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小型城》墨月深

2、第 2 章

　　今夜也还是一样寂静呢。
　　利兰仰躺在舒适的床上，耳边除了舍友兼伙伴诺亚轻微的呼吸声外，听不见任何动静。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入眠困难，每当夜晚时分，太阳消失之后，强烈的不真实感会席卷过他的全身，让他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而当他躺到床上准备入眠时，总会犹如身处在战场上，周遭都是凄厉惨叫和危险陷阱，让他不由自主心悸恐慌。
　　为的这毛病，他从小被医务人员里外上下检查过无数次，却都查不出到底是什么问题。教官甚至还特意给他配了个——说是技术员，实际就是贴身保姆，时刻关注着他的各项生理指标。
　　好在年纪稍大之后，他有了些自控能力，已经不会再陷入无法自拔的惊惶中，只有入眠困难的问题还时常困扰他。
　　那个技术员的位置倒是保留了下来，人员几经更换，也不再贴身，只是充当他平日里的生活保姆和跑腿小弟。
　　他很习惯，也很熟悉寂静的夜。
　　被夜风吹过的东西，会发出它们特有的声音，这些声音像是孤独者的夜呓，只有同样在深夜孤独失眠的人才得幸听见。
　　利兰翻身下床，披上外套，推开阳台的落地窗，去和他那些老朋友般的夜呓亲密接触。这是他睡不着时常常会做的举动，那些夜呓似乎有些微的催眠作用，能让他的精神松懈和缓。所以他宿舍落地窗外的阳台上永远都有一张带加热功能的沙发，让他在夜晚不会因冷风而着凉。
　　今天的夜，却让他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他倚在沙发上，侧耳倾听，总觉那熟悉的夜呓中参杂着些奇怪的哀鸣。
　　那哀鸣极其细微，如果真的存在，距离肯定也相隔很远。利兰朝风吹来的方向远远望去，深蓝色的眼珠中满是探究。
　　那边应该是小型城中的D级区，也就是他平日时有看到的杂役们的居所，他从未踏足去过，顶多只是隔着层层阻隔遥望。
　　教官说，那里的都是没用的下等人，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苟且偷生，看见他会如同甩不脱的苍蝇般趋炎附势，没必要也不准许与他们有过多纠葛。
　　但利兰总觉教官说的不完全对。
　　他平日午休时的地点离D级区不远，每次总能看到有个高壮的黑发青年认认真真扫着地，不论酷暑还是严寒，一丝不苟，从不打折扣。偶尔他们的视线也会相交，对方并不会凑近过来纠缠，反而匆忙低下头，视而不见地避开，好像生怕自己的视线会得罪他。
　　然后黑发青年会走进一间饲养实验体的合金大仓库，他的午休时间也差不多结束，双方再无交集。
　　如果有可能，利兰倒是很想知道黑发青年后续会做些什么，是不是也如同扫地那般表情认真，精神专注，仿佛那片水泥地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这个念头在失眠的夜晚像春草般疯长，让二十年来一直安分乖巧的小王子有些跃跃欲试。利兰知道自己内心远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听话克己，他想出去满世界疯跑，想肆意嬉笑怒骂，想跟各种三教九流的人交朋友。他想要自由，他不想被所有人当做昂贵的珍品般侍弄对待，享受着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优渥待遇，却分毫不能有出格的苗头。
　　而当诺亚来了之后，这些想法便变得愈发实质性起来。诺亚来时已经年满十五岁，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多。他给他描述了一个宏大壮阔、缤纷璀璨的宇宙，形形色色的星球，千奇百怪的物种，不拘一格的社会制度，简直对那颗向往自由的心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不应该一辈子安于这种生活……
　　刺耳的惨叫声划破天际，也惊醒了在沙发上半阖着眼困顿迷糊的利兰，他倏然坐起身，多年来良好的训练让他很快反应过来。与此同时，那个叛逆的念头也跟着雀跃，他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转身跑回房内，伸手猛拍熟睡中的伙伴。
　　“诺亚快醒醒！”
　　“呼……”诺亚打着鼾，猛的遭受袭击，哼唧睁开眼，惊疑不定地打量现状：“利兰？……你又睡不着？”
　　“不是，你先起来。”利兰着手把他从床上拽起，试图往阳台拖。
　　诺亚哈欠连天，一只手被攥着，一只手捂嘴揉眼忙得不亦乐乎。待被阳台冷风呼啦两吹，登时精神抖擞。
　　“干啥干啥，又想让我陪你睡沙发是不是！我拒绝！”
　　“不是！你仔细听——”
　　仿佛是要响应利兰的话，远处D级区内直接呯然炸起极为壮观的金色火团，爆破声响彻天际，火团迅速变成朵蘑菇云，尘柱、浓烟、焰舌、杂物，就连隔着好几公里的A级区都看得清清楚楚。
　　浓烈到刺鼻的味道遂即飘来，令人胸闷窒息，眼睛喉咙很快就出现干涩的不适感，显然是空气污染瞬时就超标数倍。
　　而后声声惨叫破空，像曲连绵不绝的悲歌，在被火光包围的舞台上最后一次奏响。
　　诺亚瞠目结舌地望着爆炸发生地点，他进小型城五年多可是首次瞅见这种景象，神情不由有些呆滞。
　　利兰却没迟疑几秒，很快又拽起诺亚道：“我们去看看。”
　　“看？……看啥啊你等等，你疯了，你还想跑去看？”诺亚被他一路拖着从阳台回到宿舍内，又从门出去，沿着宿舍楼的楼梯往下疾走。
　　他们的宿舍在顶楼，说是给SA级的特别待遇，空间宽阔，可以放加热沙发在大阳台上让利兰休憩。而实则，顶楼是管理最森严，最难偷跑出去的地方。到处都有监控探头，下楼时需要穿越层层阻隔，更别提还有二十四小时值班的门卫，架势端的是比关押犯人还胜一筹。
　　“我说，你就算有兴趣，教官也不会让你去凑热闹的。爆炸啊，多危险啊，他们肯放你去那附近？我估计多半——啊，罗丝教官！”
　　诺亚的絮语在半途被掐断，他望着抱胸拦在他俩面前，身材高挑的美女教官罗丝，缩缩脖子，朝利兰甩了个“我就说吧”的眼神。
　　“干什么去？”女教官罗丝的表情十分严肃。
　　她是利兰的专职教官，比他大十几岁，也陪伴了他十几年。在利兰的认知里，她属于介于姐姐和教官之间的角色。
　　然而这位姐姐可并不温婉和善，她要求颇严，也听不进任何服软示弱，更对关心学员没有半分兴趣。她信奉实力就是一切，她也确实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三十几岁的年龄就能做教官，本领自然非同小可。
　　“……外面出事了，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利兰犹豫片刻，还是照实答道。
　　罗丝眯起眼睛：“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帮什么忙，回去好好休息！”
　　“可是D级区那边……”
　　“你也知道那是D级区！”罗丝骤然提高音量：“死再多D级又如何，你的一条命就抵他们所有人，不明白吗！”
　　又是这该死的等级制度。利兰听着罗丝教官这些陈腔滥调的说辞，脑中却不由浮现出那个认真生活的黑发青年。
　　他是那么用心，就算只是扫地，他也完成得仔细又负责。他不会因落叶过小而无视，也不会因碎泥琐屑而退缩，他对待什么都一视同仁，仿佛万物在他眼中都是平等的存在。
　　凭什么那样的人只能在被当成蝼蚁的D级苟活，就因为机甲契合度低吗？就因为这个，就必须丧失人权吗？
　　心底的反抗声愈发鼓噪，利兰的表情却一如往常那般乖巧。
　　“明白了。”他说，还朝罗丝教官鞠了个躬，拉起诺亚转身往宿舍走。
　　诺亚跟着在楼梯上转过两道弯，直到看不见罗丝之后，才低声安慰：“别难过，你要是有兴趣，明天午休我陪你去D级区交界处逮个人问问情况。”
　　利兰没有接话，直到回到宿舍关紧大门，他才面向诺亚，郑重其事道：“我要出逃。”
　　诺亚咔的一声差点没扭断自己脖子，心有余悸地抚上后颈，用一种怀疑中带着不确定、诧异中带着不相信的语调反问：“哈？！”
　　利兰没理会他的震惊，直言自己关注的点：“你之前说的可以通行的D级区交界处在哪儿？”
　　“我说的，我说的……”诺亚吭哧两声，慢悠悠跟上他的节奏：“我说的是去交界处那附近逮个人问问！谁说可以通行了！”
　　“不是，你几个月前曾跟我说过，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翻过去D级区，不会触动警报。”
　　几个月前！要不是小王子表情太无辜，脸蛋又漂亮，诺亚真心想狠抽他。谁还会记得自己几个月前聊天吹牛打屁时说过啥啊！
　　瞅着小王子真诚且充满求知欲的脸，他浑浑噩噩地想：这家伙该不会是来真的吧……
　　偏生对方还一个劲催促：“你快些回忆，趁天黑行动比较方便。”
　　“……你疯了？”诺亚仅剩的那点理智在懵圈中垂死挣扎：“先不说D级区那边有多混乱多危险，等你玩够了回来的时候肯定会被教官发现，你就为这挨顿狠尅？值得？”
　　“不，我不会再回来。”利兰转过身，快速从屋内翻出几样东西塞进自己的背包内：“我要逃离小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