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风歌》扁舟渡无疆

4、往事

　　季博衍神游的思绪突然被拉回。他搓了搓手指，舔了舔唇，想着现在的自己大概需要来根烟。右手扒拉了一下桌上的烟盒，得了，一根也没剩下。

　　算了吧，他想。

　　拉开写字台倒数第二个抽屉，从中抽出一个空白标题的文件夹。相比于其他近三英寸厚实的文件，这一份着实显得单薄。但它又似乎重如千斤，忖度良久，他翻开了第一页。“顾岑”两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单单只是这两个字，季博衍似乎又看到了她晶晶亮的眼眸里带着明媚的笑意。

　　“顾岑”，他低声玩味着这个名字。

　　思维又似飘远，他想起了自己一年后从日本回来探亲。父母站在渡口，后面立着副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有很高的辨识度。他拎着箱子，快步走下邮轮，来到双亲面前。母亲满脸洋溢着灿烂笑容，一把将儿子拥入怀中，眼角的晶莹一闪而逝。父亲来回的打量着他，目光欣喜又欣慰，抿了抿唇，赞叹道，“我的儿啊，成长了不少！”

　　一年的在外漂泊，使得季博衍身板更加厚实强健，也似褪去了原先残留的一丢丢稚气，双眼坚毅而温柔，笑容和煦。

　　副官上前拎起箱子，这一家人向路边泊着的汽车走去。季博衍目光在周围徘徊了几圈，并没有看到小不点。想来这一年，她应该也高了壮了不少吧，自己在她这个年纪可是蹭蹭地往高窜。

　　到了家，张妈，王伯等等都见了个遍，却独独没有见到小不点。季博衍忽然有些担心，但一瞬间又释然了，嘲笑自己在瞎想什么。再怎么样，季师长家的姑娘还能丢了不成。多半是上学交了朋友，宿在别人家了。他暗暗想，这小不点也真是没良心，自己回来了她却跑出去玩，白瞎了他的情谊。他还专门托人给她买了洋娃娃，据说现在小丫头们都爱这个。

　　又过去两天，季博衍真的开始担心了。他发现家里根本不像还养着一个小丫头，从来没人提起，也没有她生活的痕迹，全然好像从来就没有这号人。

　　他装作随意地问张妈，谁知她支支吾吾大半天，最后只挤出来三个字，“不知道。”

　　没天理了，天天在家的人竟然会不知道家里少了一个人？

　　晚饭时分，餐厅里的气氛其乐融融。自从季博衍回来，父亲几乎每天都会回来吃晚饭，母亲自然是高兴的合不拢嘴，一边是自己心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至亲的儿子，全都陪在身边。这大概是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母亲一边给季博衍夹菜，一边唠叨着，“徐妈这白肉血肠做得可是奉天一绝，在日本可吃不着。”

　　季博衍连连称是，就着米饭吃下了这充满母爱的肉片。他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次回来怎么不见季菁菁？”

　　话音刚落，餐厅里的气氛瞬间微妙了起来。

　　父亲默不作声地嚼着饭菜，母亲尴尬的表情一闪而逝。随即，她又笑了笑，“嗨，年前，小丫头自己走丢了。”

　　说罢，又给季博衍夹了一筷子豆苗。嫩绿新鲜的豆苗上泛着点点磷光，看着就很清爽可口。不知怎的，季博衍却完全失去了胃口，也许是因为母亲那轻飘飘的语气，好似丢了一条狗。

　　不对，就是家里养着的狗丢了也不会是这番惨淡光景。这一餐不欢而散，人人心里好似都有千斤重的心事。

　　季博衍回房倚在沙发里。倏得，他又站起身来，到上衣袋里找烟。他眯起眼睛，把自己埋在烟雾缭绕中许久。等着那最后一点猩红熄灭了，他将烟蒂按灭在一片狼藉的烟灰缸里，走出了房门。

　　宅中一片安静，许是时间已经很晚他。只是现在也完全不想关注这个，犹豫着去卧房还是书房。

　　书房灯还亮着，走近了，他断断续续地听到两个声音在争执，母亲的音调偏高，还是听得清楚。“当初要你别把那小杂种带回来，丢给外面那些养着就算了。你不听，非要带回来。这下可好，儿子都要知道了你干的那些勾当了。”

　　低沉的男声嗡嗡地，听得不真切，季博衍又走的近了些。

　　只听女人又拔高了一个音调，“你可得了吧！自己龌龊还不够，还把亲生儿子往沟里带。你看看那些小女孩儿，7、8岁的年纪你就往别人的床上送。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最后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真是禽兽！”

　　许是女人的话狠狠地戳到了男人的痛处，响亮的耳光伴随着怒吼响起，“你TMD穿金戴银，和富太太们喝茶打马吊。这都是老子挣来的，现在倒敢对老子指手划脚了。季博衍他长大了，也得学他爹这一套，不然连屎都吃不上！”

　　愤怒的男人拉开了房门，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微微一愣，一句话没留就出了门。

　　房间里的女人伏在沙发上止不住地哭泣，左脸颊高高肿起。季博衍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攥了攥双拳，又迅速舒展开来，麻木地走进了屋子。

　　女人看到他，哭得是更加地绝望。终是知道了，她儿子最后还是都知道了。季博衍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盯着女人，久久无言。就好像一个梦，他温婉的母亲和伟岸的父亲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快到他都来不及怀念。面前的这个人陌生得让他无从认知，强忍着想吐的冲动，他一字一句地问道，“季菁菁现在在哪？”

　　女人渐渐地止住了哭泣，强忍着小声呜咽。她缓缓地说，“不知道。在路上出了些意外，她跑了。”

　　季博衍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立即起身。女人慌忙道，“博衍，妈妈求你了，别和你爸爸杠。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啊。”

　　闻言，他全身血液一下涌上脑袋，缓了几秒，才咬着牙开口，“那种畜生不是我父亲！”

　　说罢，便快步离开了房间。

　　女人试图站起来，但摇晃着又跌回了沙发。她不甘心地喊着，“爸爸妈妈全都也是为了你啊！这吃人的世道，我们都是在努力的活下去啊！”

　　女人尖锐的嗓音好似还在身后回荡，季博衍一个激灵，蹭得一下回过神来。往事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他定了定神，摸索着纸上的那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