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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夜 ...

  •   “公子在屋外悬了灯?”尹崇坐在厅中,一垂首,就瞧见有微弱光亮透过门缝映于地下,晕散开一线橘红。
      “不过一对大红油纸灯笼罢了。只是用来告诉别人我在而已的。”那人边答边揭开木制茶盒,从里头拿出三只梅青小杯和一把小壶,以水温过茶具后,又自盒中取出一只瓷罐,用茶则取了些茶叶倒入壶中,缓缓注进滚水。等过片刻,即将茶水倾入三只杯中,而后分别将杯子放上茶托推到尹崇和裹儿面前,“此茶名为兰芽,是今年正清明时一位旧友拿上山来的。回味有芬,但入口略有些涩,就先用它洗洗舌头吧。”
      杯子略有些烫指,尹崇就着茶托斜过杯身一点一点饮尽了茶水。馨香清苦,绵而不弱,柔而不折,兰质昭彰,仿佛把夜色都漂淡了去。这是他从未遇见过的。
      那人将杯子近于鼻底闻香片刻,而后唇沾杯沿小品了口,道:“鄙姓齐,不少认得的人都叫我一声齐君。尹公子愿意,也可以此相称。”
      尹崇看了齐君许久,心中渐渐生出个念头来,思量间,决心一试:“齐公子居于此处,多久才下山一次?”
      “我自弱冠便隐于此地,其后就不曾再入过世。”
      “公子这般,家人都不挂心么?”
      “我没有家人。”
      “在下失礼了。”
      “无碍的。”
      “如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尹公子请说。”
      问答之间,尹崇对于齐君的猜测居然暗合了一半,由此他便没了顾虑,径直说道:“在下旁观公子言行,觉得公子是有真才学之辈。要是下山去,定能考得功名入朝为官有一番大作为的。眼下这般屈于山野实在是有些可惜,假使齐公子有心,待水退天晴后,可愿与在下一同下山共赴秋考?”
      “这,倒也是个想头。”齐君唇角微扬不可置否,“那么请问尹公子,离了此处我当立锥何地?”
      见齐君似有应允的意思,尹崇大喜:“此事不足为虑。在下家中尚有平房几间,公子若是不弃,那里即是君家……”
      “尹公子好大口气,我家公子尚未答应,你居然就以一颗俗心在这厢异乡天开劝诱他人携手蹈死了。”未等齐君说话,那边的裹儿就笑开了,“千金户,相国坟;美人榻,英雄冢。世间功名财帛与苍茫时光中,不过一缕烟云。世人如畜,脏污不堪,又全不知所逐之物皆为虚空,不过作茧自缚笑话一场。俯仰古今,惟天地永寿,负载无私,有大德而不言。我家公子若非参透这层道理,又岂会安身山中。”
      尹崇平生从未被一个孩子如此讥笑过,并且对方所说又句句在理,脸颊顿时一红到了耳根,无奈他为人木讷迂腐有余,灵动不足,所以也没什么真知灼见相顶,只能拿人家的表面来做些文章了:“你不过十二三岁,怕是人世什么光景都不知,怎可在此任意胡言乱语。况且人乃万物之灵,又怎能随口就拿畜牲来相提并论。”
      裹儿听罢此言辩驳之语已到嘴边,却被齐君一个转身用眼神及时咽住,只好闭了嘴悻然退回坐下。
      再看齐君,却是并无言语的样子,只为分别为两人续上第二泡茶水。
      “尹公子有没有听说过,前朝焜烨开国伊始,民间有一人向大内敬献过一件重宝?”片刻过后,裹儿已然平复了很多。
      怎么把话头转到那个上面去了……尹崇心下奇怪,却还是答了他:“可是九色衾?”
      “正是。”裹儿一点头,“那再请问尹公子,知不知道那九色衾是什么东西做的?”
      好生僻的问题啊……尹崇想了想,道:“据史书所记,是由同种动物的九色毛皮拼接成一张氅子。凡世间兽禽,同族者皮羽皆相类,而一物生九色,古来罕有,故以其珍。此物兼有冬暖夏凉、水火不侵之效,颇得前朝元皇帝爱重。但因为用的是何种动物的皮毛书上并未记载,所以不得而知。”
      “尹公子果然博闻。那件九色衾确是动物毛皮所制,当年那人进宝之时也有陈述,但因焜烨元帝知晓其来历后虽心惜宝物却亦有所顾虑,所以才严禁宫廷入档。”
      “顾虑?有何顾虑?”尹崇自小就喜欢缠着叔父同自己说那些个传奇故事,听到此处兴致乍起,转瞬间就将方才与裹儿的不快抛到了脑后。
      “公子莫急,我这就说来。”裹儿幽幽一叹,面上闪过的一瞬悲色悉数尽落在齐君眼中。
      “一切,还要从那进宝人的童年说起。”

      从前,在九阳山下住着一户人家。这家的女人因病去得早,留下孩子由男人带着。他们白天上山打猎,晚上在家做些木工小活,以此为生。
      孩子九岁那年冬天,下着大雪,男人天不亮就上山去了留下孩子一人在家。日头刚升起来的时候,孩子听见屋外有响声。小孩子家好奇心重,这一开门就看见雪地里躺了只右腿受伤的银色狐狸。那孩子没有多想,跑回屋中拿了伤药给那只狐狸敷上后就进屋去了,等父亲天黑到家时他已此事忘了。
      后来,过了九年,男人也得了重病离开人世。剩下的那个孩子承袭了父亲的好本领,一人住在山下也依靠打猎生活。
      一个月后的一天,孩子下山回家时看见一个衣衫褴缕的女孩子倒在屋前。那孩子像小时候一样,没有多想就把那女孩救回了家中。女孩子醒来后说自己是地主家的丫环,因为不堪主母打骂逃了出来,如今已是无家可归。孩子可怜她,于是就把她收留了下来。
      几个月后,两个人去城里时看见官府张榜招考武举人,那孩子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在女孩子的鼓励下决定进县赴考。结果很可惜,孩子没能考上。可是,却因为这次尝试受到朝中一位大将军的注意。将军很喜欢那个孩子,将他收入自己麾下给了他一个校官的职位。那时,正逢乱世,那个孩子凭借着自己的骁勇善战没过多久就成为了大将军的副将。
      后来,大将军遭奸人所害被当时的皇帝错杀,那个孩子分析过天下形势后带着女孩连夜率领部下投奔了日后的焜烨朝开国皇帝。焜烨皇帝对那孩子十分赏识,封他当了大将军。等到焜烨治世的帷幕徐徐拉开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成为了新朝第一武将。
      焜烨朝与胡人一战,那孩子中了敌将当胸一箭,箭头上淬了毒,穿胸而过,军医说无药可医。垂危那夜,女孩忽然出现在帐外,她不顾众人疑惑强行摒退了左右。那孩子亲眼看着女孩从口中吐出一颗金灿灿的珠子治好了自己的伤,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每次受了重伤,只要回到家后总会好的特别快。以前他总以为是女孩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关系,现在他终于明白,一切只是因为女孩子拥有那个宝物。
      女孩子知道瞒不住了,只能现出真身告诉那孩子真相。原来女孩并不是个女孩,而是一个美丽少年,而少年也并不是少年,是九阳山上的一只千年晇狐。少年说自己的家就在就阳山上,霞息洞中,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少年告诉那孩子,他九那年曾经救过的那只狐狸就是自己。少年说,自己没有害孩子的意思,只是为了报答孩子救命之恩,所以才在年满千岁能幻人形那年下山来陪在孩子身边的。
      那孩子沉默了很久,问那少年:“你是来报恩的?”
      少年点头。
      于是,那孩子眼中光芒一闪,对少年说:“我要做皇帝。”
      少年摇了摇头告诉那孩子:“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这是纵有仙家通天法力也是无法扭转的。”
      那孩子又说,那就给我一个刀枪不入的不死之身。
      少年还是摇头,说:“刀枪不入需个人自身勤修方可达成,众神尚有涅盘重生,何况凡人。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修习之法。”
      那孩子又说,那我要相国千金心仪于我,做我的夫人。
      “媚人蒙心之术是旁门左道,我乃天地正宗,并不修炼。”刚说完,少年却忽然睁大了双眼。
      “给我看这副表情做什么?”那孩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会娶你么。别说你现在只是只畜牲,就真的是个女人我也不会要你。论家世,你只不过是个出逃的下人而已。论姿色,又远不及相国千金万分之一。我若想娶你早就娶了,又怎会一再拖延。不过幸好你很笨,无论说什么都会相信,又很听话,所以也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原本,我还在为如何能既打发走你又不让自己背上个忘恩负义的骂名而犯愁。现在,你既然连人都不是了,我也就再无忧虑了。”
      少年惊讶地看着那孩子,因为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就是自己陪伴了这么多年的那个在雪中救起自己的善良的人。
      然后,那孩子又说:“我的三个愿望你都拿天命修行来搪塞,现在我说一个你做得到的。把你的那颗珠子给我。”
      少年依旧摇头,却不再说话了。
      那孩子走过去,温柔地拥住少年:“都说人非草木,我也不是石头,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好给我情我怎会不知。只是,人妖殊途,我们终究无法在一起的。现在,你只要把刚才的那颗金珠子给我,恩就算报完了。而我呢,这就让你安全地回九阳山去,并且保证不告诉任何人你的秘密。你说,这样对我们两个是不是都很好。”
      少年定定地注视那孩子还是沉默以对。
      然后,那孩子一出手,卸掉了少年的左肩。看着对少年满是冷汗的脸庞,他是笑的,他说:“在人间有个说法的,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呢。我救过你的命,要你一颗金子也不为过吧。不过,如果你不愿意,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求我拿去。”
      那孩子见少年还是没有动作,一抬手又卸掉了他的右肩。
      少年的目光终是黯淡下去了。在剧痛中,他张口吐出了那颗东西。奇怪的是,那颗珠子已经失去了所有光芒。
      “你使的妖术骗不了我。金珠呢?把真的金珠给我!”那孩子以为少年骗了自己,对着他一阵猛踹。
      少年咳出口血,无力地趴伏在地上轻喘着向孩子解释道:“这就是那颗珠子。它不是金子做的,是我的内丹。方才救你时耗损了五百年的修为,才会变成这样。你是未修行的凡人,得到了也无法使用……一刻之后我会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如果你想要金银,到时候只要杀了我剥了我的皮就可以了。千年晇狐皮与龙爪、凤羽、麟角都是稀世珍宝,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你若愿意做成战甲里衬也可了一桩心愿。当年你救我一命,今日我以一命相抵,轮回中,算是问心无愧了。”少年说完便晕死过去。然后,渐渐渐渐,真的现出了原形。
      那孩子蹲下身去,摸了下银狐身上的毛皮,淡淡地说了句“皮子果然还是要活剥的好”,随后便命人将死狐狸扔出了军营。
      七日后,那孩子班师回朝时取道九阳山,青山周围方圆百里皆成焦土。
      十五日后,那孩子在千秋节上向元帝呈献了一条由九只千年晇狐皮缝成的大氅。元帝爱不释手,御笔亲题“九色衾”。然,此物经杀戮而得,煞气难挡,常人不能御之,元帝特命内务织造将此三字以高僧加持过的金银线绣于氅子内侧,内侍人等一概不得提及此物本源,若有违者,斩立决。于是,九色衾终只留名于史册,而人不知其然也。

      “故事讲到这里,公子觉得自己口中所谓的‘万物之灵’与所谓的‘畜牲’相比,究竟哪个更像是‘人’呢?”七泡茶过,裹儿长舒了口气,回头看向尹崇,如此问道。不待尹崇回神,他又兀自继续说了下去,“故事中的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前焜烨镇国公陆石恭。据《焜录》所记,陆大人在六年之后,也就是元帝七年的五月五日夜于府中猝亡,据太医验查,死于心疾,睡前应该曾感觉到过不适。可是,有关陆大人之死民间却还有个说法。据家人当年所说,五月五日夜陆大人入睡时一切都好,只是第二天清晨没去上朝。因为事先并未告假,元帝于当日午时派宫中黄门登府询问。两个黄门郎到镇国公府后只见双门大开并无人来迎,刚进到府内花厅就立刻掉头逃了出去。尹公子可愿猜一猜这其中的缘由?”
      尹崇怔怔,脑中一片空白。
      “据当时人言,镇国公府上下四百一十余口一夜之间尽数灭门,而陆大人本人更是被人掏心剜目剥皮倒悬于花园古树之上。” 裹儿慢慢翘起嘴角,一双水灵的眼中似是藏着什么般地,看得尹崇一阵森然。忽然间,他冲尹崇扮了个鬼脸大笑起来,“尹公子当真好骗,这是我前日看的一个话本,怎么能够作数的。公子嫌我年幼,自己却连真假虚实都分不清楚,实在无聊。我明日还要早起做事,我家公子就交付于君好生伺候了。给人说书果真累人呢。”言罢,这孩子起身松了松筋骨,打着呵欠走了。
      子曰,惟女人与小人难养也。面对同一个孩子的第二次讥讽尹崇甚是无奈,孰料一抬头就看见齐君满脸深沉的样子。
      “山中久不见人,这孩子又让我放纵惯了,还望尹公子海涵。”
      如此字正腔圆的道歉惹得尹崇一惊,忙道:“齐公子说的哪里话,孩子就该是这般天然无雕饰,否则‘童言无忌’的说法又是从何而来的。”
      “尹公子果然大人大量。”齐君微微一笑,走近前去弯腰盖上了茶炉的风门。而后,用墙角的黄铜夹子拨灭了碳火,道,“夜了,尹公子饮了这么许多茶水,是否也有些倦了?”
      尹崇才想回他句“不累”却不料下一瞬忽然真的感觉到了倦意,转眼功夫便伏倒在了几上。
      齐君看了几边人一眼,把碳夹插进了炉边的小架中,拂袖而去。

      屋外瀑边,一棵自峭壁斜生而出的桂树上,有个小童抱膝而坐。
      树下,有一人长衫玉立以二指做并当空一划。霎时间,雨收云散。看着漫天星辰,那人缓缓吟出一首短歌:“九色衾,九色衾,兄已死,姊坟齐。毁我园,戮我皮,食我心,血泪零。君富贵,我无亲。知君若此恩我为。”
      小童听到歌声如梦初醒,一纵身跳下树来跪倒在地:“适才裹儿险些放肆,还请山君责罚。”
      “起来说话。”齐君伸手一探就把裹儿拉了起来,“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么,你是我的家人,不是下人。或者,你嫌弃我做过人?”
      “山君说出这话,裹儿的罪孽就更深了。三百年前,若非山君救我一命,今日我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七年之后,若非山君向府君求情,我又怎能受得住天雷轰顶之刑……”说到后几句裹儿的话中已有哭音。
      “傻瓜,哭什么。”齐君一抬手,抹干了他眼角的泪,“不怪你的。灭门之恨若是能够轻易放下,便是妄生于天地之间了。况且你们一族又是女娇后人,怎么说都是曾经与禹帝共治天下的上古神兽。我当初救你,是想渡你。却未想,自己本身都自渡不暇。”
      “山君,屋中那个人你……”看着齐君隐有些黯然的脸庞裹儿很是担忧。
      “没事的,且再让我想想。”齐君拍了拍裹儿的头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府君说过的,天地间没有渡不过的劫。而劫,其实是人才会遇到的东西。你当年的‘戮’,我长久以来的‘执’,或许都只是因为我们还太像人了吧。”
      说话间,齐君只觉身边银光一闪,下一刻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忽地就钻入了自己怀中。他低头一笑,轻揪了下怀里那只狐狸的耳朵:“你啊,最近总是吃啊吃的,都变重了呢。”抱怨归抱怨,抱怨完了他还是自袖中取出个果子塞进狐狸两只小小的前爪中。
      “你知我为何给你取名‘裹儿’吗?”
      狐狸闻言抬起头来动了动耳朵疑惑地望向齐君。
      “那年自南岳神君处宴罢归来,路过千杳海时,我看见一只刚成年不久的晇狐躺在荒原中瑟瑟发抖,身上受了重伤,修为也失了大半,皮毛满是灰尘。我本是性情淡漠的人,那天却不知怎地,竟然会近前去看个究竟。那个小家伙似乎是受了极大伤害的样子,刚抱起来就直往我怀里钻。一路天寒,我仅穿了件单衣,所以只能把那个小家伙裹在胸前的衣襟里。没有想到它居然这么乖,一挨到了我的体温就睡着了。带回山里来治伤的时候也是,再疼都不会叫,也不会乱咬。那时候我就想,所谓怜惜,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话至此处,齐君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金冠华服威严俊朗的侧影,他还记得那个人那时是这样对自己说的,珧光,你虽已出轮回。但,还是别让自己太寂寞了。
      寂寞,么?会觉得寂寞是因为,我曾经是个人啊……齐君抬手轻轻抚摸着怀里那只含着半个果子口水横淌家伙的丰厚毛皮。身畔,一群萤火虫正绕着他轻盈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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