本心里那一丝丝炙热的小火苗被熄了个干净，自己的坚持在此时显得藐小的可笑。原来要否定一个人所有的成绩与骄傲只需要一句话，“你与社会对你的期待不符。”

　　一瞬间，满满的恶意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她似乎又可以听到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恶毒诋毁，“拿那么多工作邀请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滚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看她那样儿，真当事务所是招她去干活的，一块儿招牌而已”，“要不是看她爹，一等荣誉也不能落她头上，除了成绩好点，简直一无是处。”

　　是的，你以为只有在纷争的后宅才能出现的恶意，在异性间的竞争中也屡见不鲜。以往，她都能淡然处之，不受半分伤害，因为，她有理想。她坚信，终有一天，她会参加宪法的制定与修改，以她自己的方式，让这个繁荣了五千年的古老帝国再次容光焕发，生机勃勃。

　　可是这一次，随着内心世界的坍塌，她看见了一片空旷的虚无，烟尘四起，碎瓦颓垣。她想放声大笑，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地低垂着。她想痛快大哭，泪水早已干涸在眼角，没有一滴多余的留存。飘散在这里的只有死一般的宁静，无声无息。

　　倏得，眼前一黑，她晕倒在了回房间的路上。

　　再次睁眼，已经是一天后了。熟悉的屋顶，熟悉的大床，只有冯妈一人守在身前。

　　瞧见床上的人醒了，冯妈急切地凑上来，问着她当下感觉怎么样，又急急忙忙地用暖瓶里的热水将玻璃杯中已然凉去的水兑热，递与她唇边。抿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她扯出一丝笑容安慰着眼前这位年近半百的人。

　　冯妈心下一凛，不觉得眼热。顾岑这小丫头向来坚强得很，能打倒她的事情没见着几样。这回毫无征兆的病倒，指定是遇到大事儿了。叹息一声，正是因为冯妈太了解她了，所以她不愿说的事情也就没必要问了。

　　“炉子上还温着鸡汤，我去端来，你多少喝点。”冯妈柔声细语地说着，无处不浸着怜爱与心疼。

　　伺候着顾岑喝了汤，又用了些轻油小菜，冯妈心中的焦虑才有所缓解了一些。给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她慈爱地问着，“要看书么？我给你拿去。”

　　顾岑摇了摇头。这突然的断片儿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也没有让她心里压着的石头轻上半分。既然清醒了，还是理理思路，尽早重新上路的好。

　　况且，现在的这一团乱麻，一地鸡毛，她断然是什么都读不进去的。

　　木木呆呆地，一连几天下来，顾岑都是这副样子。其间，宋菀宁带着儿子来看过她几回。安安静静地屋子随着小耀辰的到来变得有了些许生机，只是这还是没能缓解她的忧郁。宋菀宁倒是有点担心因为小孩子的吵闹而影响了她的静养，所以娘儿俩就来得不怎么勤了。

　　顾钦每晚到家都先来看看她，试图讲些好笑的段子逗她开心，可惜效果不怎么显著。在他面前，顾岑装都懒得装，一副病恹恹的萎靡光景。哎，事情的缘由他是晓得的，只是怎么帮她，让他无从下手。

　　这几日也不乏各家名媛前来探病。虽说床上躺着的这位跟自己真不怎么熟识，自己也完全不关心她的死活，但在她父亲闪闪发亮的光环照耀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凑上前来献殷勤。

　　起先，顾岑还勉强挂起笑脸应付两句，后来干脆一个都不见。每次有人上门，佣人的回复都是如出一辙，“小姐刚睡下。”来人也乐得其所，面上仍是一派关切与担心，虚与委蛇地寒暄一番，将手中的礼物往前一递，确定自己的名字有被登记在探访者一栏，就可以大功告成，打道回府了。

　　其间，杜芳汀两次上门，都被这同一个理由打发了。一下子她就明白了，会心一笑，抬眼朝二楼瞄了瞄。除了礼物，她多留了一句话才走，“请您帮我带句话给顾小姐，就说，她需要的解药我有，明天这个时间，我还来。”

　　瞧着佳人施施然离去的背影，传话人听得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不过，她还是原原本本地将留下的话复述给了顾岑。半天没有听到声响，她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这是该出去还是该等着呢？

　　半晌，顾岑的声音才响起，听不出情绪，“明日张太太再来，就请上来。”

　　第二日，也是暖阳铺陈的午后，杜芳汀随着身前的妇人来到了二楼的一间房门口。一扇红木雕花门，尽显典雅与考究。“咚咚咚”三声脆响，竟是能听出一丢丢空灵的味道。

　　房门被从里面打开，少女一袭淡粉色长裙，沐浴在明媚的光线中，一张粉白的脸庞隐没在逆光的阴影里，或暗或明，叫人看得不是很真切。

　　顾岑素着一张脸，没有笑意，亦没有愁苦，身子向旁边一让，做了个请的姿势。杜芳汀扬起和煦的笑容，走进了眼前姑娘的一方天地，“多有打扰了，顾小姐。”

　　门“砰”地关上，两人在一扇宽大的落地窗边坐下。两个单人沙发分立在一只咖啡桌的两侧，顾岑面无表情地为对面的姑娘添了半杯红茶，又指指手边上的陶瓷奶盅与蜂蜜罐，“喜欢什么口味自己加。”

　　杜芳汀笑着谢过，不紧不慢地自己动手调制起来。亮银色的调羹在阳光下轻盈地舞动着，时而反射起一束微弱的光线。哑光的设计以及长柄上极其精细的刻花都在彰显着主人喜好。

　　“这套调羹真心不俗，有研究？”

　　摇摇头，顾岑漫不经心地回着，“是一位朋友赠予的。”

　　冷淡的言语可是劝不退杜芳汀的。她先赞了一下，“真不错”。又自顾自地接着话茬，“我也收集了一些手绘平盘，多花卉风景，有机会与你瞧瞧。”

　　只是对面的人似乎没有心情话家常，直截了当地询问她的来意， “解药是什么？”

　　原本不想一上来就谈论这么干巴巴的话题，奈何佳人不愿体会她的苦心。杜芳汀只得端正一下坐姿，认真起来，“无论中医西医，都讲究对症下药。不如先聊聊心病？”

　　意料之外，顾岑没有表现出反感或者不耐，仍旧木着脸，一副人人欠她二百块的样子。

　　继续着自己的独角戏，杜芳汀不疾不徐地说着，“看见你，我就常想到年轻时候的自己。满腔热忱朝着自己心心念念的方向奋力前行。”

　　“只是现实的阻力”，她的语调低沉下来，“往往比我们预估的要大上许多。单单一腔抱负完全不够与之抗衡。想要话语权，践行心中的理想，需要的不是热情，而是强大的实力。”

　　一边说着，她的双眸直直地锁在顾岑精致的眉眼上。得了，这位奶奶还是没反应。杜芳汀思量片刻，收起了恭敬礼貌的说辞，下了记猛药，“由实力说话的岁月里，讲情怀实在太矫情。”

　　轻蔑的一声哼笑，顾岑讥讽的神情在她面上显现地淋漓尽致。

　　抿了口茶，杜芳汀气定神闲，丝毫不生气，琢磨了半天措辞，才开口，漂亮地一语双关，“人在最脆弱的时候需要信仰。”

　　说罢，也不再等对面人的反应，她将手上的茶杯归位，起身道，“周日教堂有礼拜。随时欢迎顾小姐莅临。”

　　杜芳汀踩着高跟鞋优雅地离去，给顾岑留下一只美丽地背影。

　　“讲情怀太矫情”，顾岑又咀嚼了一遍，紧接着还是冷笑，“没点情怀，与猪狗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