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茶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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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之后，莫逍遥总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要么是与长亭一战有关，要么是与萧音有关，再或是与那戏本子里写的血丹有关系。
白天练功，夜里缠梦，莫逍遥觉得整个人愈发的打不起精神。而且，自那日仙长教了三五式后，整整一年都没有再教新的东西。
凭这三五式就会有那么多小姑娘跟他抢温哥哥吗？莫逍遥思虑道。
此日，他拿着树枝划开一道长风，一年勤勤恳恳跟着温容与不敢偷懒，好像真有那么几分样子。转眼，风沙扑面，落叶席卷吹散，浮玉山变成了一间房，房里莫战领着一个小儿，莫逍遥在先前的梦里记得这小儿是萧音之子，萧音救莫战身死，莫战也就把他的孩子接过来养了。
莫战拉着萧音的儿子，叫他：“子帝。”
那孩子回他：“阿爹。”
看来莫战已给这孩子改了姓名，认在自己膝下。
莫逍遥感觉自己轻飘飘的飘在半空看着这一切，门外，跑进来一个更小的男童，是莫战自己的小儿子。
那男童看着自己的爹拉着别的孩子，泫然欲泣就扑过去要把两人分开，那个被叫“子帝”的稍大的孩子或许被推搡得疼了也哭了起来，莫逍遥听得这俩孩子争宠听得头疼，无奈挪动不了，不过这哭声没有持续多久，莫战就一巴掌打在了闯进门的小儿子脸上，那小儿子挨了这么一下捂着脸就跑了出去。
莫逍遥觉得自己也晕晕乎乎的，看着那小儿子跑出去，再往回看，场景就又换了。
庭院中寒风萧瑟，莫战裹着毯子一副垂垂老态窝在椅上，一侧跪着两个男子，莫战唤了一声：“子帝。”
为首的那位男子起身过去，附耳在莫战嘴前，莫战看起来是强撑着声音，托付道：“子帝，帝子破就交给你了……天下就交给你了……”说完便阖然离世了。
另一个仍跪着的男子这才扑了过去，抱着那句离世的尸体痛哭。
“帝子破。”莫逍遥在嘴中喃喃道，似乎记忆中曾有听过。下一秒，他就身子一沉，从空中摔了下来。
莫逍遥睁眼，仍是浮玉山亭前空地，温容与拉着他的手，皱眉道：“还好吗？”
莫逍遥顺着温容与的手起身，才记起自己方才偷懒小憩了一会，摇摇头道：“无事。”
隔着老远听到仙长的声音传了过来：“今日老朽再教你们一招！”
莫逍遥撅了噘嘴，蹭着温容与的胳膊，抱怨道：“温哥哥，仙长可算是想起你我了。”
老仙长缓缓走来，歇了几口气，一屁股坐到亭子里的石凳上：“今日这招叫做——横扫千军万马，目见天下众生。”仙长手挥拂尘，拿出一本书卷，把书卷丢给温容与，“小宝你悟性好，看会了之后再教给小逍遥，老朽再这里指点一二。”
莫逍遥吹了吹额前落下的散发，知道仙长说得不假，指点一二就是一二，绝不会指点第三下。
温容与接过那本书卷，看了一眼，神色有异：“仙长，何时动身？”
仙长回：“明日。”
温容与又问：“仙长，容与有个不情之请…”
这话未说完，仙长就道：“小宝不可。”
温容与没有再多言，深深的看了莫逍遥一眼便开始继续练功，练的却还是昨天那一套。
莫逍遥不解，却见仙长满意的笑了笑。
一阵风过，那本书卷被吹开连翻十几页，书上空无一物。
既无千军万马，也无天下众生。
既然此处什么都没有，再留下也没有意义，那便是该下山去见见天地了。
莫逍遥领悟不到，温容与却是看懂了，该下山见天下众生，扫千军万马的，就是那个从来不属于仙山的人。
温容与清楚，十二年前，仙山不会平白带回来一个人，十二年后，也不会平白留下一个人。
是夜，从亭前回到竹屋里，温容与一言不发，莫逍遥也不敢多嘴，心里腹诽那个老仙长又对他温哥哥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莫逍遥乖巧的泡了一杯青顶端到温容与眼前，嘟着嘴吹了吹，哄道：“温哥哥不要总听老仙长的话，温哥哥还有小莫啊。”
他把青顶送到温容与嘴前，瓷杯里冒出的热气把温容与的眼前染上了一层水雾。
温容与把茶推回给莫逍遥：“小莫，你要记着一事。我从前同你提起的人间的那场疫病，与你无关。”
温容与没头没尾的这一句话把莫逍遥说懵了，莫逍遥还在云里雾里想着人间的疫病能同他有什么关系。温容与就去翻出了一堆新茶，边包好边道：“小莫，你要乖，天冷了记得穿衣，有雨的时候不能不撑伞，睡觉要安稳些，同别人讲话要知礼，你要乖才能担得起大任，累了就要好好休息……”
莫逍遥跟在温容与屁股后面，糊里糊涂得听得他说了好些。温容与放下包好的青顶，转过身来，眼眶发红：“我不管这天下要你担多大的大任，于我心里，你只要做好你自己。”他抚了抚莫逍遥的额头，拿过那杯未动的茶水，把包好的青顶递给他，“就这些了，要省着喝。”
莫逍遥哪里顾得上青顶，饶是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觉得看着温哥哥这幅样子心里堵得慌，他双手一拥抱住温容与，碰掉了温容与手中的茶杯，那白瓷在地上碎成几片，茶叶连着茶汤洒在地上，怎么都回不去了。
“温哥哥不要小莫了吗？”莫逍遥的脸贴在温容与的胸膛里，重声问道。久久未听到回应，莫逍遥前所未有的慌得厉害，他抱得更紧，又小心翼翼的一字一句的问了一遍：“温哥哥真的不要小莫了吗？”
良久，温容与捧起莫逍遥的脸，在他的左脸脸颊亲了一下，眼神如水，安抚道：“就算全世界不要小莫了，我也不会不要小莫的。”
莫逍遥得了这样肯定才安下心来，却不肯撒手，直到温容与把他抱上床哄睡才松开了胳膊。
那一夜的梦不再是那些血淋淋的战场与陌生的面孔。
在梦里，温容与陪着他看了第三十八次日出，万物被镀上了一层金光，整个浮玉山在他眼下，那些温柔至极的岁月一幕幕往复。
温容与长睫忽闪，看了莫逍遥整夜，仿佛这一刻融进眼里就不怕他丢了。
未至寅时，仙长鬼鬼祟祟的进来背走了莫逍遥，温容与没有帮忙也没有阻拦，眼睁睁的看着怀里少了一个人。
东峰第一千三百阶石阶上，仙长脚一崴，把莫逍遥摔在石阶上摔醒了。莫逍遥揉着睡眼，声音还不清楚：“仙长，这是要干什么？”
仙长皮笑肉不笑的答：“小逍遥，带你回家。”
“家？温哥哥也去吗？”
“这个……”
还未等仙长编出个谎来，莫逍遥就往回跑去，这石阶是他扫了一月有余的地方，熟悉的很，拼了命的速度，浮玉山的杂树在他眼角移过一排虚影，绕过水涧沾湿了衣服，行过石板路莫逍遥就冲进了门。
“温哥哥，老仙长那个混蛋要带我走！”莫逍遥边骂便栽进了温容与的怀里。
温容与没有再抱住他，也没有回话，待莫逍遥一脸不解的松开他，才拿起桌上昨天包好的青顶，塞给莫逍遥。
莫逍遥不知道自己怎么接住那茶包的，呆呆的问：“温哥哥也不要小莫了吗？”
他不知道谁也曾不要他，但就是觉得这种被抛弃的感觉似曾相识。
温容与始终没有说话，门外的仙长这才赶了过来，扶着老腰唉声叹气。
莫逍遥握拳抓紧那方茶包，站到温容与面前，第一次隔了疏离的距离，声音很淡：“你，不要我了吗？”
门外仙长上气不接下气低声连说了几句：“小宝，放他走……”
莫逍遥的梦是假的，外面天缓缓亮了，没有日光，是个看不清的阴天。
温容与笑了一下，剜心道：“不要了。”
刚制的新茶簌簌掉在了地上，莫逍遥把那茶包在手里揉碎，冲门外吼了一句：“闭嘴。”拳上经脉凸出，压着起伏的怒火，咬牙道，“你再说一遍，刚刚我当做没听过！”
温容与低下身子捡起地上沾灰的新茶，把一把茶捧在手里，又去捡，手里已经满了容不下，原先的茶又掉了下去，这么重复几次，莫逍遥也蹲下去，捧起温容与的手，死死看着他，等他回心转意。许是莫逍遥也觉得自己刚刚有些凶，于是抱住温容与脖子，换了个软绵绵的语气，“温哥哥，抱抱我。”
谁知温容与侧手，张开十指，掌中的茶顺着指缝漏了下去，他看着地上捡不起的碎茶，像是对茶说的又像是对莫逍遥说的，轻不可闻道：“不要了…”
“你回家去吧，我不要你了。”
莫逍遥抱着他的手抖了一下，从温容与身上离开，没有再挣扎，如行尸走肉一样转身走出了竹屋，眼中空无一物。
仙长把莫逍遥带到了帝子破莫府门口，很没有神仙样子把莫逍遥放到莫府门口就溜了。
阴天云多也未挡得住人间的热闹。
小贩的叫卖声悠长，来来往往样子不同的人穿着打扮花花绿绿，一角屋檐下地上坐着几个娃娃，互相拍掌，稚嫩的童声唱着一首童谣。
“莫家小妖引异象，霍乱人间克亲娘，摔而不死太蹊跷，一双妖目是真相。”
莫逍遥无力的靠在莫府门前一根石柱前，心神全都留在了竹屋里那一人身上，对这一切全然不闻。
阴云积聚，不多时就落下雨来，众人纷纷避雨。
一位提着菜佝偻的老妇人撑伞而过，看着莫府门前淋雨的孩子又转回来，把伞挡在他头顶，问道：“谁家的孩子怎么淋雨不跑？你叫什么名字啊？”
莫逍遥恍惚答道：“浮玉山…莫逍遥。”
旁边屋檐下三五孩童的歌谣唱个不停，又传了过来：“莫家小妖引异象，霍乱人间克亲娘，摔而不死太蹊跷，一双妖目是真相……”
“莫逍遥…莫…莫…”那妇人脑子急转，帝子破还有哪家姓莫的，自仙山而来这样年岁的孩子还会有谁!
佝偻的老妇人像中了邪一般，手里的菜与伞往地上一扔，边跑边吼叫道：“莫小妖回来了！莫小妖回来了！”
那三五小童听到老妇冲着莫府门口大喊大叫，一时除妖斩邪之心喷涌，三五个冲上去捡起地上带雨的菜叶子就向莫逍遥扔去。这些不大的孩子很有准头，烂菜叶劈头盖脸砸了莫逍遥一身，莫逍遥魂不附体，被淋得湿透连挨了打也无动于衷。
莫府大门被打开，走出一位探看的老奴，那老奴见此先是轰走了一帮小童，而后很有眼色的赶忙回府禀报城主。
不多时，老奴给莫子帝撑伞而出，莫子帝站在莫逍遥眼前，只一眼便看到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对老奴道：“带回偏院吧。”
老奴上前，对着满身污浊的莫逍遥躬身道：“二公子，请回吧。”
这一声“二公子”顿激起了莫逍遥满腔无处可去的怒火，他连拳带脚打到说话的人身上，嘶吼道：“我不是！我不是！”
老奴默默受着不敢吭声，莫子帝走过来不由分说一掌打到莫逍遥脸上，也不再撑伞，拉住莫逍遥就往偏院带。
雨势越大，莫子帝将不人不鬼的莫逍遥摔在地上，看着他嘴角的血迹，骂道：“你要干什么！”
莫逍遥趴在雨中，脸上生疼，落下泪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他的领口被莫子帝拽起，几片烂菜叶顺着衣袖掉下。
莫子帝又打了一巴掌，手掌晕开了莫逍遥嘴角的血迹：“仙山若是要你还会把你丢回来吗？你还要回去干什么！”
莫逍遥的泪和雨缠在一起辨不出来，只五官扭曲的回应着：“对，对，对…”
雨珠成线砸在地上，再碎开，雨声中一句“不要了”的声音一直盘旋在莫逍遥耳边，往他心口不停的重击。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雨势将将收住，莫逍遥倒在雨水横流的泥地上，在许璎珞赶回扑来的时候，莫子帝终是松开了手。
三日昏迷，高烧不退，莫子帝再没有来偏院看一眼，莫逍遥嘴里接连发出梦呓，喊来喊去都是那个名字——“温哥哥”。
那声梦呓时而是“温哥哥，不要丢下我”，时而又变成了“温哥哥，抱抱我”，最后心死一般，只剩下了一句“温哥哥，小莫想你了”。
偌大个帝子破，却没有大夫愿意为莫小妖看诊，从前的事像悬在他们脖子上的一把刀，稍不留神，就能落下来，再来一场横尸遍野的妖疫。
即便浮玉山出面扫清妖疫，可祭台卜卦算出妖子也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的。
失而复得，许璎珞只好用尽自己这几十年为数不多的毕生所学，配药熬制，整夜整夜守在逍遥身边。
三日后，高烧伴着莫逍遥额前的湿帕渐渐退了，梦呓不再，莫逍遥一下坐起，犹如被烧傻了一样，双眼迷蒙看着这眼前的一切。
确实是烧傻了，除了还记得自己叫什么以外，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切如同一场梦一样，来去无痕。
作者有话说第6章 茶漏
