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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夜 ...

  •   一只深色碗,一把看上去似是刷子的东西,一个竹编小物,一副小银碾子,昨日的茶炉就在脚边,齐君正拿着一块物什放在炉旁烘烤。
      醉茶在先,醉酒在后,委实算得失态连连。踌躇半刻,尹崇还是抬手敲了敲陈旧的木制门板。若非裹儿提点尹崇是万想不到昨日的那间书房之后还会有一间内室的,原来这看似俭朴的几间茅屋中竟然有如此大的名堂。
      “尹公子来了。”齐君淡应了声,将手中的东西自炉边拿开放到碾中。
      看着他将那些干叶仔细碾研成粉末的样子尹崇倍感亲切:“没想到齐公子也会制药。”
      “这不是药。是茶。”齐君道,“前些年得到一块上好的凤饼,也没动过几次。长日无聊,这就想点一碗来打发光阴。尹公子饱读经典,可还记得焜烨前朝仪则怀帝年间无论在民间还是宫廷都曾盛极一时的‘百茶戏’?”
      龙团凤饼百茶戏……那这些东西便不再是寻常小物了,尹崇闻言不得不对桌上的一切刮目。
      天目盏,紫竹筅,湘竹筛,足银碾……回想几日所见,疑窦丛生。按齐君所说,他不过一界隐居山野的读书人。但若真是一界清贫书生又怎能得到这些稀世珍物。
      倾末入盏,齐君完全未理会身边人的一惊一乍,左手提壶右手执筅,点滴之间调水入末,悠然道来:
      “点茶不一。而调膏继刻,以汤注之,手重筅轻,无粟文蟹眼者,调之静面点。
      “量茶受汤,调如融胶。环注盏畔,务使侵茶。
      “势不砍猛,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周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群星皎月,灿然而生,则茶之根本立矣。
      “第二汤自茶面注之,周回一线。急注急上,茶面不动,击指既力,色泽惭开,珠玑磊落。
      “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同环旋复,表里洞彻,粟文蟹眼,泛结杂起,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
      “四汤尚啬。筅欲转稍宽而勿速,其清真华彩,既已焕发,云雾渐生。
      “五汤乃可少纵,筅欲轻匀而透达。如发立未尽,则击以作之;发立已过,则拂以敛之。结浚霭,结凝雪。茶色尽矣。
      “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结则以筅著,居缓绕拂动而已。
      “七汤以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可欲则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
      语毕茶成,青黑色的兔毫盏中一汪碧翠凝而不散。
      “致清导和,斯然尤是。”齐君取过一块软布将盏身上的水渍轻柔拭净,而后将一片花梨荷叶下小心垫到碗下,“此宜匀其轻清浮合者饮之。《桐君录》曰,茗有饽,饮之宜人,虽多不力过也。”
      “莫要眼谗。这茶,你喝不得。” 见他眼不离盏,齐君竟是言中带冷。
      “在下越矩了。”尹崇知道自己失了礼数慌忙致歉。
      也不知齐君从哪里取出了一干香具,待他回神时炉内已熏上了香。
      此时,炉中又沸。青烟水色相绕,半室如梦氤氲。
      这釜,这筅,这茶,还有这屋外雨……蓦地,一幅片段自眼前倐忽而过,烟花一般瞬息消逝。待仔细偏了头,却怎也忆想不起。
      “这里湿气重。出去坐坐罢。”齐君轻手阖上香炉的镂空顶盖,起身向外间走去。
      方才来的匆忙并没未注意,昨日挂在书房墙上的高士图已换成了一轴芳溪流水。
      裹儿端着一个托盘进门,两只白瓷的小碗,先待齐君取过,而后就走到他面前来:“尹公子请。”
      绯色的液体,原当是茶,凑近一闻才知是酒。
      “这是今年三月三时制的桃花酿,酒性是极淡的。尹公子莫要拂了我家公子的兴致。”裹儿劝酒时眉弯如月煞是可人。
      “含桃花欲落,山下遇君时。雨过空王殿,天晴岳帝祠。” 齐君一手掌杯,一手抚画,眼中尽是怀恋之情。
      秾芳春艳,临花赋歌。人间写意真风流,当是如此。尹崇看着他,心中一动。隐约间眼前浮出一道背影,随着自己目光所到在房子中缓缓而过,似是故人,但绝不是任何一位故人,可又不知是谁……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难不成是犯魔怔了么。闭了闭眼,那个影子就不见了。宿醉伤神。酒之一物果真是穿肠毒药,却又不能叫人不爱。尹崇释然一叹息聊以解嘲,而后从容对出齐君所吟那首五言的后四句:“相看芳杜色,各有白云期。不似风尘路,偬偬叹别离。”
      “尹公子知道这诗?”齐君拿着酒杯的手微紧了一分。
      “当世的读书人,但凡要附庸几分风雅的,有谁不读怀帝编的集子。”本是没来由的感慨,未想却自引出了一股子幽恨之情,“帝王皇亲,于别人许是贵不可言。但对于怀帝,怕是劫数一场。写得一笔好字,绘得一手好画,著得一本《茶言》。合该曲水载杯、竹林潇洒,又怎受得住兵戈民生、心机算计的困锁。”
      这话,仿佛又是在哪处说过。只是当时的自己究竟是说与何人听的呢?尹崇埋头苦思不曾看到桌边另一个人脸上的阴晴。
      “倘以一物拟此人,该当何如?”齐君言语轻颤。
      “应按冰尘入飞雪,未若孤竹立秋雨,终是明月照霜渠。”至净至傲至清,一代才子帝王当是如此罢。
      “好!好!好!” 原来,你都记得……寒意灌顶而下。齐君急退十步,仰天连叹三声,蓦然瘫软在地。
      上元节,宫市边,灯如昼,你问我孤独么。
      中元日,奉先堂,蜡炬光,你问我辛苦么。
      我孤独,可是我不能说。居万人之上,从来就是孤家寡人。
      我辛苦,可是我不敢说。纵是国祚之上再不舒服,我也不能不背负起应担的责任。
      中秋夜,对金觞,你问我是不是可以稍稍感觉到一点点快乐了。
      我的确是快乐的。可是,这片刻的欢愉却是那瓦上霜、叶上露,待到日头升起,待到我回头刹那,所有的甜蜜就都化作了一根绞断我生命的弦。
      天下财帛,我从来就没有珍视过。兵权武力,只要你想,都可以任尔驱使。甚至是万里山河,如果你说要,我连眉都不会皱一下。
      只是,你从来就很小心地绕开了与你有关的一切。只是,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自己不过只是一件工具罢了。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澜影亭那一夜会被你送上黄泉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最初的温柔过后,等着我的竟然是绵长而又汹涌的背叛。
      汗青上,我是昏君,你是英主。我纵情酒色而亡,你顺应天意而起。
      遗臭万年的抹杀并不是我所害怕的,而你却是真的让我感觉到怕了。
      握着铁胎重弓反勒住我的脖颈的时候,你是否有过一刻的迟疑,你是否有过一刻回忆起我对你的所有。
      纵火离宫的时候,你是否有一刻想起过我说的话,你是否有一刻感觉到过愧疚。
      我的退位诏后来你应该看到了吧。在那一刻,你是否有过一丝的后悔。
      在江南偷置的产业你也看到了吧。在那一刻,你是否有过一丝的惊讶。
      原来,教坊演的杂剧里还是有一半真实的。人,真的只有走到尽头之后,才能够拥有看到结局的资格。
      我仁至义尽,我心甘情愿,我不死不休。可是在倾尽所有了的最后却是亲手送自己走上了不归路。
      他说的对,蒿里山中两百年,我聚起所有不散的怨气只是把自己变成了孤魂野鬼而已。
      他说的对,我永远永远都放不下的。
      所以,我注定了要受困于此地。
      但我不后悔。因为,不悔之前皆是悔。
      九世乞丐命,一世帝王身。你葬送我一世人间玉宇皇图。
      一世帝王业,龙气绕九身。我九生九世都动不了你分毫。
      一千零四十二年,我等了这么久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等你身上天佑之息散尽的这一瞬。
      尹崇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由哀怨到痛苦,由痛苦到绝望。再由绝望,到疯狂……心头忽地一窒,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我是何人!”齐君低笑着,再抬起头就是幕天席地的怨怼, “此山名亓尧,我号珧光,天上地下都尊我一声亓尧山君。你说我是什么人?我是阗丰十九年生人,先祖禺疆氏,复姓阂邱,名羲煜,字仲雅。你道我是什么人?”
      怎么可能……子不语怪力乱神,山精水怪本就是杜撰之物。况且千年前的人又怎么可能活生生地与自己共处了三天两夜……可眼前这一切又不得不让自己信服。上一刻还是翩翩公子,转眼之间竟然,竟然就……这,难道是梦么?还是……更奇怪的是,自己明明该害怕的,面对着这个修罗鬼魅。可是心中却只觉得悲伤。而这悲伤,又是似曾相识。于是,就落泪了。因为心好疼,穿胸透骨般地。似有万千歉疚,怎也无法原谅自己。不知所起,不明所以。又或许,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他。
      “一命抵一命。你欠我的,还在今日!”一扬手,五指狠狠掐进仇人的喉口。发狂舞,目沁血,玉肤尽碎,衣衫焦烂,颈上一道腐见白骨的伤口赫然在目。仙耶?魔耶?
      呆呆地看着他,呼吸不畅的脑海中只留一片白。然后,喃喃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
      “对不起。”他又道一遍,然后说,“我是真不记得了。但,从小到大就一直觉得自己欠着什么人这句话。原来,那人是你。”
      怔怔地,手就松开了。若是当年听得那人这一句,欣然蹈死又何妨……再看眼前这个人的青白脸色,又怎再下得去手。衣袖轻拂,那人便又一次倒在了一室零乱中。
      “山君若是为难,不如由我……”心疼主人顷刻间的回环纠结,裹儿再忍不住。
      “不用。”珧光摇头。
      你出六道,他在红尘。你一记千年,他历十世转生,你的爱恨与他相比终究只是一瞬。那人所说,果然不谬。
      “那……”
      “就这样罢。”
      裹儿闻言失色,却见主人已行向屋外。

      收拾干净一室狼籍,裹儿才跨出门槛目光便定在了外头那人的身上。翠服玉钩,这是他太久没有看到的自家主人的打扮。
      “参见山主。”正服当以正礼见。
      “起来。”珧光道,“桌上的茶一会儿他来了捧给他吃。”
      裹儿应了,一抬头却见主人随手招来一朵行云。
      “山君这是要去哪里?”隐隐地,他竟有些害怕。
      看裹儿慌乱珧光反笑得平和:“你替我告诉他,就说我想开了。”
      “既然想开了,山君为何不亲自对府君说呢?”
      “因为想开并不等于放开啊。” 珧光垂首,“当年云莲尊者相邀被我婉拒,今次我必赴那个约。你告诉他,我放下了自会回来的。”
      “那山君要几时才回来?”
      “或许一月,或许一年,或许百年。你要觉得寂寞去他那里也是好的,泰山地灵有助于你修行。”
      “不!裹儿哪里都不去,裹儿就在这里等山君回来。”话未完,小狐狸已经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
      珧光不再说话,只笑了笑,临风而去。
      “都一千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个说走就走的脾气呢。”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裹儿耳边响起,微颦了眉说话的正是珧光口中的那个“他”,“也罢,金刚轮山清凉会上素来好茶不少,就让他去静静心吧。”
      “府君……”
      “虚礼就免了,不差这一遭。”那人伸手挡了弯身欲拜的裹儿,复又点住他泪痕未干的鼻尖道,“他这烂脾气都是你给惯出来的,还好意思哭。而且,居然还任由他现了元神!你知不知道这要损耗他多少真力!”
      裹儿双肩一颤,低了头,脸上甚是委屈。
      “我不比他心软,你做这样子是给谁看呢。罢了,该走的终究要走,别说你,就是我也无能为力。况且千年都等过了,还怕这一弹指么。”那人一舒广袖轻笑一声,忽然间却似想起什么般地将笑容骤敛了去,“里面那个,在山中呆了几日?”
      “回府君,今日已是第三日。”
      那人一点头移步入屋:“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倒让那混帐小子白拣个便宜。一直就那么嘴硬,到头来还不是扔给了我……早点听话该多好啊。”
      “要听你话就不是山君了。”裹儿跟在他身后小声偷笑着。
      “放肆。”那人反手一拍狐狸的脑门,“去把茶给我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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