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小型城》墨月深

1、第 1 章

　　今天他也在呢。
　　萧嵛手拿大扫把，心不在焉地扫着地上的枯叶，眼神越过高耸且尖利的栏杆，往那头的世界远望。
　　这是他疲惫不堪的一天中最大的期盼。
　　栏杆那边是长度适中，碧绿又舒适的草地，与这边坚硬的水泥石砖有天壤之别。而草地中央那棵硕大的雪松底下，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个漂亮的金发青年坐着，背倚松树，手捧书本，闲适地休憩。
　　金发青年是他心目中最美的神祇，也是能让他在这污秽的世界中生活下去的唯一光芒。
　　萧嵛知道他的名字，但同时他也知道他们之间巨如鸿沟的等级差距。他从未奢望能与他搭上话，偶尔不小心遥遥对视上，他也会即刻移开目光，生怕冒犯到对方分毫。
　　在这座充满丑恶与不幸的小型城里，D级人员只是杂役，清理下水道、喂养实验动物，甚至被当作实验体，都是很常见的事。命不是命，人不当人，他们从进入小型城的那一刻起，几乎就已经丧失了身为人类的权利和自由，而是变成了城里的可消耗物品。
　　萧嵛还隐隐记得，十三年前，七岁的他被父母卖到这里的时候。年幼，陌生的环境，与父母的分离，表情可怖的管理员，让他的身躯止不住瑟瑟发抖。而后，他隔着那道栏杆，看到了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金发少年。
　　“看什么看！”管理员当即在旁呵斥他。
　　萧嵛忙不迭低下头，少年标致但略显冷淡的小脸却在那一瞥之下，留在了他的心底。
　　直到很后来，他才知道少年的名字。
　　利兰……
　　默念这个名字时，会有种轻盈的感觉逐渐填满空洞的心脏内部，略微有些酥痒，又会有些酸麻，仿佛在同他的灵魂发生共鸣，振得他手脚发软。
　　可惜遂即而来的羞赧和窘迫，就会如深水般没顶，让他窒息。
　　利兰是SA级，是在A级中属于顶级王牌的存在，这座小型城中，他尊享的是王子般的待遇，所有人都如同对待瑰宝般把他捧在掌心。而自己，说得好听些，是蚁群中勤劳的工蚁，说得难听些，是随便谁都能唾两口的过街老鼠。
　　至少还活着，不是吗？
　　每当此时，萧嵛就很感激十三年如一日，每到午间就会到雪松下休憩的利兰。
　　他的神祇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在D级区看到、听到、遇到的所有肮脏事，都因神祇的存在而被容忍。于是他开始小心翼翼避开危险地点，他牢记所有逃生路线，他但凡行事都要再三思量。
　　他想保住自己的贱命，只为每日那遥遥一瞥。
　　今天的利兰果然也在原位。
　　萧嵛欣慰地收回视线，晃动扫把，静待心底那阵酥痒酸麻的劲儿慢慢过去。
　　“哥！”欢快的女声自他身后不远处响起，萧嵛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他在这座小型城里认的干妹妹——方泠。
　　方泠比他小三岁，还差几个月成年，却是两年前才进的小型城。据她自己说，他们星球对女孩非常看轻，家里为拼男孩生了七个女娃，她的前十五年岁月基本都是如同野狗般被放养着活下来的。而当她父母发现把她卖进小型城能赚笔钱之后，欢喜得仿佛是把垃圾卖了个好价格，就差振臂欢呼。
　　说到这段时，方泠的表情很冷漠，反倒是萧嵛于心不忍，说愿意收她做干妹妹，把她激动得手舞足蹈，连声问是不是真的。
　　其实，在小型城里的D级人员，又有哪个身世不可怜呢。
　　方泠晃着深栗色的马尾辫，俏皮地探头到他面前嫣然一笑：“又在偷看你的小王子呀？”
　　听到方泠的话，萧嵛惊得伸手直捂她嘴：“嘘——！”
　　虽知相隔几百米利兰肯定听不到，但他心虚，心虚得紧。
　　小王子只应该出现在他的脑海深处，心底不为人知的角落，以及甜美的梦乡中。
　　“切，他又听不见。”方泠嘟囔着从萧嵛的掌下挣脱出来：“呶你看，他已经起身走了。”
　　萧嵛谨慎地半瞥过去，果然看到利兰身边多了个浅褐色头发的青年，两人说着话，边往A级区的建筑群走去。
　　“视奸”利兰十几年的萧嵛自然认得，那个褐发青年叫诺亚，A级，是利兰的伙伴。
　　相比起利兰超脱的SA级，诺亚的A级就要显得平常些，虽然相对于D级来说，也还是遥不可及高耸入云的角色。
　　萧嵛眼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建筑群后，这才回过神，继续自己的工作。
　　方泠却没打算放过她哥，迎上几步，开始追问另一件事：“子旭哥的提议，你考虑好了吗？”

　　有压迫的地方就会有反抗。
　　D级人员日常的高风险和高死亡率，高强度劳作和极其低下的身份，自然会招致无数不满。D级人员卑微，但不代表他们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其中一部分心思活络的就开始研究怎样才能逃离这噩梦般的小型城。
　　小型城的面积说实话绝不能算小，上千平方公里分隔成不同功能的无数块区域。像萧嵛平日里住的就是D级人员的大通铺宿舍，由于D级人员的数量庞大，这块区域的宿舍如蜂巢般密布，道路错综复杂，条件奇差。
　　歪脑筋，就是从这块区域开始动的。
　　子旭哥全名尉子旭，比萧嵛早一年进小型城，进来时正是最叛逆的青春期，从未停止过逃出生天的打算。他胆大心细，脑子也聪明，忍辱负重了十年，终于在三年多前找到了逃出去的路。
　　这或许是D级人员的第一次叛变，亦或许是根本没有人真正在乎过D级人员的死活和去向。尉子旭成功从那根他看好的地下管道逃离出去，而他的下一个举动，却并不是只顾自己逃命。
　　他建立起了内外联系，时不时通过那根管道进出。他说服了很多渴望自由的人，也救出了不少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继续生活在城里的人。他甚至组了个专门的互助组，帮助逃出来的人伪造身份，离开这个星球，开始全新的生活。
　　萧嵛跟尉子旭的关系向来很好。尉子旭成功逃离之后，第一次悄悄摸回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劝萧嵛一起离开。然而萧嵛没有答应，他用的理由是：你在城里需要一个内应。
　　这个理由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但真正的理由，双方心知肚明。
　　尉子旭没有着急劝他，决定先这么着，等待自己在外面站稳脚步再说。
　　于是就先这么着了三年多。
　　萧嵛边回忆，边往他的下个工作点走。扫完那片毗邻A级区的水泥地，他的下项任务，是喂养实验动物。这是D级人员最不乐意被分配到的任务之一，畸高的危险系数，令人作呕的环境，恐怖到超越想象的实验体，在D级人员心目中完全是噩梦般的存在。但萧嵛义无反顾接下了，只因这环任务中包含着那片能看到利兰的水泥地。
　　“哥，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啊？子旭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萧嵛的手搭在合金门把手上，扭头悠悠朝方泠道：“我开门了哦。”
　　“我、我才不怕！”方泠硬着头皮跟在他后头：“你真要为利兰留下来呀，可你们压根都不认识，每天就这么遥遥瞥两眼，有意义吗？”
　　萧嵛叹了口气：“不是说过么，你马上就要成年，城里会给成年的D级人员一次免费的机甲契合度测试。如果你的契合度高，很有可能升到B级甚至A级，就算升到C级，也能学很多有用的东西，那不就完全没必要逃出去流浪么。”
　　“可即使我升到A级，哥你还是在D级，我们就分开了呀！况且我知道城里每天是怎么奴役D级人员的，我在上面享受，我能安得了心吗？……啊！”
　　方泠反驳到一半，眼角余光瞥过旁边的大笼子，里头那条六七米长的大鳄鱼背上长满了人类的胳膊，让她失声惊呼。
　　鳄鱼森冷的暗灰色皮肤，和苍白的人类胳膊交相辉映。那些胳膊似乎没法受鳄鱼控制，如海草般在空中无意识摆动，给寒气直冒的合金仓库内更添几分诡异色彩。
　　“你真是……怕还要跟来。”萧嵛边把生肉从冷藏库里往外搬，边让方泠去门背后拿长板刷，准备给笼子做清扫。
　　他拿噼啪作响的电棍把实验鳄鱼驱逐到隔壁笼子，避着尖锐锋利的牙扔进去半箱生肉，待鳄鱼大摇大摆吞咽之际，就是他冲刷排泄物的时候。
　　难闻的味道混杂着说不清是固态还是液态的排泄物，恶心得方泠只愿远远站着观望，完全不愿凑近，让自己平添难受。
　　为见利兰一眼，每日重复这种劳作值得吗？方泠已问过她哥无数次，每次她哥都以沉默作答，行动上却坚定得像块顽石。她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嵛沉默着干完这个环节，回头看见方泠伫在栏杆旁，满脸委屈地望着他，不由心软下来。他把工具一一归位，走到方泠面前，望着低自己一头多的干妹妹，抱胸道：“好吧，我们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