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风歌》扁舟渡无疆

3、季菁菁

　　许副官立在处长办公室附近的楼梯口，上楼下楼的同事都瞅他。关系好的几个哥们儿走过来，挤眉弄眼地问，“这是要给谁表白啊？还整这么大一束花。”

　　见他继续沉默地立着，另一位接话道，“现在不是时兴红玫瑰么？你送这白布拉擦的，人家肯定没答应你。”

　　先前说话那位走过来，拍了拍许志泽的肩膀，“老弟，祥子说得对，你换红玫瑰试试，保准儿乐开花。”

　　说着，他伸手打算接过许志泽手上的百合，又道，“这个也别浪费，我拿回家送你嫂子。”

　　其他人见状，一起嘘他。男人也不羞恼，乐呵呵地去接花。谁知许志泽一手推开男人，撂下句，“别闹”，就径直走向处长办公室。

　　大伙一看，一时都傻了眼。这是闹哪出，要表白处长？胆子可真大啊。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嘻闹着。

　　正值热乎朝天之际，背后传来一声，“行了行了，散吧。这都干什么呢。不上班了？”

　　声音的主人是处长的另一位副官，郑怀远，为人认真正直得很。于是大家都作鸟兽散。

　　许志泽忐忑地叩了三下门，里面低沉的声音响起，“进来。”

　　他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去看领导的眼睛。季博衍瞥了他一眼，便已知晓发生了什么，还未待他说话，便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许志泽甚是惊愕，一瞬间抬头望向处长。只见眼前的男人气定神闲的看着他，没有一丝怒气。许志泽心道，您和顾编辑这是整哪一出，也不像是之前就认识，但怎么感觉您知道，她知道，就我不知道。

　　想归想，他还是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学了一遍，连顾岑踩着高跟鞋离去的声音也学了七分像。季博衍沉默不语，良久道，“你去忙吧。”

　　门被轻轻带上，季博衍仰身靠在椅背上，骨节分明的手向后抚过一丝不苟的头发，随后落在面前的桌子上，食指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面。

　　时间被带回了13年前，他还是17岁的年纪。一天回家，大厅里平白多了一个小女孩，看起来不大，安安静静地半坐在沙发角落里。身上的粗布衣服被浆洗地发白，干枯发黄的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抠着背，似乎是想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填在哪个犄角旮旯。

　　佣人张妈迎出来道了句“少爷回来啦”，又笑呵呵地说，“老爷和太太今天都在家，晚饭7点开始。”

　　季博衍应了一声，又看向小姑娘。张妈心下了然，也只是简练地答道，“是老爷带回来的小姐”，便转身去忙了。

　　他也没做停留，迈腿上楼，回房换了衣服，看了会儿书，等到晚饭才下去。

　　餐桌前坐着母亲，父亲，和刚才那个小不点。大概是她个头太小，便半跪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双手搭在桌边。餐厅佣人们走来走去，可是除了脚步声和瓷器与桌子碰撞的细微响动就不剩什么了。

　　季博衍在母亲身边坐下，她微微侧身，慈爱地瞧着他，一边夹菜，一边询问他最近的情况。父亲偶尔也加入聊天，并谈及要送他去日本深造的事情。一家人就在休闲的日常聊天中度过了晚饭时间，像极了幸福家庭的模版，只有小不点至始至终的沉默着。

　　用完甜点，放下精致的小号银叉子，母亲突然说道，“博衍啊，这是你的小妹妹，母亲死在了外边，所以领回来养”，说着眼睛瞟向那个小不点。

　　父亲擦过了嘴，放下餐巾，留下句，“我用好了”，就上楼去书房了。

　　母亲随后笑了笑，也站起了身。

　　季博衍看向小姑娘。她还是低垂着头，安静地小口小口吃着甜点。他平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快速咽下嘴中的食物，她抬起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他，怯懦懦地说，“季菁菁。” 声音细细地又尽显稚嫩。

　　一晃又几日，季博衍准备着去日本深造的事情。母亲经常在晚饭前过来，拉着他说些家常，有时侯也询问他去日本的事宜是否都料理妥当。他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走，但又希望自己学成归来，谋得一个好前程。虽说有父亲这样一棵大树，但年轻的一辈也终要扛起父辈的旗帜，继续奋勇向前。

　　父亲则偶尔找季博衍去书房，父子间的谈话就不似与母亲那样的温情脉脉，更多是理性的交流，有时候是针砭时弊，有时候是对人生的探讨。季博衍也是突然间发现父亲开始略微有些花白的鬓边，提醒着他伟岸的父亲正在老去。

　　只有在晚上看书的时候，季博衍时而也会想起白日里与那个小不点的互动。自己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从未体会过兄弟姐妹的情谊。这个新来的小不点倒是一点也让人讨厌不起来。她虽然没有同龄小孩子的天真烂漫，但是纯净的眸子里也会充斥着懵懵懂懂的好奇。只是平日里安安静静，一副呆呆的样子。季博衍有时候会从街上带糖回来给她。一开始，她只是呆站着，放在面前也不会伸手去拿。后来次数多了，她会小心翼翼的拿上两颗，虽然还是怯懦懦地。

　　白日里，季博衍在家的时候，小不点偶尔会远远地跟着，他也不介意。不久之后，有一次，季博衍带了糖葫芦回来，她貌似和自己斗争了很久才轻轻地接过来，声音很小如蚊子叫，“谢谢，大哥。”

　　可就是这一声大哥，却教季博衍无比受用。

　　离家的日子逐渐临近，季博衍对求学路漫漫的憧憬总伴随着一丝丝与亲人别离的伤感，弄得整个人都阴郁了不少。

　　这压抑的情绪在离别这一刻达到顶峰。立在渡口，在身后巨大的邮轮映衬下，面前的家人却显得如此渺小。

　　母亲轻拭着微肿的眼睛，挽着父亲胳膊的手捏紧了衣衫，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平静地看着已比自己还高的儿子，但眼中遍布的血丝还是无法掩盖他的悲伤。他语调较以往温和了很多，嘱咐道，“出门在外，一切小心。”

　　季博衍死死压制着内心涌动着，翻滚着的强烈情感，弯起唇角回以父母一个大大的微笑，“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们不用担心。安顿下来，我就拍电报回来。”

　　父亲欣慰地点点头，右手抬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没有一句话。

　　季菁菁静静地站在侧面稍后一点的位置，她黑漆漆的大眼睛注视着季博衍，浓浓地悲伤和不舍在眼底蔓延开来。

　　今天原本是不打算带她来的，只是她一声不吭倔强地跟在老爷和太太后面。太太正值悲伤之际，也无暇管她，便听之任之了。

　　朝阳撒在所有人的身上，每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再看去，哪里渺小，分明就比什么都高大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