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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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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
尹崇醒来已是翌日午后。雨未停,自己仍在厅中,平躺于榻上。主人家方便他休息把几案搬去了,外衣平整地搭在手边的椅背上,鞋面上的泥污已被刷净了放在地下。
有脚步声,一抬眼,是裹儿拿着铜盆布巾进得厅来。
“尹公子醒了?”
尹崇应了他,起身时却发现有些晕眩感,额角隐隐地抽疼着。
“尹公子这是醉茶了。”裹儿扶了他一把,道,“新茶如酒,虽然极易入口却最是醉人。况且,公子昨日七泡茶水一杯都未曾错过。”
醉茶啊……这样的事,原本也只是在医书上读过,亲身体味倒还是头一次。
待尹崇洗漱完毕,小几已摆回原处。裹儿将一碗一碟端到几边,放下后道:“糖水能解茶醉。这是汤绽梅和广寒糕,尹公子用完后碗筷放着就好,我一会儿来收。我家公子在书房等着公子,穿过昨日晚间用饭的那间房就是了。”
梅是白英,蜜渍,在温水的浸润中朵朵盛开。桂是重瓣,和着柔软剔透的水磨粉,煞是可爱。腊月霜蕊,八月英华,截然季节里的两色花,纵使凋零亦要散尽芬芳的傲骨,清洌相叠的冷寒甜气,难辨今昔。
书房陈设并不复杂,依着三面墙,居中放一扇文玩格,左右是两扇书柜。齐君站在案前,手握一支斑竹管紫毫,依旧是青衫散发的样子。条案上铺着一卷纸,四条白铜嵌宝的鱼化龙镇了四角,一方雕了云追月的冰花石砚边摆了只玛瑙鸭形水洗,一只竹刻留青臂枕横在一边。皆非当世之物。
“尹公子可还好睡?”
“有劳齐公子挂心,在下睡得极好。”尹崇上前观瞻,走到近处终于看清——是一幅工笔的秋苇寒鸦图。算得是幅小长卷,三五株芦苇间缀了寥寥几星白花,枯叶苍劲,枝杆上停了两只鸟,丰翼细羽,勾线填色无不显示出笔法的老道精准。
整幅画依纸缘居左,右半边大段的留白却并未给人造成常理中的空落感,反而衬出了构图的别一种清奇疏朗。
图面已经画完,齐君侧笔入砚点了些墨,正在题诗,颇有些人画相映的志趣。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徒见日,岁岁不知春。
本是双禽凝眸飘絮漫天的风流景致,却因此四句二十言,徒余凄冷。
雅如兰,傲如梅,净如莲,淡如菊……可这些,都不足以说尽此人此画。
“尹公子有何指点?”齐君搁下笔取出一方小印,打开瓷缸蘸了朱泥双手扶按到纸上。
经此一问尹崇才略收了神,道:“齐公子笔下了得。”
“尹公子谬赞了。”
一句真心赞扬却被淡薄地推委而去,尹崇自觉自己的意思被误会了,便又说道:“齐公子不必自谦。在下少时曾零落翻阅过些画谱,虽不擅丹青但所谓‘风骨’还是能体会一二的。”
齐君见他反应,但有趣,面上却是分毫不改:“不知公子识得哪朝文墨?”
尹崇回忆片刻,斟酌间有些不敢妄言的样子:“画谱……是叔父旧物,彼时年少并未上心,山水花鸟人物兼而有之,但白描之作为众,其中又以高士居多,想来……应是一时遗风。”
“如此,在下有幅旧藏,不知尹公子是否肯赏光评鉴一番?”
尹崇本想着以雨天潮湿不利观摩为劝,却不料言语间齐君已抬手开门自一扇书柜中取出一幅卷轴,抿唇解开捆绑的海青色丝绦,取过张画的竹叉将那图挂上。与其感觉他有些置气,倒不如说是端了副十足的不容置喙的架子。
卷长三尺,云纹裱底,松烟墨色,密织素帛,全画已泛着浅黄。留白溪水,重笔山石,石上有一寒士迎风而立。左下首题“孟秋独饮图”,落“澄明斋”叠篆款光明朱砂印。
要没有看走眼,怕是前朝“画圣”何澈的真迹。
自尺牍间垂首,尹崇一时间有些懵然。
“此画据说还颇有些来历。且撇开了作者不谈,单就其收藏,背后也是有一段故事的。”齐君立于画前,负手而观,许久才问道,“尹公子可知,俯瞰焜烨一朝于青史留名者无数,但独有一人独以珠玉环佩之音倾城国。”
好端端地,怎么又提到前朝的人了……尹崇微皱过眉,还是答了他:“公子说的可是‘吴宫第一声’屏玉公子?”
“尹公子果然好学识。”齐君顺手从架上取下一本书来,语气,依旧是淡的,“相传,屏玉公子出身清苦,自幼拜入永巷。十四岁上师成,名满朝都。彼时,得国舅倾心,夜夜百金珍宝散扬如土,只为博佳人一笑,且欲效古礼纳为襄城君。无奈,公子以云泥之别相拒。后又不知遭逢何种变故,劳燕纷飞。幸而宰相子和在后,待之以深情。但又不知因何缘故亦未能成伴,终致其一生飘零。
“按世人的说法,前有皇亲后有贵胄,先贵后显,鱼与熊掌,难得之。所以,二人皆负,皆负二人,事在必然。”不知是什么书卷,齐君拿在手中,看似随意,其实是极小心地在翻弄着。
“据史书所撰,屏玉公子下落不明,国舅靖王暴病身故,而宰相之子虞和远走他乡做了西疆番王幕僚。如此结局,虽引人长叹,却也是另一种的完满吧。”
尹崇本是些许感慨,却被齐君漠然之间的一个转身惊到了三分。只是,那淡淡的目光并未如他所料想的那般落在自己身上。
“尹公子真的相信书上的那些东西么?”
与昨日相似的提问。自是,不必做答的。
“有关屏玉公子,还有一个说法的。民间传说其人母家姓关,乃先王潜邸侍妾,颇得爱重。主母不容,借先王远征之机驱逐二人。翌年,其母病逝,屏玉遂起恨意,自典勾栏立志以色为用。经十年磨砺,心愿成。媚主迷君,祸乱朝纲。引亲兄占亲弟,诛杀亲舅;引忠良谋逆,窜上废主;引为人主者残害民生,涂碳社稷。”
“难道?”若是真是如此,那简直……简直就是旷世奇闻了……
“穆帝第五子卓,少孤,妖祸也,逐宗庙,永不复入。屏玉琪郎,有子都貌,真美色也,技无双,倾人城。《诸王传》和《礼乐志》中所记本是同一个人,前后二者的评判却如此径庭,编撰《焜录》的太史令果然好本事。”齐君扬了唇,眉目间竟有艳色,转瞬闪烁,流星即逝,“身侍三子,兄弟□□,舅甥□□,纵使万夫无言,自己又怎么放得过自己。况且,还在此过程中弄丢了自己的真心。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作雨又如何,到头来还是跳不脱一个‘情’字。最后,只能害得自己一无所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然,俯瞰古今,以一介伶人之身卷起滔天腥风血雨的,又有几人。”
“只不过……”释了卷,玉样的指尖停在页角上来回摩挲,细柔地抚平每一处的细小折痕,万千留连。终是,似慰还叹,“只不过这些都不是‘史’,是无名人记的‘人’。传奇话本子不语,怎么有必要当真了去。”
尹崇却在直觉相信这些闻所未闻之事或许才是一切的本来面目。
“我让裹儿备了些酒,尹公子若不介意你我二人这就对饮几杯罢。”话尽人空,哪容得他一个卡在喉口犹豫未决的“不”字。
面对忽尔一室的安静,心若悬镜,映得屋外雨啸瀑咆在此刻也不过流水潺潺。
青玉色的琉璃耳杯托在指间,掌心流光婉转。小院内,夏夜间,竟有一树玉色梨花开得正盛。
忽然间一道白光从天而降,齐君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这小半日连个影子都不见,又跑去哪里野了?”
“里头那人又被您放倒了?”裹儿答非所问,低头在袖中摸出一个纸包。
齐君接过手,待打开外层的油纸后却是怔了怔。
海棠玫瑰印糕,这一直就是自己最喜爱的。约摸三四两东西,说是微薄,却也不能不动容。月余前在禅茶会上的一句随口闲话,怎地就让这个小家伙装进了心里……
“以后别再为这种东西费周章了,不值得的。”齐君拈了块糕点喂进裹儿嘴里。
裹儿皱皱鼻子又化成狐形钻到了齐君身上,待咽下满嘴东西后才神情惬意地开口道:“玉珩君向来忌讳别人提及他当年寄身琵琶的那段往事,山君今日权当个笑话说予旁人,下次遇到见怕是不会甘休的呢。”
“这是什么话。他那个人,从来就是被北冥帝君娇纵惯了的。放眼三界,有谁敢说他半个字的不是。这几日我不过问他借杯水酒,过后还不定要被他怎么取笑。”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天上人间,原来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也是。难得占到次先机,姑且先扳回一城再说。”狐狸见他隐有些动气的意思眼珠转过半圈,瞳孔中立刻渗出七分玩笑三分狡黠,“但依我看,这两百年来山君处处忍让,不如就借今次的由头去禀了府君吧。无论小惩大戒,往后他多少会收敛些。”故意把话说重几分,这样心肠软的主人才有台阶下嘛。
“就你鬼主意多。”齐君闻言轻扯了把狐狸的大耳朵,果然如所料的那般摇了摇头,“他也是个可怜人,若不是当年帝君微服游戏人间,现下怕是还呆在那具琵琶里自己活活困死自己个永不超生。”
裹儿看着他隐约黯淡的瞳,忽而跳到地下换过人形取了酒杯捧到主子面前。
齐君见酒来,稍有踟躇,但还是喝下了小半,其后,才缓缓道:“过去府君总同我说,凡事,看开最重要。无论凡人,还是仙家,皆是如此。道理摆在那里任谁都懂,要做到,凭的还是各自造化。玉珩归位虽在我之后,但当年一笑泯去所有身前事的那份洒脱就是我所不及的。要论修心之德,他远在我之上。”
听过主子话语,狐狸似是恍然大悟:“裹儿一直不解当初府君为何要把山君放到这个地方来,现下,似乎是有点懂了。”
齐君未动声色,只由他继续。
“两位君人就好比是铜镜的两面,其实是极像的。只是……湖君对山君似乎有些成见……”
“也不能说是成见罢……之前就想告诉你件旧事,趁着今天想起来正好说予你听。” 齐君悠然震腕轻晃着手中的杯子,神色间颇有些玩味的意思。
看着齐君莫测的笑容裹儿竟是难得地猜不透其中的涵义。
“还记得上回云莲尊者来品茶时说过的话么?”
“无风无起浪,无花无有果。”
齐君一点头,微笑着将耳杯中的酒液全部倾入口中:“你道二百一十九年前在烨都元宵灯会上那个撞上我而后手中糖画落地的孩子是谁?”
山中,正有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